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木先生所料,没一会儿,咸恩堂的人领着官差和兵士就赶到了,几十个人,刀剑恍然,声势浩大,把他们和白袍人包围起来。
领路的醉小蜂嗡嗡地飞到自醒的怀里,自醒看了自警一眼,见他并无不悦,就大大方方地收起小蜂。
咸恩堂的人上前礼毕,自警看着那个儒雅的中年人问到:“刘司主,当着众人的面,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有悔司的刘司主上前一步,回道:“但凭警司领垂询。”
“是你主审何二娃?”
“正是在下主审。”
“审了多久?”
刘司主面露愧色,“在下无能,审了四晚。”
“有何进展?”
“他已认罪,只是,只是不肯说出寻仙针的下落。”
“为何不肯?”
这问题不好回答,刘司主余光瞥见自警身边的若羚仙姑,她的脚尖微不可察地点点地。
“回司领,那何二娃藏匿寻仙针,是为了送与济世堂做请医仙的诊礼,所以不肯说。”
“诊礼?”
“他娘重病,济世堂告诉他可用寻仙针做诊礼请下医仙。”
一直闭目静息的木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重重的哼了一声。刘司主一个哆嗦,他实在没想到何二娃竟被仙人救走,这仙长不简单。
自警威势渐厉,“为何咸恩堂不帮他救治母亲?”
“噗通!”
刘司主跪下,答道:“司领明察,那病罕见,咸恩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为何不上禀?”
刘司主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咸恩堂虽有天宗派扶持,但现在局势****,战火将燃,救治百姓药材耗费颇巨,因而请医仙交诊礼,也是各地惯例。”他不敢说出来的是,若无希贵诊礼,仙长又怎肯屈尊下凡。
自警沉吟,山海司的作风,他之前也有耳闻,现在接手果然发现积弊重重,“久审无果,你待如何?”
“在下烦求若羚仙姑处置他,没想到……”他没再往下说。
他们到达之前,若羚已经把兜帽戴上了,刘司主只知何二娃被劫走,不知小仙姑也吃了大亏。
“我听闻,何二娃被严刑拷问,几近致死,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咸恩堂谨记门规,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何二娃几番寻死,还用了不少药材救他,即使要找寻仙针,我们也不会刑讯逼问,我以性命担保,有悔司中绝无一件刑具!”刘司主凛然道。
无人注意到站在士兵中间的郑锷郑都尉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若羚,是吗?”自警问小徒弟。
若羚垂眸,“回师父,有悔司中……的确没有一件刑具。”她感觉到有一束冰凉的目光穿透了她,那是木师伯。
“好,刘司主,我再问你,何二娃移交给你们之前,官府是否已收押定罪?人证物证是否都属实?”
“是,这几位官爷可以作证,驻防迷鲸城的郑都尉也可证明。”
官府的人忙不迭的点头作证,郑锷道:“抓捕时该犯身上确有寻仙针,鲸货贩子当场指认与他勾结。”
“好,”自警转向木先生,“不论动机如何,是否被济世堂引诱,何二娃串通鲸货贩子盗取鲸齿是事实,咸恩堂也并无刑具,木师兄,法不容情,因情废理可是大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好一个因情废理。我相信刘司主没有说假话,我也相信,他没有说真话,”木先生说着踱步到刘司主面前,小男孩拉着他的袍摆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离半寸。“刘司主,我也问你几个问题,还望你能一以贯之的诚实作答。”
“在下不敢欺瞒仙长半分。”刘司主跪得十分谦恭。
“有悔司的地牢里面,那个石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禁闭犯人。”
“何二娃在里面关了多久?”
“五天。”
“可有饮水饭食?”
“……”
“没有是吧?我再问你,石头屋子有多大?”
“三,三尺见方。”
众人的脸色微变。
“石屋底下,放的是什么?”
木先生的声音失去了温雅,也不再轻快,刘司主不由得抖索起来,扑伏在地上,不敢再答。
“说!”木先生厉声逼问。
“是炭火。”
声音极轻,可是在场众人都听清了,一时间面色各异。
咸恩堂的傅堂主和手下“咚”地跪下,官府的人略有吃惊,郑锷面无表情,兵士中传出一两声抽气声,天宗派的仙人们脸黑了。自醒暗道不妙,他知道咸恩堂要与济世堂争夺,难免使些手段,以往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会儿当众说出……
自警狠狠瞪了一眼自醒,意思明确无误——回去再跟你们算账!
“提审时,若是犯人不回答,如何应对?”木先生问。
刘司主似乎是已经认命了,“用银针扎。”
“扎哪儿?”
“膝或踝。”
“晕过去了怎么办?”
“灌药。”
“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瞌睡虫干粉。”这句话刘司主说得极轻极轻,除了天宗派的仙人谁都没听清。
“瞌睡虫干粉,”木先生重复道,“吃了这个,人会一直保持清醒,只要不断药,会清醒到死去那刻为止。你们果然没用一件刑具,如此狠酷,哪还需要刑具。”
官府的人不自在起来,移交这类犯人给咸恩堂或者济世堂处理是惯例,仙家门庭,谁也得罪不起,严格算来,咸恩堂没有动刑的权力,但神仙门人,是否能被律法约束呢?
“最后问你,何二娃母亲的病真的无药可治?”木先生问的是刘司主,却转身盯了若羚一眼,倾国容貌,冷眼如刀。
刘司主在地上软成一团,没有响动。一旁跪趴着的傅堂主压着嗓子道:“可以治,但是要用寻仙针。”
所有人都露出了悟的神情,仙人意在寻仙针,谁肯用送上的诊礼来给凡人治病呢?
木先生转身向自警道:“警师弟,既知何二娃只是从犯,且又在咸恩堂受如此酷刑,是否可免死罪?若羚小师侄也曾对他许诺,交出鲸齿,既往不咎。”
自警一行本就只为鲸齿而来,木先生教训若羚,也是咸恩堂过分在先。“木师兄愿意交出鲸齿了?”
“鲸齿在我手里,警师弟可否答应此事与何二娃再无瓜葛?”木先生追问。
“他未满十五,年幼无知,受人教唆,既然已受惩罚且知悔过,我们便不再追究。”说着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
官府的人赶紧陪笑点头,“是是是,我们回去立刻销案。”
木先生满意地笑了,这一笑春风化雨,冰河乍融,眼里又恢复了几丝狡黠。
若羚暗自庆幸大木头未将自己的小心思戳破,看到他那让人移不开眼的讨厌笑容,想到拿回鲸齿后要随师父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能见,心下竟不舍起来。
“木师兄?”自警提醒。
“哈哈哈……”木先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警师弟你果然还是执理公明,由你来担任山海司司领,我很服气。”
自警心里暗骂,你大木头又不是我们天宗派的人,服不服气有个屁用!绕来绕去的是不是不想还?
“自在师弟,何二娃已平安,你无后顾之忧,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咸恩堂的勾当被当众曝出,一直与自警暗中争权的自醒深觉丢脸,对木先生怒火中烧。
“哎呀呀,自家师兄弟,着什么急嘛,早知道真是天宗派的鲸齿,就不烦警师弟你们跑一趟了,待我上山归派,将徒弟安置好,定当亲自送上门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还是你根本不打算还给我们?”自醒和另外两个白袍人的袍袖缓缓的鼓动起来。
木先生无辜又无措地说:“没有没有,要还的,当然要还的,只是现在我想还也还不了呀。”
“嗯?”所有人都奇道。
“已经用掉了。”极其坦然而真诚。
被耍了!白袍人都愤怒了——除了若羚,见师父和师叔们貌似也奈何不得木师伯,被烧掉头发的怒意好像反而淡了,若羚觉得趣意横生。
“大木头!”自警怒吼。
四个人齐齐出手。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在场众人迷得睁不开眼睛,郑锷反应极快,一声令下,所有人扑倒在地,捂紧口鼻。
若羚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够看,并不参战,灵气汲取有限,灵力修凝不易,平日修课比试都是纸上谈兵,谁也舍不得损耗灵力见真章,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仙打架,若羚兴奋不已,站在一旁用心观摩。
大木头说了“用掉”的时候,就已出手,占了先机,哎呀,真是不要脸!虽然飞沙走石,地上的沙石却并未被风吹起,他用的是障眼法。师父的声音下隐含着轰轰雷鸣,必是直接招了定天雷,哇!可惜眼前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啊……笨!
若羚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舍不得用灵力捏明目诀,不是还有祛尘香么。她从怀里搜出一个小小的嗡嗡贝壳,摸索着打开,沾沾里面的香膏涂在眼皮上。
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自警使出定天雷,阵阵雷声伴随着木先生的脚步炸起,像踩进了雷阵一般,木先生躲闪不及,一身飘逸白袍被劈得白焦斑驳,长发散乱,头冠不知掉哪里去了,此刻正勉力撑起回土盾抵挡躲闪,左右腾挪上下突蹿,甚是狼狈。
若羚鄙夷地瘪瘪嘴,大木头不过如此,一个定天雷就手忙脚乱了,早知如此开始还跟他废什么话?
自醒宽袖掩手,看不见他的手诀,一条纤细晶莹的水线从对面山崖的瀑布中分出,凌空蜿蜒流经自醒的手腕上方,然后势头一转,向小男孩流去。
另外两个白袍人都一手捏着明目诀,自醒左侧的那位,另一只手握拳,小指翘起,明亮的蓝色电花在上面闪烁,电花与水线混合,使得水中蓝光迸闪,滋滋有声。自醒右侧那位白袍人,另一手也是握拳,大拇指翘起,指尖橙色火焰跳跃,循着水线包裹其外。
原来蔻尖焰可以配合引水诀,若羚暗记控制之法。
电火斑斓的水线射向小男孩,触碰刹那,却险险的擦着他的斗篷滑开,就好像是刺向抹了油的鹅卵石的剑尖一样地滑开。水线不依不饶,在空中灵巧的回头,嗤嗤作响如毒蛇一般再向小男孩攻去。
水线再次滑开。
小男孩身上似有一层看不见的贴身盾墙,将水、电、火三系之术皆挡在外面。而比这盾墙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这小男孩本人,他始终站在原地,任凭攻击,斗篷都没有颤动一下,兜帽下露出的薄唇,没有血色,却并不紧张。
好定力!自警心中暗赞,他面色不虞,为着是自醒三人齐攻小辈,不合规矩,但他深知若非他们这手牵制大木头,他们四人根本无法匹敌。
若羚也看出了其中玄机,小男孩尚未入门毫无根基灵力,木先生意在护他周全,所以对自警的定天雷只有防守之力,毫无进攻之机。
局面渐渐僵持起来,自醒的水线始终无法突破那未知的盾墙。水线从小男孩脚底盘旋绕圈,周转而上,试图找到突破点,然而直至头顶,也并无破绽。水线似乎恼羞成怒,“噗”的一声溅开来,形成无数的锐利水箭,携着晶蓝电光,耀橙火焰,疾刺向小男孩周身。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盾墙依旧,于是这水箭密布成网将小男孩从头到脚笼罩,不休不止的不断戳刺。
若羚识得这招,正是木先生之前使在她身上的,只不过用的是木屑,意在威吓,并未伤她。
另一边,自警已收了定天雷,改作诛心火,木先生身法飘忽,诡谲难测,脚往西而影在东,倒向北而现于南,势若拔地起而形似鹅毛飘下,态若折翼坠而身如苍鹰直上,只不过衣袍破烂,头发焦黄,一团黄白火焰锲而不舍,紧逐其后。
若羚凝目细查小男孩,那盾墙无影无形,并无实质,她从未听说有盾法可以抵挡水电火三系的攻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渐渐地,若羚发现小男孩身周的电光和火焰其实并未与盾法中和湮灭,反而逐渐积累,聚集成一层耀目的光晕。
什么盾可以聚集灵力而不消散?若羚闭上眼睛默念:木、火、水、土、金、雷、电、风……
风?从没听说过有风盾。
再次细看,水箭在小男孩周围打转,那光晕其实是电光火焰在飞速的盘旋。
若羚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盾法,只是引风诀而已!木师伯卷起沙石飞舞的幻象,是为了掩饰引风诀的风声!怪不得三系法术不能攻破,也不能被湮灭,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只是被极速旋转的薄薄一层风偏转了。不,是两层,小男孩的斗篷并未被卷动,里面还有一层在抵消风力保护他!
对木先生毫无还手之力的鄙夷瞬间变成汹涌澎拜的崇拜,好厉害的控风之力,用最简单的引风诀抵住了三位师叔的攻击!
只要识破了法术的原理,剩下的就简单多了,这个偏转攻击的“风盾”,唯一的弱点就是——
“疾!”若羚抬袖,一枚细如牛毫的小金针向小男孩射去。
以快破快!
正被诛心火追得四处逃窜的木先生听到这声“疾”大惊失色,他立马向小男孩扑去,来不及理会已经烧着他后摆的诛心火。
关心则乱,木先生并未听出那声“疾”不只有若羚的声音。
千钧一发之刻,只听得一声闷响,一个影子从旁边树林中飞至,赶在了小男孩面前接住了牛毫金针,然后重重的砸到了地上。
众人还未看清是谁,半空中一声雷鸣轰然——
“谁在天清派脚下闹事?”
自警自醒和两位白袍人骤然收手,向传音处恭恭敬敬地深深拜礼。
若羚见金针被截,正在懊恼,忽然听到这一吼声,连忙转身跪下。
木先生扑至小男孩身边,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朝那边行礼。
忽的天清水碧,尘埃消散,山风穿林,鸟鸣啁啾,倒在地上捂脸蜷缩的凡人们慢慢抬头,好像刚刚什么都未发生。
只听几位仙人们齐声道:
“参见掌尊。”
“参见治严师伯。”
“参见治严师伯公。”
红光满面的胖仙人,天清派掌尊治严,带着小明澹从山上飘飘然的降下来,一只明红的醉小蜂钻进了木先生的怀中。
“几位师侄难得过来,怎么不上去坐坐,倒在这儿和自在切磋起来?师兄弟十几年未相见,手痒难耐么?”一见这个情景治严就头疼,大木头一回来就惹是生非。
“回禀师伯,”自警上前,“自在师兄拿了今年的鲸齿不肯交出来。”
鲸齿。治严头更疼了,“自在,怎么回事?”
“师父,徒儿买鲸齿时不知道那是今年的,等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迟到的救星也是救星,木先生放心了。
“胡闹!用了几根?”臭小子,千万别用太多,赔不起。
“两根。”
两根还好,治严笑眯眯道:“自警师侄,一会儿你们就随我上山去取如何?”
“是,师伯。”
“掌尊,”明澹拉拉治严的袖子,自以为小声地说:“自观师公上次不是说全都炼化了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明澹。
“啊,哈哈,我忘了,忘了,”治严打个哈哈,越发笑得慈眉善目,“自警师侄,今年我们天清派的份例是多少?”
“加上这两支,今年一共收到三十七根,天宗派二十根,天清派十根,天和派七根。”
“甚好,甚好,那就从天清派今年的份例中扣掉,我们只拿九根便好。”治严一向好说话。
自警心中哀嚎,“回师伯,只有八根。”
“只有八根?八根就八根吧,自在今日归派,不如各位师侄随我上去热闹热闹。”
“师兄归派,师伯盛情,本不该辞,只是这趟出来得急促,未向掌尊禀报,在外耽误许久,恐怕掌尊怪罪,改天更沐备礼,再来拜见师伯,贺喜师兄。”
“既是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们了,咦,地上这些人是?”治严好似才看到这些凡人。
“他们是迷鲸城的驻防军士和官府之人,还有咸恩堂的几位管事,我们这就带他们走,”自警拜别治严,正待召集众人回去,看见地上还躺着一个,既不是官差,也不是兵士,更不是咸恩堂的门人。
这不就是刚刚替小男孩截下牛毫金针的人么?
木先生也发现不对,原以为是掌尊赶到派人截下,怎么是个凡人?这身形打扮……
木先生走过去蹲下将他翻转过来。
“何二娃!”
木先生和若羚同时讶然叫道。
正是刚刚被撵走的何二娃,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介凡躯又怎样挡下若羚为了打破风盾而全力灌注的金针。
他脸色灰败,命不久矣,到现在一息尚存已是奇迹。他神志仿佛不太清醒,见木先生就在眼前,像溺水似的一把抓紧了木先生的手,嘶哑断续的哀求道:“先生,别赶我走,我,我愿,生死追随先生。”说完力气耗尽,晕了过去,只是双手还死抓木先生的手,肮脏的指甲嵌进了皮肉,血丝泛了出来。
那正是他被赶走时对木先生说的话,没想到应验得如此之快。
没人说话。
一直毫无存在感的小男孩突然走了过来,他慢慢走到何二娃身边,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每个动作都极其的缓慢小心。随着他的慢动作,众人都不禁放缓了呼吸。
他从斗篷里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满布焦黑的伤疤,凹凸不平,因这动作,崩裂绽开露出几星嫩肉,手指戳了戳何二娃的脖子,众人的视线随着看去,血管还在搏动。
“还有救!”若羚大叫。
仿佛一阵狂风刮过,下一刻,木先生,小男孩,还有躺在地上的何二娃都不见了。
“掌尊,师叔公跑了。”明澹拉拉治严的袖子。
祛尘香
价格:十娇耳。
功效:破解幻术,细腻肌肤。
使用方法:涂抹眼,破幻境,涂抹耳,破幻音。
禁忌及注意:孕妇幼儿慎用,本品仅适用于针对五识的幻术,不可用于解除五识封闭。
——《杵臼居香药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