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淑花说:“打防疫针就更简单了。”她拿出两个公章形状的小玻璃瓶,圆玻璃瓶底各有一块虾酥干样的小圆饼。一瓶是猪瘟冻干疫苗,一瓶是猪丹毒冻干疫苗。崔淑花说:“用针管抽着蒸馏水从皮塞上注射进去,摇匀,待疫苗稀释后即可用。你们每组三人,一人填写防疫证,一人注射猪瘟疫苗,一人注射猪丹毒疫苗。两种疫苗不能混合,针管最好做一个标记,避免两支针管混用。注射分两种方法,猪瘟疫苗肌肉注射。转好定量圈,直着针头从猪耳朵后脖子上的松弛部位扎进去,一推即可。猪丹毒疫苗皮下注射,斜着针头往里刺。熟练后眼快手疾,大猪不用捉,1CC药液,猪走着顺势就推上了。
仲瓜蛋一旁听得很认真。对崔淑花说:“姐,我也学会了。不信,你抽上药我先给花猪打打试试。”
一句话提醒了仲地瓜。仲地瓜说:“对啊,淑花妹,可以在咱花猪身上试一下吗。”
崔淑花说:“疫苗稀释后,必须当天用完,第二天就不能用了。且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晒。这些疫苗虽然是免费的,但国家化了很多钱,咱不能浪费。”
仲瓜蛋:“给它打水行吗?”
崔淑花说:“对。瓜蛋真聪明。可以花二分钱,打开一支蒸馏水给它注射上,这也没有害处。”
仲地瓜来了兴致,说:“瓜蛋,你给花猪摸着肚子让它趴下,我给它注射。”
仲地瓜一手拿着针管,一手拿着蒸馏水瓶,熟练地抽着。抽完了,在花痏耳朵后肌肉、皮下各注射了一针。花猪仿佛知道在它身上做试验。扎针时只“哼”了一声,趴着没动。
仲瓜蛋高兴地嚷着:“我哥成兽医了。”
仲地瓜说:“是你淑花姐的徒弟。”
崔淑花说:“我今天也要拜你为师。”
仲地瓜:“拜我为啥师?”
崔淑花:“中医呀。”
仲地瓜:“我在卫校只是爱好,学了点中医基础知识。”
崔淑花:“那也比我强,我在牧校听了几堂中兽医课,教授讲得全是人医,我就对中医产生了兴趣。把你掌握的中医知识教给我吧。”
仲地瓜:“好吧,咱俩都爱好中医,一起研究。”
仲地瓜搬把机子,与崔淑花对面坐下。仲地瓜说:“中医技术博大精深,一时半晌的讲不明白。什么‘四诊八纲’,‘五脏六腑’,‘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有首歌诀很好,要背熟会用:肝属东方甲乙木,心属南方丙丁火,肺属西方庚辛金,肾属北方壬癸水,脾居中央戊已土。以及中药的‘君臣佐使’等等。”
崔淑花:“中医的确很深奥。多了我记不住,你先讲讲怎么号脉吧,用我的胳膊做示范。”
崔淑花把左胳膊上的袄袖撸上去,白嫩的胳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藕节。仲地瓜害羞地把自己三个粗糙的手指放在崔淑花光滑的皮肤上。
仲地瓜说:“号脉时,先用中指找准关脉,然后用食指按下寸脉,最后用无名指找准尺脉。寸关尺三脉都找准后,手指慢慢往下压,先浮取再中取,后沉取。”
示范了一遍,仲地瓜又把崔淑花的三个笋尖似的手指按在自己手腕上的寸关尺部位让她摸。
崔淑花摸了一会,兴奋地说:“摸到了,摸到了,跳得蛮有力。”
仲地瓜说:“两只胳膊的寸关尺脉,所对应的脏腑不一样左手腕部寸关尺对应的是心肝肾,右手腕上的寸关尺对应的是防弹轩这个肾也叫命门。”
崔淑花又把右胳膊上的袄袖撸上去,仲地瓜轻轻将手指按上说:“五脏六腑的病情不一样,脉象也千变万化,有时需滚动着手帯找脉。”
崔淑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起来,脸也红了,问仲地瓜;你摸着我有什么病?”
仲地瓜说:“三脉均匀有力,健健康康的没有病。”
崔淑花说:“有。你再仔细摸摸。”
仲地瓜认真地将崔淑花的两只胳膊又摸了一遍说:“心肝脾肿肾一切正常,没有病。”
崔淑花往外望了望,见长蔓婆和仲瓜蛋都没在家,胸部急剧起伏,鼻腔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说:“傻瓜,你没摸出来”我心里有病,相思病。”说完胳膊一抽,两手抱住仲地瓜的脸亲吻起来,仲地瓜一时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不安顿的心跳到嗓子眼。坐在杌子上如同一尊佛像,任凭崔淑花抚摸亲吻。
四十八
寒露已过,一片一片的地瓜叶被秋风染上了黄色,在着凉的北风中飒飒摆动着。如同待产的孕妇,悄悄地告诉人们:地瓜成熟了,该收获了。
劳累了一年的庄稼人,满带着希望和喜悦,开始收获一年中最后一季粮食。
收刨地瓜要先割地瓜蔓。每年地瓜收刨季节,学校都放秋假。割地瓜蔓通常是学生们的营生。割得时候右手持镰,左手扯蔓,倒退着用镰刀砍在地瓜拐根上。割满了把,用镰刀一勾,地瓜蔓堆在垅沟里风干着。
刨地瓜也叫出地瓜,是个累活。双手高高地举起大镢,用力往垅底下刨。刨得浅了,容易将地瓜刨碎。地瓜这东西很怪,一旦刨碎了,碎面容易发霉,吃起来发苦甚至干脆不能吃。
刨地瓜时三垅一铺,前面一人刨中间这垅,后面两人把刨出的地瓜提着拐根扔到中间垅上。这样掰地瓜收地瓜都省力。一些上年纪的社员跟在后面掰地瓜,把拐根、根子和泥掰净,扔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推地瓜的则推着小推车一堆一堆的收到偏篓里,装满偏篓再推到场院里或地头上堆成大堆。
所谓“三春不如一秋忙”,忙就忙在礤地瓜干上。白天收刨一天的地瓜,如果天气好,当天晚上分到户,家家户户将当天分的地瓜连夜礤成干摆出去。碰巧了早半天礤的就收了,晚半天礤的就烂了,了。农民对礤地瓜下费神费力。
礤地瓜干有一种专用工具——礤床,也叫礤穿。用一块木板中间凿成四方孔,上面钉上刀片,或者用两根木棍钉上两根穿,中间固定上镰头或刀片,两边塞紧木片,用木片的厚度调整地瓜干的摩度。地瓜千厚了不易千,遇到阴雨天,黑心烂心。薄了,晒干后淀粉流失,不好吃也不充饥,还容易压碎。碎了交爱国粮时粮管所不要。
礤掌是祖先们的一种发明创造,也是聪明智慧的见证。自明朝万历年间地瓜引进中国以来,就是用这样一种简单的工具解决了这种美洲舶来品的食用储藏问题。
晒地瓜干的方法多种多样。有的用木锨扬到房顶上,有的用麻绳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树杈上。也有的图希干得快,沿屋檐下的墙根等距离栽上葵花杆或小竹竿,横着拴上一道道麻绳或藤蔓,将地瓜干中间切了口挂上,就像一首首五线谱谱成的歌。更多的是为了图省事,分的地瓜在收完的地里直接礤晒。一夜之间,屋上白了,地上白了,墙上白了,树上白了。村里村外,闪耀着一片白色的光芒。如果坐在飞机上往下望,不知情的城里人定以为是下了大雪。
夏八斤当了大队革委主任后,将第二生产队的领导进行了安排。田薯根接任生产队长,田薯豆仍然担任会计,黑面包接任保管员,甘薯好接任记工员。社员们都对黑面包这个保管员有意见,认为黑面包当保管员是老鼠看粮库——连吃加捣古卫。
当天出的地瓜,当天晚上要分完,社员们连夜礤成干摆出去。为解决先分后分的问题,会计田薯豆写好了阄放在提兜里,每家出一个人摸阄,按各家摸的阄上的号码排队。社员们都想早分到,先分到先礤,礤完摆完可以早回家睡觉。后分的等到礤完摆完天就亮了。
出了一天的地瓜,堆在地头上像座小山。摸完阄,排完号,就开始开秤分地瓜。
夜晚的地瓜地里很热闹。汽灯、马灯。手灯。嘎斯灯,灯光摇曳,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歌声、叫声、骂声、孩子的哭声、嬉笑吵闹声声音嘈杂。给原本宁静的夜晚带来一派忙乱的景象。地瓜堆旁边竖起一根杆子,汽灯挂在杆子头上,银白的石棉灯芯,发出沙沙的响声。灯光下,队长田薯根宣布开秤。会计田薯豆一旁看着分配明细表,报疗斤数,拨拉着算盘。保管员黑面包掌秤。四名社员往偏篓里拾地瓜,两名社员抬秤。按阄上的号数一户一户的分。分到的户,将地瓜倒在一旁,各户用小推车或篮子运回家或就地礤晒、
仲地瓜向天打防疫,晚上回来分地瓜,礤地瓜干。他问娘推回家礤还是在地里礤晒。娘说,就在地里礤吧,坡里风大,坷垃地里干得快,晒干了往家拿也省力。
仲地瓜今晚抓了个30号的阄,叫娘和瓜蛋先在家睡一觉再来礤。瓜蛋睡不着觉,就到地里来占晒地瓜干的地方,怕占晚了地头被别人晒上。仲瓜蛋在分地瓜的附近选了一块较平整的地方用砖头坷垃圈起来。一旦分到自家的,抬过来倒下就可以礤。再者,离分地瓜的近,汽灯能照到,娘礤地瓜干时看得见。
孩子们生性爱凑热闹。听说晚上分地瓜,都在家里睡不着觉,跑到分地瓜的这儿来看光景,等着摆地瓜干。
夏土豆看到仲瓜蛋圈占地方,也捡来些砖头坷垃挨着仲瓜蛋的地方摆占。其他几个孩子也过来跟他俩学着圈占。
仲瓜蛋圈完了自家的“领地”,就把簸箕、筐子、礤穿、蒲团等用具拿到“领地”里,又去和孩子们玩。
甘薯花今晚抓得阄更靠后,排在35名上。每年她家分了地瓜都是仲地瓜帮她推到家里礤晒,今年再找仲地瓜推就不合适了。她自己从家里推来一辆小推车,准备分到后推到饲养室门前的大场院里礤晒。爹在饲养室喂牲口,隔得近,瞅空翻翻拣拣的也方便。
老窝瓜病好后,脊椎不能再吃力了。坡里的活干不了,夏八斤就安排他到饲养室喂牲口。饲养员也是个肥差,仅次于保管员。喂牲口的饲料有豆饼、花生饼、地瓜干、地瓜等。心术不正的饲养员怀揣腰掖的带回家喂猪喂鸡。牲口吃不到也不会说,背了些空饷。这就是集体的牲畜只见料不见膘的缘故,
生产队里出地瓜时,饲养员跟着牲口沾光。一天馇一锅地瓜豆腐饮牲口,饲养员先挑那些好地瓜煮着自己吃,剩下的留给牲口。
安排老窝瓜喂牲口,是中秋节那天晚上、傍黑天,夏八斤在公社开完“三秋”工作会回来,带了两瓶景芝白干酒,两只烧鸡,两斤月饼,来给老窝瓜送八月十五礼。夏八斤进门一口一个爹娘的叫着,把老窝瓜和窝瓜婆叫得心痒,就留他晚上一起过节。黄鼠狼接口气,正对丁夏八斤的心思。和准丈人一起喝喝酒,再定定结婚的日子。定亲那天他提出国庆节结婚,甘薯花没答应。今天是九月一十六了,显然是来不及了。又定下元旦结婚,反正不能一拖再拖了。夜长梦多,别忙活到现在再前功尽弃。要不今晚就装喝醉,睡到甘薯花炕上。
窝瓜婆先给夏八斤煮了六个荷包蛋端过去。农村伺候新女婿有讲究。未过门的或当年的新女婿上门,丈母娘都要先给点荷包蛋吃。这是伺候女婿的最高规格,也是丈母娘对女婿的确认、过几年成了老女婿,给不给吃的就无所谓了。因而,新女婿走丈人家,先看给不给煮荷包蛋吃。如果没有,说明丈母娘对自己不亲不重视或者不认可。地瓜庄有一个叫地蛆眼的青年,结婚后第一年给丈人丈母去拜年,丈母娘没煮荷包蛋给他吃,他坐在炕上喝酒,越想越生气,又不好意思开口,就借下炕上厕所之机,捉住一只母鸡往墙上摔。摔的母鸡咯咯的直叫唤。丈母娘心痛地夺过母鸡说,它又不碍你什么,摔它干啥?地蛆眼嬉皮笑脸地说,它不下蛋留着它干啥,丈母娘这才明白过来,因为今天没打荷包蛋给他吃。家里的鸡蛋刚卖了,只得到东邻借了六个鸡蛋回家煮给地蛆眼吃,地蛆眼吃了荷包蛋,才有说有笑的安顿下来。
夏八斤第一次享受到正式女婿待遇,美恣恣地把荷包蛋吃完,窝瓜婆端上菜,老窝瓜倒上酒。夏八斤嚷着叫窝瓜婆和甘薯花一块儿喝。甘薯花一听到夏八斤叫爹叫娘的,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借口不会喝酒,在自己房间里没过去。窝瓜婆在下边忙着炒菜,只有老窝瓜陪着这个准女婿喝酒。
两人喝着酒,夏八斤问老窝瓜的伤还有没有感觉。老窝瓜仍然感恩不尽地说,托你的福,没有什么不适了。只是医生不干吃力的活,也不能累着。夏八斤说,那就给你安排个轻快活干,挣工分也不少。仲老薯年龄大厂,喂牲口不合适,你和夏山竿一块儿喂牲口吧。无非是添添草,清清槽,拴拴牲口。起栏垫土让夏山芋干。二队的事,我说的还算。我与田薯根打声招呼,明天你就去饲养室。
老窝瓜端起杯,又和夏八斤干了一杯说,你当了村主任,我们一家也有了靠山。靠你以后多照应了。夏八斤叫了声爹,说,那当然,一个女婿半个儿嘛。结了婚,我就是你的整个儿啦,你说我与甘薯花什么时候结婚?老窝瓜说,你俩商量吧,啥时候都行。夏八斤说,最好元旦那天。老窝瓜说,好。夏八斤说,我看薯花不积极,你得劝劝她。老窝瓜说,好。我和您娘一起劝劝她,不能光由着她。
月亮挂上了中天,圆圆的。仿佛在笑着听两个醉汉说醉话。
甘薯花躺在西间炕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又想起了仲地瓜、想佷佷起过去每个中秋节的晚上,两人都要找机会一起走一走或坐一坐、缆隶赏月、饮葡萄酒、散步、背诗。仲地瓜教她那首苏东坡的诗,她背得烂熟。
来回摆动的石榴树影映在窗纸上,枝上那一个一个的石榴仿佛仲地瓜在窗外向她打招呼。风吹着石榴叶沙沙细语。耳边又传来仲地瓜背诗的声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甘薯花如同飘进了太空,虚虚幻幻的,就听到老窝瓜叫她。她答应了一声,下炕敞开门问啥事?老窝瓜说,今晚俺俩喝得高兴,八斤有点过量,你把他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