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瓜婆说的“革命嫚”就是邻村那个叫焦竹叶的。后面还能提到。焦竹叶从小没了娘,爹一手把她拉扯大。“文革”那年,十六岁的焦竹叶参加了红卫兵,天天晚上出去和男女青年一起写大字报,搞大批判,演文艺节目。常常彻夜不归。他爹听到街上有关她的一些议论,就担心她。闺女年龄小了,没有数,一旦做出什么丑事,对不起她死去的娘。晚上不准她出门。可是,野了的心难收回,趁她爹不注意,偷着往外跑。有时借上厕所的空爬墙出去,出去就一夜不归。她爹越来越担心,第二天晚上,干脆把她锁在房间里。焦竹叶在屋里连哭加闹,砸门敲窗地撒泼。她爹可怜她从小没娘,就开门让她出来。她一把把她爹推倒。她爹拉着她的脚脖子劝说道,闺女,爹求你别出去了,整天男男女女的在一块儿,听听街上都说你什么?焦竹叶一脚把她爹蹬了个仰八叉。说:“爹,你再阻碍我革命,我就给你抱了外甥来京。”她爹无奈地说:“嫚,嫚,革命的,革命的。”
从此,“革命嫚”在全社传开。
窝瓜葛的意思址劝老窝瓜不要在女儿婚姻问题上强拧。万一两人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何必去赚个仇人。
仲地瓜背完了沙,甘薯花和老窝瓜也收工回到家,甘薯花看到仲地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痛地说:“地瓜舒,这么多沙你一个人背进来,不要命了。”
仲地瓜说:“权当我打了两场篮球,出点汗痛快。”
老窝瓜看到堆在炕上的沙,心里也过意不去。说:“歇歇吧,吃了晚饭再走。”
几天来,仲地瓜总算听到准丈人说了句让他心暖的话。他从针薯花手里接过毛巾,擦擦脸上的汗说:“大伯,伯母,俺家的炕还没收拾好,沙也没背,明天就要分地瓜种了,晚了来不及。我回去了。”
“这孩子,累了一过午,连饭不吃就走。”窝瓜婆送了出来。
甘薯花说:“你先回去吧,吃了饭我过去帮你背。”
十四
地瓜种与其他作物的种子一样,是决定地瓜收成好坏的关键。其他作物的种子可以囤藏仓储,而地瓜种必须用地窖贮藏。地瓜庄人拿着地瓜种娇娃娃一样贵重。地瓜收成差的年份,生活再饥迫也得保住地瓜种。因为它是来年的口粮,来年的希望和种子的延续。
地瓜种是从麦瓜中选留出来的,安排专人管理。芽瓜不留种,礤干储藏。
地瓜庄二队的地瓜种窖由保管员田薯根负责看管。田薯根四十多岁,秃头,地瓜油叫他田秃子。田薯根管理地瓜种很有经验,他把窖口放上两桶水,以调节窖内的空气湿度。窖壁上挂着温度计,定时到窖里看温度湿度。地瓜种很娇气,天冷了怕冻,天热了怕燥。冻了易烂,燥了易生干眼,影响发芽率。管地瓜种责任很大,如果哪个生产队烂了地瓜种,那个队就塌了天。看管人员不光经济上受处罚,政治上也要追究。不少人因为烂了地瓜种被戴上反革命或坏分子的帽子。所以,那些黑五类们即使有经验也没有资格看管地瓜种。当然,看好了待遇也高。看地瓜种期间,记双份工分。田薯根根据天气变化情况,日夜关注着地瓜窖。天冷了把两头窖口堵严墙上土,天热了将堵在窖口的地瓜蔓松一松通通风,让地瓜种呼吸一下新鲜氧气。使室内的湿度温度空气始终保持在适合地瓜种贮存的程度上。
地瓜种出窖这天,社员们来到地瓜客前。田薯根把窖门打开。从一头将上面覆盖的土退掉,将地瓜种用偏篓抬上来分拣,缺损的蹭去皮的不要,有黑斑病的拣出来集中深埋或扔进枯井里。地瓜黑斑病是一种传染病,温度适宜,病菌繁殖很快。人畜吃了都会中毒,甚至死亡。
夏八斤给社员们分了工,在窖里往筐篓里拾的拾,往上面食的拿,在窖上面拣的拣。会计田薯豆记着账,保管田薯根过秤。过完了秤,仲地瓜等推着送到各户。
根据炕的大小,每铺炕分三百斤到四百斤,每一百斤地瓜种必须向队里提供四千棵地瓜芽。管理不好的,地瓜芽不够,各户自己到集上买了补上。多了的,各户自行处理。扒地瓜种时,地瓜归各户。地瓜油等光棍和五保户不分给他们,因为一个人烟火少,地瓜出苗不好,当然也怕他们把地瓜种吃了。地瓜油见账上没有他的名字,就气呼呼地质问田薯根;“田秃子,为什么没有我的地瓜种?”
田薯根朝地瓜油一瞪眼,骂道:“狗日的,田秃子是你叫的?没教养的东西。”
地瓜油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分给我?”
田薯根:“分给你让你吃了,用什么栽地瓜?”
地瓜油:“凭什么不怕别人吃了,单怕我吃了。”
田薯根:“谁和你一样,像个猪似的。吃喝拉尿困,待死挨棍。
地瓜油:“田秃子,我是猪你是什么,都说秃的伶俐瞎的怪,一个眼的更厉害,我看你就是头笨驴。头上没毛,像个秃瓢。”
田薯根被地瓜油骂恼了,追着地瓜油要揍他。地瓜油一头撞在夏八斤怀里。夏八斤说:“地瓜油,不分给你地瓜种是我主张的。你一个人烧火不热炕,又不会管,地瓜种出不来芽咋办?”
地瓜油:“我上集买。”
夏八斤鄙夷地说:“熊样。把你卖了也买不回地瓜芽来。”
地瓜油:“你说话算数。反正时候我没地瓜吃就吃你们的。”他把筐子一扔说,“没有我的地瓜种,我还不干了。反正你们不收俄死我这个老贫农。”
大家忙活着干了一会,夏八斤一看日头头转向东南,向窖下喊了一声:“上来休息一会。”
在窖里拾地瓜种的黑面包、甘薯花等几个女劳力都爬上来。仲地瓜等给各户送地瓜种的电放下小推车歇下来。
饲养员夏山丰推着两个偏篓过来,把拣卜出来的地瓜往偏篓甲拾。地瓜油趴在车梁盖上咯唧咯唧地嚼着地瓜干,奚落夏山芋说:
“夏山芋,昨晚上吃了几个黑面包子!”夏山芋没与地瓜油搭腔,低着头往偏篓里拾地瓜一,地瓜油说:
“你不吃我可要吃了。”黑面包看到地瓜油守着这么多人奚落夏山芋,怕他说出难听的话来,就嚼了一口生地瓜,上前捏住地瓜油的鼻子给他吐进口里。地瓜油没有准备,呛得直咳嗽。在场的社员们笑着说:地瓜油这会尝到鲜的了吧。”
薯芹说:“地瓜油,若干日子没听到你讲故事了,讲个段子热闹热闹吧。”
地瓜油说:“我最近还真听了块好故事。”
黑面包:“他狗嘴里能吐出象牙?除了光腚的就是裤腰带以下的。”
地瓜油说:“黑面包,你真是带着扁豆皮眼镜看人,把我看扁了。我讲个文明的给你听听。”
甘薯芹说:“讲吧。大家伙都听听你能文明到哪里去。”
地瓜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讲起来。
从前,有一位私塾先生,五十多岁了娶了个十八岁的小媳妇。小媳妇如花似玉,貌若天仙。
“瞧瞧,又快下道了。”黑面包说。
“刚开了个头,你怎么知道要下道了。往下听。”
地瓜油又讲起来。
学校里有一位大学长,相当于现在的班长。十七八岁,眉清目秀,文才超人。老先生很信任他。每天放学时让他收起作业送到他家。老先生晚上批改完,第二天早晨再让大学长拿到学校分给学生。一来二往,便与师娘眉来眼去,好上了。有时,老先生外出讲学,他就和师娘在家里热呼。时间长了,两人粘糊的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黑面包:“还能比地瓜油粘糊?”
地瓜油:“别打差,你听着。”
老先生有个晨读的习惯,每天早晨院子里大杨树上的乌鸦一叫,就起床上学校。有一天早晨,天还黑咕隆咚地,大杨树上的乌鸡就喳喳喳地叫起来。老先生照样起床上了学校。到了学校,读了一会书不亮天,又读了一会书还不亮天。老先生认为乌鸦叫错了就想,人有时都能想错时间,何况乌鸦。偶尔叫错次也不足为怪、结果第二天早晨乌鸦又在这时候叫起来,并且连着几天都这时候叫,老先生就怀疑里面有问题。
这天早晨,还没等乌鸦叫,老先生就起了床。对夫人说,今天要外出讲学,晚上才能回来。大学长来拿作业,你对他说一声。
老先生出了院子,没去学校,趴在墙头上往里看究竟。不一会儿,大学长来了。进了院子,拿起根竹竿就捅乌鸦窝。竹竿一捅,乌鸦喳喳喳地叫起来。乌鸦一叫,家门开了,师母将大学长拥进屋里,关上门。看到这里,老先生一切都明白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屋里传来夫人和大学长在床上的温柔缱绻声。
听到这里,黑面包问地瓜油:“地瓜油,听说你上了三年学蹲了两年级,识不个仨“之”字俩“不”字的,什么叫缱绻?”
地瓜油:“这故事我是听人家讲的。缱绻,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那个吧。”
黑面包:“哪个?”
地瓜油:“好做不好说,好做不好说。”
甘薯芹着急地说:“地瓜油,快讲,快往下讲。”
地瓜油义接着往下讲。
老先生蹲在窗外,用舌头舔破一点窗棂纸。就听到夫人摸着大学长的身下说,你身上真滑溜,粉团似的。你师傅瘦的浑身像把干柴,硬欻欻地咯人。大学长摸着师娘说,你身上好似绸缎,又柔又软,这俩馍馍如同软面……
老先生在窗下听了,气得想破门捉奸,又觉得自己是先生,这祥鲁莽有失斯文和身份,还是等有机会再说破,文明劝解,和平解决。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老先生叫大学长去他家一块儿饮酒赏月。老先生邀夫人、大学长一同来到大杨树下。望着圆圆的月亮,老先生说,今天是中秋节,咱三人一起饮酒赋诗。但有个规定,第一句诗中必须带有“月亮”二字,吟对了共同饮酒,吟错了的罚酒一杯、倒满了酒,老先生说我先吟。大学长和夫人紧张的对了一下眼光,就听到老先生吟道:
月亮出来照正东,
乌鸦不叫竹竿捅。
软面搂着粉团睡,
一把干柴窗外听。
老先生吟完举起酒杯。但见杯中的月亮明晃晃的,好似在笑,大学长吓得满头大汗,夫人也惊得发呆,老东西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老先生看到两人在那儿发呆,知道击中要害。心想,我看你们怎么对。他假装没事似的说,怎么,我吟的不对了夫人和大学长说,对,对。老先生说,对就喝酒哇。夫人和大学长共同端起杯,三人碰将酒饮了。
老先生又斟满了酒,对大学长说,该你吟了。
大学长端起酒怀,胆虚地对着月亮吟道:
月亮出来照正南,
此事过去已半年。
先生莫见学生怪,
宰相肚子能撑船。
老先生点点头,觉得学生已经承认了错误,也就不再追究了,对夫人说,好诗好诗,饮酒。三人一碰,也一饮而尽。
夫人见大学长已经承认了,自己还隐瞒什么。又想起自己跟着个老头子整体守活寡,不觉怨从心来。含泪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吟道:月亮出来照正西,老年莫娶少年妻,除非自己不中用,别人动动还不依。
社员们不等地瓜油讲完,笑得前仰后倒。
夏八斤看看黑面包,两人的脸刷地红了。
夏山芋连骂几声:“操,操。”推起半偏篓地瓜向饲养屋走去。
夏八斤知道地瓜油影射他和黑面包,因为夏八斤和黑面包第次幽会的那天夜里,地瓜油在墙外听到。怕他再说出什么秘密,起身招呼说:“干活啦。”
社员们还沉浸在兴奋中,满脑子人物情节。有的女人想不住那几句诗,就问地瓜油口地瓜油说:“看你们笨的,去找个小白脸,睡次就想着了。”
女人就拣着地瓜扔地瓜油。
夏八斤催促了几次,社员们才懒懒地抬起腚,到自己的位上干仲地瓜装满地瓜种,推着车子正要走,就见娘喊着他的名,踮着小脚往这跑。
仲地瓜吃惊地问:“娘,啥事这么急?”
长住婆说:“快点吧,瓜蛋的腿被八斤家的狗咬伤了。”
仲地瓜扔下手里的小推车就往家里赶。
在窖里拾地瓜的甘薯花听到长蔓婆的声音,爬到窖上来,也跟着长蔓婆快步走去。
夏八斤无动于衷地望着甘薯花的背影说:“瓜蛋被狗咬了一口,她跟着急什么。”
仲地瓜、甘薯花赶到家,地瓜蛋被狗咬碎的裤腿编在膝盖上,腿肚严上的两个齿眼还在流血。仲地瓜先用温开水给瓜蛋洗了伤口、又涂上碘酊消了毒,抹上“二百二”,用绷带包扎起来。
仲地瓜推出自行车,甘薯花把瓜蛋抱到后座上,带他到公社医院注射破伤风抗毒素和狂犬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