晨间,朝晖撒满大地,目光所及之处皆冰雪融化,地面偏颇之处偶有积水,天地间似乎编织起了巨大的金纱,笼罩着整个紫禁城。
芙宁身子有所好转,只是仍旧气虚,但昨日在屋里呆了一整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十分烦闷。再者,皇帝已经下令让小湛前来,底下自然得放人,所以芙宁心急小湛何时能来,便下了床,披了厚厚的棉衣裳走出门去。
皇帝派件来的两个侍奉的小宫女知道芙宁是何等身份,自然是心中惶恐,忙上前规劝道:“姑娘身子仍旧虚弱,今日外头虽然朗朗,但到底是冬日里,姑娘别迎着风出去呀。”
芙宁听罢,也不想难为她们,只好立在窗边,将那扇窗子打开,一股冷飕飕的风刮了进来,皇帝送的那幅画正挂在对面的墙上,被风吹的呼呼作响。小宫女到底是不放心,怕到时候又病倒了自己受了责罚,从榻上又寻到一件厚的夹衣,上前说道:“姑娘,把这夹衣穿上吧,这风跟刀子似得,怕是姑娘扛不住呢。”
却听外头有小太监笑嘻嘻的声音,芙宁似有些热泪盈眶,连忙开了房门,探头瞧出去。果然,一个小太监正带着小湛往这边走来,小湛远远的瞧见芙宁,也伤感满怀,连忙加快脚步上前,两人破涕而笑,互拥在了一起。
小太监这一路过来,被冻得脸红耳赤,鼻头通红通红的,双手在嘴巴一哈气,搓了起来。见二人拥在一起,笑着说:“二位姑娘且进屋里絮吧,外头这样冷。”
芙宁这才松了手,拉起小湛往屋里走。小湛一坐下,便见芙宁按住她的肩膀端详起来:“可受了什么苦?”
小湛警惕的看了一眼小宫女,芙宁领会,便说:“你们二人先回房吧,我和姐姐叙叙旧。”
二人均带上房门离开后,小湛却像是强忍着眼泪,拉着芙宁的手跪了下来:“芙宁,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可怎么报答?我罪孽太深了,害了你肚中的孩儿……”
芙宁听后连忙扶她起来,探头到窗外看了看,又关上窗子,拉着小湛做在榻边,将自己身上的厚衣裳裹在小湛身上,低声说:“小湛,你不必自责,我本就不想要这孩子……”
小湛惊的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问:“为何?”
芙宁掩住她的嘴,示意声音轻一些,这才缓缓说道:“我不想万岁爷的孩子……这刚好又救了你,所以你不必自责,只不过是顺手推舟。若是这个法子不行,我还会想别的法子,怎会让你深陷死穴呢。”
小湛十分不解:“得到皇上的恩宠,不好吗?这可是宫内三千宫女所期盼的恩泽雨露呢!”
芙宁却凄凄然望着墙上那副画,是不是没有南巡随行,自己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京郊御用猎场里,一列侍卫举着长矛慢跑出去,在猎射的道路上例行检查,慢慢的开出了一条路,太子爷和四阿哥驱着马就赛了出去,只听寒风从耳边嗖嗖的呼啸而过,身下皆是训练有素的马匹,嘶啸一声抬起前脚,胤礽紧握缰绳,驾驭有术,最终稳稳落于地面,前头遥遥领先的四阿哥胤禛回过头来,嘴角上扬:“二哥,跟上来!”说着又在马屁股上甩了一计鞭子:“架!”那马更加卖力的跑起来,最终看不见胤禛的身影,只留下灰尘滚滚。胤礽赶忙喊道:“四弟,我来了!”一扬鞭,便一溜烟儿的追了上去。二人你追我赶,穿过丛林灌木,惊吓的林间兽鸟或乱窜或扑飞,树木雍动,上方空中皆传来“哔”的长长一声,燕鸟早就盘旋于顶,惊吓十分。
最终你追我赶,仍旧让四阿哥胤禛险胜一筹,太子倚老卖老:“二哥年龄大啦,自然是比不上你们了。”
四阿哥啼笑皆非,抿了抿嘴:“二哥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太子远眺,见远处山峦起伏,雾气朦胧笼罩,犹如梦中一般,他忍不住吟道:“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四阿哥微眯双眼,看着太子萧条的背影:“二哥如此感怀,我想起近日听到的一些风声。”
太子回头,茫然道:“什么风声?”
胤禛跨身下了马,负手走出两步,仰头看着这大好河山,语气悠然:“二哥风流倜傥,难免有些私情故里的,惹人非议,我素来不爱理会这些,可如今风头正紧……”
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太子这便明白了——素来与四阿哥往来甚少,如今好端端的邀请他来赛马,若不是有什么事情,倒也就怪了。
四阿哥胤禛素来十分稳重低调,就连皇帝对这个四子,也并无太多关注,他平日里与十三阿哥来往密切,若是十三阿哥来说,那便要称之为麒麟才子了,此次前来相邀,多半是俩提醒太子的。
太子却领会错了。近日草木皆兵,无法令他再轻信任何一人,当下便道:“四弟此番,是来瞧好戏的?”
胤禛见太子说话毫不客气,略微有些愠怒:“二哥这话可从何说起?”
太子故作悠闲的甩着鞭子,也不理会他。胤禛无奈,只好说:“二哥身为太子,赤手可热,若是被旁人觊觎这太子位,做出什么对二哥不利的事情,四弟也会心中难受的。”
太子怵然看向他:“你是说……?”
胤禛看他目光迥然,只点了点头:“说的正是八弟。”
太子仍旧提防:“八弟怎么了,我可不知晓。”胤禛无奈的笑了笑:“太子心中明镜一般,怎会不知晓。八弟素来与七弟走的近,安嫔又是宫中盛宠一时的小主,那御前宫女小产之事,二哥会不知晓?……”
胤礽只觉得胤禛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听的不甚清楚。远处的山峦渐渐被阳光洒满,浓雾散去,菱角分明,目光所及只觉得不甚遥远,却不知要跋涉几个时辰,才能到那山脚下。风呼呼的刮着,似乎弯刀刻骨一般,打在脸上生疼。手突然脱了缰绳,那马儿不知为何嘶吼起来,胤礽这才回过神,立刻又紧攥住缰绳,方才稳住身子,胤禛见他翻身下马,头也不回的往远处走去,他心中明了,慢慢的跟了上去。
胤礽看着远方,凄笑道:“都说腊月寒冬,这腊月还没到,却被冷风噬骨。”
胤禛附和:“二哥的心境,四弟明白。”
胤礽目光飘渺,语气冰冷:“你不会明白。”
侍卫们本来跟随其后,见主子下了马往深处走去。虽行园内皆是无害的野兔麋鹿等,但到底是怕出了差池,远远的跟在后面。
胤禛道:“二哥若一直如此,反倒如了他人所愿。此刻不应感怀念旧,应更小心谨慎行事,防止落人口实。我猜,这大概是八弟最后一个杀手锏,毕竟无法揣测圣意,若是只为揭发你反倒伤了自身,我猜他不会贸然行事。”
胤礽越发看不透这尔虞我诈,身心疲惫:“这太子之位,乃是父皇所钦点,为何总要为了这个,来伤及无辜连累旁系,我不懂……”
胤禛道:“二哥自然是不会明白,因为您是父皇所钟爱的皇子,生来就集万千宠爱,这是其他皇子用尽一生所不能及的。”
胤礽漠然回头,看着他:“四弟呢?四弟也惦记这太子位么?”
胤禛否认:“二哥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四弟哪能及的上万一?四弟只愿安稳度过此生,便是大幸。”
到了傍晚,约在太子府邸的几个文人墨客逐渐散去,陈可夫扶着喝醉的胤礽走在抄手游上。踉跄走了几步,只觉得肚中十分不适,隐隐作呕,连忙扶着游廊把手,三下两下便吐得胃中空虚,但头脑却清醒了许多,侍女捧着托盘,他漱了口将茶碗放下,忽闻隐隐约约的香气从不远处飘来,他迷茫的四下搜寻,陈可夫提醒道:“许是梅花开了。”
是啊,马上十二月里了。
胤礽似小孩子般嘤嘤作泣,低声唤了句:“额娘……”
他让陈可夫搀扶着,下了抄手游,绕过一个门庭,便到了梅园正门,那弧门之上放置一块皇帝亲笔的牌匾,上头洋洋洒洒写着:暗香疏影。
入了梅园,枝头上皆开出了红色的小花骨朵,凑上去闻一闻,隐约透着树枝的青涩味和梅花的淡香,胤礽清醒了不少,却犹自坐在树下,陈可夫帮他披上端罩,他却说:“你们回吧,我只想和额娘坐一会儿。”
陈可夫应着,招手示意三两宫女一并退下,他则退到梅园外候着。
梅园?
芙宁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似乎梦到自己漫步在梅园之中,肩上发上皆落了厚厚一层白雪,点缀的她更加憔悴。她却不怕冷似得,一直躲在树后,是不是探头张望,可每次张望都失落一次,为何还寻不到她?她都在这里躲了好久了。失望至极之时,一个婴孩穿着花夹袄蹦蹦跳跳的过来,笑嘻嘻的说:“额娘,我找到你啦!”
她猛地醒来,脸上发了一层汗,从头皮顺着耳廓往脖颈里流,有些湿痒,她这才反映过来,是个梦。
芙宁用手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水,刚好碰到趴在塌边睡着的小湛,小湛似乎也收到了惊吓,猛地醒来左右查看,见芙宁正虚弱的对着她笑,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