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四姨夫同我父亲商量了以后决定用国产的,主要原因还是做两次手术算下来费用和换一个国产的纹骨也差不多。四姨夫和外公也都没有意见,小姨娘也不说话了。
小姨娘主要还是年轻,和我妹妹一样大,虽然结婚了,可是在有的事情上还是一个小孩子,父亲那天虽然骂了她,她也没往心里面去。因为毕竟老人才是这次的重点。
下午,父亲开车把外公和四姨夫送到了县医院与医生签协议。父亲那时候买了一辆车,开始跑出租,生意还不错。
走之前,外公对我父亲说:“雇两旁世人的车也是雇,雇你的车也是雇,反正都要出钱,还不如把钱给自己人。”父亲说:“我又不是没见过钱?要是连老丈人的钱也赚,我早发了。”外公说:“那我给你把油加着。”我父亲面无表情的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连加油钱都没有。”
说着发动着车子走了。对我说:“把门看好,我下午就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不要骂我三姨娘,她也不是故意的。”父亲说:“我知道。”
外公和外婆分居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还不止分居,两人平常连话都没有一句。吃饭的时候也不在一个桌子上面吃,外公在家里吃饭,外婆就在灶火门那里吃饭。后来搬到了街上,外公在这间房子吃饭,外婆就在另一个房子吃饭。
小时候,我总以为所有的人老了以后都这样,不说话,分居。后来长大以后才知道不是,时常可以看到一些老头老太太一块儿坐在门口晒太阳,说话。
我觉得我外公和我外婆这样的关系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和外公睡,我俩都睡不着,趴在炕上抽烟。我问我外公:“外公,你和我外婆是自己谈的还是媒人介绍的?”我外公说:“那时候哪有谈的,都是靠媒人介绍的。”我又问:“那你没和我外婆结婚之前见过我外婆没有?”我外公说:“就在一个生产队,你说能见上不?”我觉得越问越有趣。又问:“那我外婆那时候漂亮不漂亮?”我外公说:“话咋这么多,打问这些有啥意思?”
外公们去医院以后,和医生签了合同,医生就开始准备给外婆换纹骨。换纹骨之前需要把原来的纹骨全部脱节。
于是就在外婆的腿上钻了一个孔,这个孔穿过了腿。钻孔的时候,我母亲就在旁边,我母亲晕血,但是那天却看的很仔细,后来给我说:“血和碎肉随着钻头出来。看着都疼,可是你外婆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我知道,外婆已经没有痛觉了。秤锤就吊在她腿上,要拉开她的纹骨,正常人都会挣扎,可是她却看着秤锤,却动也不动一下。
我对我母亲说:“还不如顺顺当当让老了好,自己不要受罪,伺候的人也不要受罪。现在在医院还有你和我姨娘们伺候着,回到家,就只有我四姨娘一个人伺候了。到时候,我四姨娘又要看孩子,又要伺候老人,太受罪了。”
母亲说:“那还能有啥办法,这是命。”
我说:“不如给打一针安乐针,让老了算了。”
母亲说:“打针要大队签字,政府批准。就算大队签字了,政府批准了,谁给打?眼睛就那样看着你,你能下的去手?”
我说:“这次做手术放血了,高血压也好了,这一躺可能就是七八年了。现在老了还有人哭,到时候可能都要盼着她老了。”
母亲说:“这是命,命就是这样,谁能改变的了?”
我一直认为,如果有一天,我瘫痪在床上,动不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假如我还有意识,我就一定会选择自己死。因为那个时候,不死就是害,活着就是对亲人的一种迫害。
街上曾经有一位老人,下半身瘫痪了,整天躺在床上,给儿子说:“儿啊,给我买点老鼠药,让我死了算了吧?”他儿子哭着不给。
后来,这位父亲说:“儿啊,求求你,让我死了算了吧。”儿子还是哭着不给。
此后,这位老父亲开始绝食,儿子又哭着来求他:“爸,你吃一点吧?”他说:“给老鼠药我就吃。”儿子还是不给。
以后这位儿子再来,这位父亲也不说话,也不吃饭,就这样一直过了十多天,这个老头饿死了。
以前,外婆还没住院,那时候她的头发白了,但是能走,会说,还会做我最喜欢吃的包子。外婆蒸的包子像雪一样白,皮特别甜,后来外婆在床上躺着,一年多以后,我梦到外婆蒸的包子,在睡梦中,大口吃了五个。
我每次回去的时候,外婆总是问我:“娃,谈对象了没有?”我说:“没有。”外婆说:“赶快谈一个结婚,趁我活着,让我看一下,可能以后连看都看不上了。”其实那时候我谈了,谈了一个对象,心中早已经和她结婚生子,甚至连老年的时候都想到了,只是没告诉外婆,谎称自己没有女朋友。
外婆高血压住院的时候,我还在念高中,我害怕外婆真的老了,就让当时的女朋友陪我一块儿去,她不去。我觉得她不是真的喜欢我,于是开始闹别扭。
现在,每次回家,外婆就躺在那里,看到我,拉着我的手,就开始哭。只是不能说话了,但是我知道她想要说的还是那句话,只是这时候,我是真的没女朋友可谈了。
年轻的时候,以自我为中心,眼里只有爱情,谈了好多个女朋友。年长以后,知道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自己才是中心,人就开始变得理性,找女朋友之前要考虑很多的事情,考虑的东西太多,包袱也太多,因此也就宁可不谈了。
父亲的情人们,一个个渐渐地都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伤心过,但是我却很伤心。因为他的一个情人走的时候带走了我梦中的情人,也就是她的女儿。
以往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在家,或者是我正好放假,比如小妹妹到我家,三姨娘结婚,父亲腿受伤,外婆脑梗塞突发,都是在我放假或者周末的时候发生。
可是她的离开却是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就已经消失了,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不曾留给我。
有时候我想,也许她就是我梦里面出现过的一个人物,一切都是梦,包括那蓝色的被子和她那苍白的脸。一切都是我在梦里面想出来的。
她和我四姨娘也不是朋友,她也不是我邻居的女儿,可是又好像一切是真的。
放假回家以后,她家变空了,空的只剩下阳台上的两盆花,红色的,在阳光下还是那么的鲜艳。
这两盘花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她,以及她和我的一切。不愿意承认这些的只是我,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离别是那么的可怕,连一句告诉她我是多么喜欢你的时间都没有。
我一直害怕离别,主要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小妹妹被六爸带走的时候,我躲在家里,外婆去医院的时候,我还是躲在家,一方面是车里面坐不下那么多人,另一方面还是害怕离别。大学毕业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急着和老师拍照留念,我躲在宿舍里面,给他们一人写了一封信。
我记得第一次见这两盆花的时候,我在她家门外面,门上挂着白色的落地窗帘,她在屋子里面看电视,我看了一会儿花:“这花好看,给我掐一朵能不?”
她说:“你让我掐一下行不?”
我笑着下楼了,我上楼亦和父亲上楼一样,总是要避开很多人,最重要的是母亲,父亲也总是要避开母亲上楼。
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让别人知道我喜欢她,并不是害怕父母亲的责怪,而是不好意思。
这种不好意思慢慢延伸到了她家人的身上,有时候上厕所看到了她妈,我都要红着脸赶快躲开。
我坐在底下的房子看电视,心里面想的却是她的心里面会想着什么。有时候我多么希望她能下楼来,陪我说说话,或者就是门口路过一下也好。
父亲曾说:“把她给你说个婆姨咋样?”我说:“不要。”父亲说:“不识好,你想要,人家还不一定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