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祥子难忘的,是位女孩子,湖南人,也是中专毕业,也是学美术的,设计的邮票,还获得了专利。那天,她和祥子正在见工,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桌子,都在涂绘土坯洋娃娃,这就是考试的题目,这家公司招聘彩绘师傅。祥子无意中瞟了她一眼,便看见了她的临时厂牌,名字叫李艳艳。面试完了,走出了厂区,祥子发觉她在跟踪自己,快到公交车站时,她还跟着,像个影子似的不离不弃。祥子放慢了脚步。
李艳艳趁机上前,微笑着搭腔:“你哪儿的?”祥子大方地作答。李艳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祥子也做了回答。李艳艳问:“你去哪里,我跟着你。”祥子不敢回答了,他瞅着李艳艳,越发觉得她可爱。这么热的天,穿着粉色的旗袍,把上身裹得紧紧的,往人面前一站,就能把人的目光吸引住,那么长的旗袍,侧面开的叉那么高,几乎能看见裤衩了,她却毫不在意。她还把头发盘在头顶两侧,绕了几圈,将辫子编成两张厚厚的饼,看起来干净利落,俊俏的脸上,撒了几粒调皮的雀斑,嘴唇涂成血一样的艳红,睫毛长长的,也是认真修理过。咋一看,她真的是非常特别,细一看,越看越有味道。
李艳艳说:“刚才面试,我看了你的作品,颜色涂的太深了。”祥子说:“为啥这么说?”李艳艳说:“公仔,用色要活泼可爱,尽量用浅色,显得天真浪漫一些。”祥子说:“我觉得最有希望的是你。”李艳艳说:“唉,好多次,我都觉得自己最有希望,可是两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我运气太差了。本来是可以慢慢找的,家里刚给我寄了钱来,但是没地方住,我最大的问题,就是住的地方。”祥子说:“你先前住哪里?”李艳艳说:“住在我同学那里,她就跟别人睡,刚开始,她还挺兴奋的,谁知道一住就是两个月,搞得我怪不好意思,她也没以前那么热情了。”祥子说:“那就接着住,你同学会理解的,出门在外,不都是这样嘛。”李艳艳说:“唉,没机会了,昨天她给了我两百块钱,跟我说没办法,你自己买车票回家吧,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本来答应她出来买票的,我不死心又来面试了,现在回去,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觉得对不起她。就是回到老家,一点面子都没有,我不想回去。现在,我都怀疑自己的能力有问题。”祥子说:“直说。”李艳艳说:“我也想开了,要是一年找不到工作,一年就住在人家那里,那肯定不行。要是有人给我住的地方,我就不愁了。你住在哪里?”祥子心不在焉地说:“我也是住同学那里,也是好久了。”李艳艳埋下了头,细声说:“要是给我住的地方,叫我干什么都行,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祥子无论如何想不到,李艳艳会说出这种话,但是明白无误听见了这句话。祥子无奈地说:“我也帮不了你呀。”李艳艳说:“要不我跟你挤挤,说不定明天就能上班。”祥子说:“我也是跟同学挤着睡的。”李艳艳眼里噙满了泪水,祥子清清楚楚看见了。这情景让祥子心乱如麻,痛惜不已。他接着小声说:“我睡荔枝公园。”李艳艳流下了眼泪,苦笑着:“好啊,我跟你一起。”祥子说:“你是女孩子,睡草地不安全。”李艳艳说:“蒙着头睡,谁知道啊,有你陪着,我不怕。”就这样,祥子回到了荔枝公园,选了个偏僻的地方,重新安家。开始睡觉之前,祥子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衬衣,包住李艳艳的脸,然后翻出西装短裤,包住她的脚,接着挨着她躺下了,望着深不见底的星空,自言自语地说:“上帝保佑,你明天能上班。”
第二天,祥子一觉醒来,首先想到的是李艳艳,可是,他前后左右看了十几遍,也没发现她的踪影,她显然是不辞而别了。手边的草地凹下去了,显示着李艳艳苗条的身形,白色的衬衣和米黄色的短裤,折得整整齐齐,静静地躺着。
他拿起屁股底下坐着的报纸,翻到后面的广告部分,小心翼翼撕下一小块,放到透明档案夹子里,迷上眼睛,想起了贺兰,做着已是清晨的白日梦。贺兰实际上读的是美术教育系,属专科性质,两年就毕业。模模糊糊中,杨平露着两只大龅牙,慢慢走来了,看着自己微笑……祥子顿时觉得脸痒,一扬手,啪的一声打在自己脸上。等他翻开手掌一瞅,才发现是六只蚊子的黑色尸体。一直等到下午两点钟,李艳艳还是没有回来,祥子只好“起床”了,离开了荔枝公园,走到了连唐,去艺术公司面试,也就是现在工作的这家公司。然后,祥子再也没有碰见李艳艳,也不知道她找到工作没,有没有回老家。
祥子今天没有出错。他把木板码齐了,等着检验。张青就站在身后,随手拿起了木板,揭开了纸,表情阴森,查完了后,舒展眉毛,满意地说:“今天做的不错。”祥子松了口气,放松了全身的肌肉,这意味着他保住了饭碗。那家伙对考试过关的人,就知道说这句话。这时候,吴主任来了,站到张青面前,顺手抓起了木板,轻佻地问:“这搞的啥玩意儿?”张青应道:“没事没事,没问题。”吴主任面无表情走掉了。
回宿舍的路边,有一大片荒地,有的地方偶尔冒出一簇绿草,其它的,全是垃圾,堆成了山,黑乎乎的,乱七八糟,散发着不可阻挡的酸臭味,偶尔飘出令人窒息的死老鼠气息。每当下班经过这里,就有车来倒垃圾,前脚没走,后脚就来了帮人,一窝蜂围过来,抢垃圾。他们衣衫破烂,浑身恶臭,伸出了双手,在新鲜的垃圾中挖掘,动作迅速,毫无顾忌。有人抢到了几片猪肉,立即塞进嘴巴咀嚼,有人抓着了米饭,不停往嘴巴送,手脚慢的急得团团转。对于围观的人,他们不在乎,也没空理会,看都懒得看一眼。祥子见到这般情景,就揪心地诅咒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他们中的一个。
半个月后,祥子觉得脸面丢光了,当老师还有点尊严,这当工人,哼哼,就跟当狗一样。领导批评起人来,恨不得要你跪下,先求饶后磕头,然后接着干活,要是万一骂起人来,祖宗三代都照顾到了。祥子脸皮练厚了,统统不在乎了,活命要紧。正式上班前,都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就是磨磨刀,整理工作台面,有时候搞卫生。一切停当,祥子等着,等小组长张青分配工作,分多少,全凭他个人的心情。小组长最后才到祥子面前,他摆上两框半成品,阴笑着说:“今天搞完。”祥子没吭声,没抬头,大家都瞅着他,准备看笑话。他拿出了木板,平方在桌上,拉边,剔纸,接着抄起平口刀,紧握刀柄,倾斜三十度,将刀口切入刻痕,另一只手拿着小木槌,轻轻敲打刀柄的脑袋,刀锋就进入木板,然后在对面,依次切入,敲打,用对刀的方法刻出字形,最后加深,修边,完成,整套动作干净利索。
这里的刻字工艺,不同于木雕艺术,它不仅要顾及艺术观赏性,还要兼备生产效率,也就是说不但要刻得好看,还要讲究速度。你要是每天刻十几个字,刻得再好看,那还有钱赚么?还不够你工钱,你要是乱戳乱砍,刻得再多,那能卖出去么?所以,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还得讲究速度。这问题就大了。好多人不懂书法,更不懂工艺,没有任何审美基础,要他又快又好,这个不现实。小组长脾气不温不火,干活不紧不慢,却是最有效率的,是刻字高手,没人能超过他。祥子人老实,还谦虚学习,低调做人,悟性高,加上有深厚的书法功底,进步起来,也快。单就速度上来讲,他远远超过了小组长,而且,刻的字,艺术价值高。这是车间主任吴老大在背后给他的评价。
祥子干到了晚上八点钟,还没干完活,还越干越起劲儿了。十点钟的时候,吴主任来到了车间,神秘地说:“小吉,明天再干,干不完没事的,我说了算。”祥子说:“没关系,反正回到宿舍也没事做。”吴主任瞄了瞄周围,其实就他们两个人,诚恳地说:“搞走他们,就给你当小组长。”祥子猛吃一惊:“啊?他们要走?我还有好多没学会呢,花刀还有好多不懂。”吴主任说:“话点到为止,你心里知道就行了,我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底。”祥子受宠若惊似的点点头。吴主任走后没多久,祥子就干完了活,心满意足回到了宿舍。大胡子小木逮住他说:“你这么卖力,做给谁看?我告诉你,你就是二十四小时干,老板也不会涨一分钱工资,老板****的跟碳一样黑。”祥子应道:“你不早讲,我干完了你才说。”
周六的下午不上班,星期天也不上班,这是惯例。吴主任请客吃饭,请的是整个车间的湖北人。小小的餐厅挤得满满的,也就十几号人。等大家坐定后,他举起了酒杯,望着祥子说:“整个公司,开发部是核心,开发部的核心是刻字部,没有这个部门,公司分分钟完蛋。整个刻字部,小组长是核心,没有小组长,质量没保障,没有小组长,谁来当师傅?祥子,你,即将是刻字部的核心,你有这个能力。来来来,大家敬祥子,他为我们湖北人挣了气啊。”于是乎,大家纷纷站起身,客客气气碰了杯,各自一饮而尽。吴主任做了个手势,大家坐下了。他继续说:“我们的目标,就是搞掉王经理。”祥子大吃一惊,没想到吴主任竟然有如此气魄,公然说出自己的想法。祥子问:“王经理那么多人,听说还占股份,搞得掉吗?”吴主任说:“什么股份,他没有股份,跟我们一样,就是个打工的,就知道吃,就知道喝,根本不懂管理。现在,我们掌握了全套技术,该让公司走上正轨了,该让他这种人滚蛋了。总公司在华强北,这只是个子公司,小公司,就是个战场,练兵的地方。小老板的老爹,派儿子来这里当小老板,为的是历练他,没指望他挣钱,前后花了三百万。但咱们跟王经理不同,咱们是讲责任心的,端了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管,人家把公司交给你,你不好好干,对得起工钱吗?王经理不在乎,公司垮了,是正常的,本来就是拿来练的嘛,公司亏钱了,也可以理解嘛,本来就是拿来练的嘛,他在乎的是,每天怎么娱乐,是松骨还是按摩,是洗大头还是洗小头,每个月光吃饭就报销了两万块,他这么搞,公司迟早玩完,难道不该滚吗?”有人附和道:“妈拉个巴子,那吃的是什么?那么贵,是神仙拉的屎吗?”
吴主任接着说:“这个就不多说了,咱们好好干,公司干起来了,咱们也有好处,你们别担心,他们卷铺盖滚蛋后,我立马为你们申请涨工资。”祥子说:“假假的,他们也是师傅,把我们带出来了,这么做,不太好吧?”吴主任一掌拍到桌上:“师傅个屁,他们的工资是多少,你知道不?比你们多一倍。凭什么?谁把你当徒弟了?你的作品,在香港展销会上卖了三十万,你有奖金吗?他们都有奖金,就你们几个人没有。”满脸大胡子的小木说:“我**你妈,搞死他们,不是人养的货。”祥子说:“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哇。”吴主任说:“设计部的设计稿,只要采用了,都是要给稿费的,刻字部的雕刻作品,卖了,都要给奖金的,这些都不知道,就知道埋头苦干,已经是熟手了,还拿着学徒的工资,你也不觉得亏。这里是深圳,不是学校,人心险恶。”听完吴主任一席话,大家群愤激昂,纷纷表了态,无非就是揭露王经理的恶行,出谋划策准备搞垮他。虽然祥子已经是开发部的关键人物,却没有多说话,他想得更多的是吃饭的问题,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根本看不起这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