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阳慢慢的有一些意识,这个世界朦朦胧胧,有些真切又有些熟悉,渐渐地他看清了四周,这里是石岙村的后山上,还记得小时候与水鸢夜里来捉萤火虫,水鸢被山上的野猫吓得哭鼻子,之后再也没来过。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桦树,熟悉的泥土的气息,他知道他在做梦,一定是梦不然他不会回来,可是梦里的这一切却又那么真切,回忆是那么具象,让叙阳不想抽离,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呆在梦里,呆在有水鸢,幸福的梦里。
叙阳怀念着家乡的山林,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阵清风香气扑人,叙阳警惕的一转头,他看见了水鸢,水鸢好似仙人一般,从远处翩然飞来,长长的裙摆拖地而来,触地开出了满林子的鲜花,水鸢的脸色带着明媚的笑容,两颊透着粉红的血色,好美的水鸢,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让叙阳觉得水鸢的生命是鲜活的,是真实存在的,他欣喜地朝水鸢奔过去,想要看清她的笑脸,想要同她说说话。
“轰隆——”晴天空响一声雷,瞬间天空变了颜色,蓝蓝的天慢慢变得通红,红的像发黑发紫,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叙阳仔细一看,这下的哪是雨,下的分明是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血水漫过,“水鸢——”叙阳赶紧朝水鸢跑去,可是来不及了,水鸢缓缓从空中跌落,倒在血泊之中,血水像蛊虫一般爬上她的衣服,钻进她的身体,水鸢的脸失去了生气,这漫天的血水吸食了她的灵魂。
“水鸢!”叙阳的心好像被千刀万剐了一般,他看着水鸢慢慢失去了生命,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却无能为力,他的身体仿佛被抽离,失去了五感,堕入了黑暗之中,短暂的空白之后是剧烈的痛和恨,痛和恨来的有些迟缓,却一涌而至,叙阳被这排山倒海的痛压得喘不过气来,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决堤而下,叙阳瘫坐在血地上,他只想哭,什么也做不了,失去了水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幸福,失去了水鸢他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是谁?是谁害水鸢死的,是谁夺走了他心爱的水鸢!痛苦无处排解,叙阳将这些痛转嫁成恨,开始疯狂的喊叫,在血地里漫无目的的狂奔。
突然之间,他看见自己手上握着一把刀,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刀柄雕刻精制,上面还有刻着“叙阴”二字,刀刃上汨汨的滴着鲜红的血,那不是下的血水,那是分明温暖的浓郁的血液,叙阳很害怕,他心里知道,那是水鸢的血,是水鸢的命。
是他杀了水鸢!是他杀了水鸢!
叙阳猛一转头,他看见水鸢的瞳孔紧缩,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那么怨恨,那么不解,那么悔痛,叙阳吓得赶紧扔掉匕首,把手伸到雨水之中,想把手上流淌的滚烫的血液洗干净,口中直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可是这漫天的血水,怎么能够将他洗的干净,他只是不停地搓洗,不停地搓洗……
……
叙阳弹开眼睛,是梦,果然是梦,可是醒来后的他却发现自己满脸的泪痕,眼泪如决堤的江水。是他,是他,那个手握匕首的人是他,杀死水鸢的是他,那个不愿意提及的结局是他的罪过,他有什么资格说爱水鸢,他又怎么还有脸说爱水鸢,这样一个怪类,这样一个凶手,为什么水鸢还会傻傻的想要相伴终生。
叙阳痛苦不能自已,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乒乒乓乓的打在脸上,他陷入崩溃的边缘,他恨不能杀了自己,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换水鸢的命。叙阳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像一只雨夜里的瓷娃娃,那么冰冷那么脆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碎在床上一般。
就这样过了很久,叙阳坐在床上安静的了无生息,他开始慢慢强迫自己回忆以前的那些时光,一切和水鸢有关的一切,每一次幸福快乐的回忆都加强了他的痛苦,他不允许自己快乐,不允许自己忘记,只有一直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之中,他才能够对自己原谅一点,对自己宽恕一点,他才有一点点的余地对水鸢说爱。
可是突然,他发现他忘了。
他忘了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时间久远而忘记,而是真的忘记了,那些他不可能忘记的事情,他们初次相识,他们初次牵手,他们初次互通情愫,这些记忆他都记不清了,脑海里好像有一个橡皮擦每时每刻都在洗刷他的记忆,他万分惊恐,他努力的回忆,想要与那橡皮擦做抵抗,可是越抵抗他越发现,他忘了他的母亲,也忘了家乡的很多地方,甚至忘了邻里乡亲,他努力的回想,他不能忘,他不想忘,可是头又开始晕眩,就像昨日在路上的时候一样天旋地转,叙阳又痛苦又恐慌,他惊叫起来,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甄柔早起给叙阳端药,忽然听得屋里声响不对,她赶紧快步走去。
一进屋,他看见叙阳的额头青筋暴起,就像中了紧箍咒一般,双手捧着头,痛苦的喊叫,他满脸泪痕,表情狰狞,仿佛痛极。甄柔赶紧提着裙摆跑过去,万分着急:“阳公子,你怎么了?阳公子……”甄柔扶着叙阳,可是却丝毫没有效果,甄柔赶紧让人去请大夫,只怕昨日马车那一撞撞得不轻,现在留下病根了。
“小姐,大夫来了,大夫来了。”未见其人见闻其声,不一会,一个小厮小跑进来,累的气喘吁吁,他站定拍着胸口喘口气又喊了一声:“小姐,大夫来了。”
“在哪儿?快请进来。”小厮又噔噔蹬一溜烟跑出去,将一个提着药箱,年过半百的老大夫领进来,大夫与小姐作了个揖就坐到床边给叙阳看病。
叙阳愣愣的坐在床上,心中充满了恐惧,他强装冷静和大夫详述了自己的情况:“刘大夫,我这两日总是头晕,晕的十分怪异,晕时天旋地转,无法正常行走,若只是这样也罢了,我适才发现自己头晕时我的记忆也有些褪去,好像只过一会就会忘记很多事情,以往对我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忘记的事情,都渐渐开始模糊了,要是继续这样下去,那么我连对这些事情的轮廓也忘记……”叙阳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的情绪十分激动。
大夫看的皱了眉头,安抚他说:“你不用急,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觉得可能导致你头晕呢?”
“发生什么事情?……”叙阳重复着大夫的话,他焦灼的情绪严重影响了他的耐心,也大大的降低了他的思考能力。
甄柔看叙阳许久答不上话,便插话道:“大夫,昨日阳公子在路上被我的马车撞了一下,似乎撞得不轻,不知是不是这个导致。”
叙阳一听甄小姐如此说法,心中立马否认,自己正是因为头晕在先才会被甄小姐的马车撞到,这前因后果他心里清楚的很,可是他转念一想,却没有发话否认,他必须得依靠甄小姐将自己的病看好,若这头晕的毛病与甄小姐无关,那么他又怎么好意思继续在甄府让甄小姐破费为自己医治,可是如今他家徒四壁,身上没有多少钱财,想要看好大夫实在是不允许,他只得违心的将这话吞下肚中。
“若是马车撞到头了,那情况就比较复杂了,需要仔细观察才行,若是伤及内部结构,那医治起来可是得费一番功夫,也可能这一辈子都烙下病根了。”大夫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他又看看叙阳,捋了捋胡子,继续道:“若并非马车的缘故,那到不必担心。”
叙阳听闻这话,着实吃惊:“为何?请大夫详细说明。”
大夫看看叙阳眉心中的红痣,轻轻一笑道:“想必这位公子是刚到无名城吧?”
这与刚来还是不刚来还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无名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名堂?
“若真如大夫所说,那阳公子便不必担心了,进了这无名城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得忘记一些记忆,这是千百年来的规律了,至今无人知晓其中缘由,但是对身体是没有什么影响的,阳公子刚来城里,反应会剧烈一些,不多时便会如我们一般忘却一些东西,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什么叫会忘记一些记忆,什么叫千百年的规律了,什么叫无人知晓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人好端端的进了城便会如此?这无名城究竟有什么玄妙?叙阳不禁联想到了他刚进城时城门口那两个黑白执事和那个倒茶的老婆婆,难道是城门口有什么古怪?他又想起当初在城门外乞讨的那个老婆子对他说的话,这无名城有去无回,如今想来,若是进城便会失去记忆那自然是没有归来的人了。
“我给你开了一帖药,这药不能根治,但是对头晕之症大有裨益,而且记忆失去的也会少些,若是公子需要便服,若想忘却往事的不服也可,这头晕之症不服药三日自行褪去。”大夫递给甄小姐一纸药方,领了赏钱便告辞了。
叙阳痴痴地坐在床上,怔怔的思考着大夫的最后一句,若不吃这药,那么在这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可忘了,忘了压在身上的十六字命运,也忘了冷嘲热讽的世界,从现在开始就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甚至眼前还有一个现成的水鸢,好像一切都是重生的开始,那么他会更幸福一些吗?
可是他怎么能忘,他怎么舍得忘记,那是曾经多么深刻的爱,在他长达十几年的青葱岁月里,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水鸢,倾尽所有,如果要忘了水鸢,那么他还是他吗?那些记忆被掏空后,他还有充实的魂魄吗?他真的会幸福吗?
半晌,叙阳摇摇头:“甄小姐,请帮我煎那服药吧。”
甄柔听到他说这句话,心中充满了怜惜,他的记忆充满了扭曲的痛苦,为数不多的与水鸢一起的快乐的记忆也因为最后与水鸢没有言说的结局而变成了折磨,他如此不愿意放过自己,用记忆捆绑自己,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而自己又能够为他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