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瓜蒂对夏八斤没有好感。“文革”初期,他给老支书当阱斗时,虽然夏八斤没动手打过他,但看到他打老支书那股凶劲,至今心里生恨。因为老支书知道洪薯仙的底细,也知道夏八斤的底细,平时看不起他娘儿俩。夏八斤怀恨在心,借“文革”报私仇,欲置老支书于死地。自己接了支书村革委主任后,夏八斤依仗他表舅的门子,趾高气扬地不把他放在眼里,想顶他村革委主任的位子。钰听到仲地瓜打了他和他娘,心里痛快了一阵子。但慑于夏八斤那个在县革委当官的表舅,也不敢把理全断给仲地瓜。
夏瓜蒂两面讨好地说:“八斤,你是生产队长,又是人党积极分子,无产阶级觉悟高。仲地瓜,你是个中专生,识字解文的懂道理。都是一庄一瞳的,相互谦让一下。毛主席说,求大同,存小异吗。”
夏瓜蒂看了看两人的表情,没有激化下去的可能。又说:“当然,狗咬伤人是不对的,人命关天哪。支使狗咬人的是土豆,土豆是个吃屎的孩子,不懂事,能治他个什么罪?承认错误就行了。洪薯仙推倒仲长蔓、长蔓婆不对,仲地瓜不应该动手打洪薯仙。夏八斤背后打仲地瓜也不对,仲地瓜又往死里捏夏八斤的咽头,更是错上加错。夏八斤是你们的队长,你怎么能打队长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是真君子。呃,不,才是革命者。批评与自我批评是我党的法宝,回家各人做一下自我批评就算啦。”
仲地瓜:“他家的黄狗咬伤瓜蛋,打针的钱他应该赔偿吧。”
夏八斤:“我家黄狗少了那半截尾巴怎么赔?”
夏瓜蒂:“算啦算啦。乡里乡亲的,整天在一个队里搅和,赔什么赔。中午饭还没吃吧?各人消消气,回家吃饭。”
虽然,这样的调解双方都不满意,可又说回来,能有什么办法让双方都接受呢?
出了办公室门,夏八斤恶狠狠地指着仲地瓜说,台子上骑驴——咱走着瞧!
十六
仲地瓜家畦的地瓜种出芽了。
刚从沙里钻出来的地瓜芽就像刚脱壳的鸡雏。白嫩的茎上擎着一片黄叶,红润的叶缘,水灵的容颜,带着娇气,带着羞涩。仲地瓜把上半部分窗纸割成三角形旗子状,便于通风透光。风吹着旗子沙沙摆动,阳光透过窗棂射在地瓜芽上,给舒展的地瓜芽镀上一层金色。清冷寂静的小屋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自从炕上畦了地瓜种,仲地瓜就在炕旮旯里用门板支起一个铺,和瓜蛋在铺上睡。瓜蛋被黄狗咬在腿上的齿痕,已退痂成疤。打上破伤风抗毒素,没有异常反应。每天早晚抢着喷壶帮哥哥喷地瓜芽。仲瓜蛋勤快懂事,父母省心。虽然有时也和村里的孩子打架,被人家找到门上,多半都是那些想欺负他的孩子反被他制服。他和仲地瓜一样,既有母亲的宽厚善良,又有父亲的爽直刚强。
仲地瓜每天中午到河里推水。推回的河水放在太阳底下晒着,早晨喷到地瓜芽上。河水质软,水中微生物多,温度也适宜。喷的地瓜芽,长得快,长得壮。
仲地瓜推着水桶,仲瓜蛋扛着扒网提着小桶跟在后面。兄弟俩每次装满水,就到河里扒几网鱼,扒上的小鱼小虾带回来给爹熬汤喝。仲地瓜也是那次受到瓜蛋的启示才这样做的。
爹吃了小鱼小虾,身体精神明显见好。白天上街晒晒太阳,到饲养室与夏山芋说说话,走走五福,解解闷,开开心。
白沙河发源于大泽山南麓的桃花涧,经过多条支流流经地瓜庄。汛季水库移洪,河水上涨,鱼鳖虾蟹随水一块儿流下来。不仅河里有大鱼,地瓜沟、玉米地、水沟里,凡是水到的地方都有鱼。汛季过去,河里流水潺潺,一年四季不断水,一年四季有鱼虾。猎鱼者们,春天一开冰就穿着皮裤到水深的河段网鱼。
中午,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煦煦的。仲地瓜推着两只大水桶来到白沙河边。水桶是用两截油漆桶焊成的。先在河里灌上半桶,搬到小推车上,再用小水桶提着水将大桶灌满。放好小推车,仲地瓜扛着扒网,和瓜蛋一起沿着河边察看,碰到鱼多的地方,就扔下网捞。扒网呈半圆形,是用担水柳枝经火烤折弯后固定在二块窄木板上,形似簸箕。下面缝上网,网底呈兜状。鱼虾进了网很难再逃出去。这种网既可以去掉杆子双手端着在水里捞,也可以绑上杆子站在岸上扒。哪段水里鱼多,哪段水里鱼少,经常捞鱼的人一看就知道。
仲地瓜领着仲瓜蛋站在一块草密水浅的地方,往河里一扔扒网,就看见几道浑。春天,天刚回暖,鱼虾都在岸边的浅水里活动。仲地瓜慢慢把扒网拉上岸来一扣,五六条小鲫鱼和十几条小草虾在地上活蹦乱跳。瓜蛋一一把它拣进小桶里。连续扒了几网,总不见多。
瓜蛋觉得不过瘾,对仲地瓜说:“哥,这儿的鱼虾太少了。这么个捞法,几时能捞一碗?”
仲地瓜说:“别心急,慢慢捞,兴许能碰上条大鱼呢。”
仲地瓜一边网着鱼,一边给仲瓜蛋讲卧冰求鲤的故事。
古时候,有个叫羞鱼的小姑娘,对她娘非常孝顺。一年冬天,她娘得了重病,眼看就要咽气了。羞鱼姑娘头贴在娘脸上,问娘想吃什么。她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羞鱼根据娘的口形,辨别出是个“鱼”字。数九寒天,到哪儿去弄鱼呢?羞鱼就带着斧子到白沙河菠冰捞鱼。河里的冰结得很厚,煎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敲不开。
她就跪在冰上祷告,求老天保佑,让她敲开讨楚到鱼,满足她娘临终的意愿。从过午一直跪倒晚上,裤子都冻在冰上。她的孝心感动了天地,也感动了鲤鱼。突然一道金光从眼前划过,河里的冰“咔嚓”裂开一道缝,一条大红鲤从冰缝里跃起,落在自己眼前。羞鱼提着大鲤鱼回到家,连夜做给娘吃。第二天,娘的病奇迹般的好了。羞鱼卧冰求鲤的事迹传到莱州知府那儿,莱州知府为颂扬羞鱼的孝举,下令将河西那个村改名羞鱼村,沿袭至今。
兄弟俩说着话,突然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又顺水向西游去。
“一条大的!”瓜蛋惊喜地喊叫了一声,跟着这条大鱼沿河岸向西跑去。
“哥,快过来。这条大鱼在这儿,后面还跟着一群小鱼呢。”
仲瓜蛋一边招呼,一边脱鞋子准备下水捉。
“瓜蛋,瓜蛋,你不能下水;你的腿……”
没等仲地瓜说完,仲瓜蛋就跳下水去。
瓜蛋说:“哥,我往西赶它,你到西边用扒网截。”
仲地瓜说:“水这么大,截是截不住它的。”
瓜蛋着急地说:“那怎么办?”
仲地瓜向西望了望,见西面河道宽的地方水位浅。河底凸起段Y形沙脊露在外面,水从两边凹沟中分流。仲地瓜解下扒网上的竹竿,递给瓜蛋说:“你用竹竿敲着水面,吓唬着别让它向东跑,我到西边堵住南面那条水流,逼水北流,把网支在北面那条水流上。然后赶鱼往西走,把鱼赶到了浅水的地方就容易捉了。”瓜蛋高兴地说:“还是哥哥的办法多。”
仲地瓜将南面那条水流用泥草堵住,又在北面那条水流支上网让瓜蛋看着。他接过竹竿敲打着水面往西赶鱼。一条条小鱼小虾随着水流涌进网里。鱼这东西很怪,一触着网就像老鼠见了猫,动单不得了。瓜蛋不住地把进了网的鱼虾,用手抄进小桶里。仲地瓜紧紧盯住那条大鱼。那条大鱼也明白了仲地瓜想捉它的意图,趁仲地瓜举竿的空当,调头往回游。仲地瓜扑通一竿子打下去,那条大鱼迫不得已又向西游。向西游是顺水,向东游是逆水。逆水毕竟吃力,加上竿子密集拦截,大鱼很难返回。为迷惑大鱼的方向,仲地瓜用竿子掘起河底的泥沙,把水搅浑,以便浑水捉鱼。这一办法很奏效,水一浑,鱼们就把头伸出水面,东张西望不知往哪里游。仲地瓜悄悄地站在大鱼的背后,待它的头脊浮出水面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竹竿狠狠地抽下去。只见那条大鱼侧翻着白亮的肚皮顺水流下去,一直流进北侧狭窄的凹沟里。瓜蛋见大鱼流进网里,激动地双手把鱼举起来,呼喊着:“哥哥,大鱼捉到了。
仲地瓜说:“先别起网,后面还有一群小的。”
仲地瓜抡着竹竿,一直把那群鱼赶进网里。仲瓜蛋端起网,见网底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埋在银白色的小鱼里。仲瓜蛋认为是只道蛤蟆,端到岸上一扣,才发现是一只两斤多重的老鳖。瓜蛋见它缩着头,用手指去动它。仲地瓜急忙上前制止,说:“别用手动,这东西咬人,咬住了不松口。
瓜蛋没吃过鳖,问哥哥:“这东西可以吃吗?”
仲地瓜说:“这东西不仅可以吃,而且是味补药,爹吃了身体好得快。
仲地瓜用手抓住鳖盖,把它放进大桶里。
瓜蛋提着一小桶鱼虾,跟在哥哥的身后,兄弟俩像获得大捷似的,兴高采烈地回到家。
仲长蔓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瓜蛋一进门就喊起来:“爹,看我们捉了只什么?”
长蔓婆听到瓜蛋喊,也走出来问:“捉了只什么?”
瓜蛋提着鱼桶给爹看了,又给娘看。
仲长蔓说:“能捉到这么大的鱼,真不容易,有两三斤重。”
长蔓婆:“捉了这么多,够你爹吃几顿的了。”仲长蔓说:“别光给我吃,全家人都吃。”
瓜蛋说:“还捉了只老鳖呢。”
“瓜蛋,你炫耀什么。”仲地瓜说着,让娘帮他抬下水桶。
娘和仲地瓜把水桶抬到屋檐下,揭开盖,娘看到水桶里的那只鳖。就说:“你们怎么把团鱼也捉了回来。”
爹过来看了看,说:“这只甲鱼不小呢。”
瓜蛋听了有点迷糊,怎么娘叫它团鱼,爹叫它甲鱼呢?就问哥哥,它到底叫什么。
仲地瓜笑着说:“它有若干名。像人一样,有小名,有大名,还有学名。小名叫鳖,土名叫团鱼,圆鱼,甲鱼,学名叫王八,守神。医书上说,它的药用作用很广,主治伤中益气,气血不足。炖了给爹吃正合适。”
长蔓婆:“这东西可不能吃。”
仲地瓜:“为什么?”
长蔓婆:“它有灵性。尤其我们白沙河里的王八,更不能吃。放生吧。”
仲地瓜脸上出现了阴云。说:“娘,你怎么那么迷信,它和鱼一样,都是水生动物,鱼能吃为什么它不能吃。再说,给爹治病,买都买不来。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再放了。”
长蔓婆:“它是水里的神物,和鱼不一样。行善积德的人都不能伤害它。”
长蔓婆见两个孩子都不高兴,又说:“你奶奶活着的时候,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年,咱这里大旱,河水枯竭,土地干裂。庄稼绝产,草木枯焦。村民纷纷外出讨饭。你的祖爷爷去北山讨饭回来的途中,遇到只干得奄奄一息的老王八,就把它拣起来,放进干粮篮子里。一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一湾水,就放了它的生。当你祖爷爷回到家的时候,白沙河就流下水来。咱这里的干早很快解除了。据说是这只王八为了报恩,显得神通。从此,白沙河一直再未断流。你奶奶还说,过去到了汛季,白沙河发水时,河里漂着一笸箩一笸箩的大馒头。笸箩上蒙着红包袱,热气腾腾的。传说这是龙王爷给巡河的氅兵鳖将们送的给养,让它们尽职尽责,不使洪水伤害百姓。如果贪吃贪财的人下河打捞,也会葬身鳖腹。所以沿河的老百姓遇到发大水,都到河边焚香烧纸,磕头祈祷。那时候,即使河水暴涨,也不曾决口。这些年人们打鱼时遇到鳖,捉回家炖着吃。结果天一早河水就断流,雨一大河水就决口,年年收成不好。
仲地瓜听了娘讲得这些话,认为真也好,假也好,信仰也好,迷信也罢,自己不能违背。违背了她的意愿,她会心中不安,心不安则生病。本来是为了给爹治病,娘再为此犯下心病,得不偿失。就对瓜蛋说:“听娘的,放了它吧。”
仲瓜蛋:“我去放。”
仲地瓜把鳖捉进小桶里,舀上一瓢水。
娘进屋拿了几张烧纸在院里祷告着烧了。说:“去吧,把它放进深水里。”
仲瓜蛋点点头,用小桶提着鳖来到白沙河,放进涓涓流淌的河水里。
十七
在农村,清明仅次于春节,同样是重要的传统节日。与春节相比,又带着几分庄重和肃穆。清明过三天,分寒食、清明、末火日。寒食这天要到老茔上坟填土。立碑、起骨、阴亲安葬的也都在这天。清明还有折松枝戴松柏,吃鸡蛋的风俗。
清明是个耍日子,农人们再忙也要歇一天。乡间有大骡子大马歇半天之说。女人们换上新衣裳,聚在街头,拉家常,说笑话,夸女论婆,嬉戏取乐。男人们找到一块下象棋打扑克。“二进贡”、“三五反”、“争上游”、“拉老驴”是很时兴的牌技。男女青年和孩子们,打秋千,看杏花,结伴到白沙河踏青、玩耍。“文革”前还找来戏班子唱几天大戏。这几年,批“四旧”,旧戏成了毒草,才子佳人成了罪人,几块“样板戏”看腻了,失去了台上台下的火热。倒是当年的新媳妇还与往常一样热闹。姑娘媳妇们结伴找新媳妇玩。一家本枝,沾亲带故的轮流请新媳妇坐席。好吃的好喝的摆到大盘子上。请来陪媳妇的都是那些长相漂亮,能说会道,王熙凤似的婶婶嫂嫂们。家族大的,声望高的人家,新媳妇一天坐五六席。从早坐到晚,嘴上起了疮,腚上磨起泡,坐累了,坐够了,也得坐。肚子装不下了,也得动筷子。盘腿坐在热炕头上,那么多人陪着,甭说拉屎撒尿不方便,屁憋的肚子痛都不好意思放出来。坐的席数越多,越显得家庭荣耀,人格高贵。相反,家景贫困,人缘不好的,就显得门庭冷落,人客萧条。婆媳之间也会因此而心存芥蒂。
定了亲的闺女,被请到婆家过清明,准婆婆要给准儿媳割一身春夏穿的单衣或布料,准儿媳要给准公公婆婆做双鞋,给准丈夫纳两双鞋垫子。这些遗留下来的风俗虽经“文革”“除旧布新”、“移风易俗”也没能移掉,就像走顺的路,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走在传统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