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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东林师范要建一座楼房作校舍,上课的教室和学生睡觉的宿舍都在一座楼上,教师办公还在原来的平房里。楼房计划建两层,一层作教室,二层作宿舍。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的门遥相对开,中间有一道走廊相通,走廊上设置铁制的栏杆涂蓝色的油漆。男生或者女生产生了要跟对方交流的念头,比如要交流一些批林批孔的体会啦,要讨论一些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问题啦,就可以从走廊上通过,经过中间的可以开会的大屋子,到对方的宿舍门口去。男生和女生早晨洗漱都设计在走廊上进行,漱口水和洗脸水越过铁制的栏杆倒出去。这样恐怕会影响到一层教室门口的卫生,可以考虑在楼房的后面挖一道排水沟,男女学生从各自教室的后窗上往外泼水。但是楼房里头绝不设卫生间,否则才真的会影响楼房的卫生呢。男女方便必须下楼到规定的厕所去,不必担心夜里下楼会有什么危险,因为走廊上已经有了蓝色的栏杆,即便用眼睛看不见横的竖的蓝色,用手也会摸到,手心里一凉那就是蓝色的栏杆了,你可以从头上一直摸过来,摸到能够平安下楼的地方。

东林师范崭新的楼房在教导主任高紫光的嘴上呈现,他薄薄的两片嘴皮就是可以触摸的蓝图,看不见的楼房可以用手从他的嘴上摸到水泥的墙壁和地板,他飞溅的唾沫就是男生女生越过铁栏杆或者通过后窗泼出的洗脸水。大家实在是兴奋起来了,倒不是那么在意坐在楼房的一层教室里念书的前景,(教导主任并没有讲更新设施,那就只不过是原来的凳子换个地方坐坐而已),搬到二层楼上睡觉的滋味却是令人渴望的,在高处睡觉梦里的果子肯定比较容易摘到,再高的桃树也只是长到了一层半楼房那么高嘛,同理,结了婚的同学也不至于一夜夜做梦摸不到妻子高高的胸脯了。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同样设在二层楼上也令人兴奋莫名。谁都知道没有一阵风会把遥相对应的两扇门同时打开,东西走向的风会有,可是它不会在同一个时间里向东吹一下向西也吹一下,你就是有所期待也没有用处。可是想一想同样年轻的男女睡在同一个高度上,大家把睡觉的姿态在同样高的地方展开,总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纽带在设了栏杆的走廊上伸展,像挂满果子的桃树最高的树枝长到了一层半楼房的窗口似的。真是恨不得这座楼房即刻就在眼前矗起来,大家一块儿住上去,男的住一头,女的住一头,从后窗上一起往下泼水!

高紫光继续讲楼,可是大家已经不是那么关心了。高紫光成心让大家为楼房的前景担一点忧,讲着讲着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大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想法办理,就面面相觑,等教导主任明示。

高紫光说:“我们砸石子!”

大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一个个眉开眼笑了:原来还是干活!高紫光当即纠正他从喜笑颜开中发现的认识错误:砸石子可不仅仅是干活。高紫光挥动一只像脸皮一样黑的拳头说要在砸石子的劳动中锤炼思想,把自己锤炼成一颗结实的石子砌进辉煌的大楼里。大家明白,能够把人当石子砌进去的大楼已经不是又能当教室上课又能当宿舍睡觉的二层楼了,那个楼房还没有可以量比高度的尺子,作用和好处也大得不可测度,就是共产主义大厦。高紫光给大家一点想象的时间,他停顿一下,然后请宁校长讲话。

校长宁家喜天生适宜唠家常而不适宜开会讲话,他不坐到中间的桌子后头开讲好像表示他的讲话不是那么正规,其实他却是师范学校真正的第一把手。他把每一次开会讲话的主讲让给高紫光却并没有完全放弃最后讲话的资格,每一次高紫光讲完以后问宁校长有没有什么要讲的时候他都要讲一些什么,他究竟讲了些什么大家倒真是听不明白。他站在中间的桌子前头唠叨,身子挡住了桌子上的暖瓶和水杯他也不管,他不像高紫光那样大声地讲话他也就不需要喝水。他的讲话内容根据不同会议的宗旨会有改变,看他有时候微笑有时候不微笑就能判断出来。有一段话他差不多每一次会议都要讲一遍,看他温和的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这段话的内容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样的。最初几次看他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模样,推测他讲的大约是吃好饭方面的事情,听过多次以后把他一次一次的微笑合在一起,才看出那里面藏着睡好觉的温馨。他讲的是一个“回家钉扣”的故事。说是一个教师(有两回宁家喜还说是公社干部),不到星期六跟校长(有三回宁家喜说是社长)请假回家。校长问他回家干什么,他说回家钉钉扣。校长说你不用回家,我给你钉钉得了。宁家喜每一次讲到这里就露出了温和的微笑,笑眯眯地问大家:

“你说校长能给他钉扣吗?”

大家不回答,宁家喜校长分明是难为大家嘛,东林师范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就他一个人是校长,校长能不能钉扣只有他自己知道。教导主任高紫光讲完了砸石子的伟大意义问宁校长有没有什么要讲,宁家喜又讲了一遍“回家钉扣”的故事,讲完以后照样问大家:

“你说校长能给他钉扣吗?”

大家还在为能到二层楼上睡觉的前景鼓舞着,觉得“回家钉扣”的故事没有什么意思也哗哗地笑了。宁家喜很高兴,说:

“我讲完了。”

离开中间的桌子前头快要走到门口了又说:“小心手啊。”

其实砸石子最需要注意的还不是手被砸伤而是伤心,脆弱的心灵时刻都有遭到损伤的危险。既然要把自己锤炼成一颗结实的石子砌到无比辉煌的大楼里,就得先看看是不是砸出了又多又合格的石子建筑学校的二层楼房。美术教师罗大光已经用谁也看不出个人笔迹的美术字写出了大标语贴到了平房的墙上,火辣辣的言词落在红绿两色的标语纸上充满鼓动色彩,言词由教导主任高紫光亲自拟撰,煽动的气氛好像打仗。文艺班的学员刚刚结束了开门办学回来,为高庄撰写红枪会纪念馆脚本的激情再一次被鼓荡起来,谁也没用号召,决心书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贴满了教室的半堵墙壁,王维升、白翠芸、唐守川写的是诗,还有两张贴在第一排的也是决心诗,署名是“邓昌”和“吕庆”,两个不大著名的同学。文艺班刚从红枪会爆发的地方归来显然接受了太多的战斗热情,他们不跟对手商量,不订下任何作战规则,趁人不备把“挑战书”贴到了数理化班门口。数理化班极其被动,匆忙写出一张“应战书”,跟人家打过来的“挑战书”并排贴到一起,连选择战争地点的资格都丧失了,看上去有一种“兵临城下”的落魄仓惶。浓浓的火药味像砸石子击出的粉尘一样呛人,止不住咳嗽,艺术的火辣辣激情与科学石头一样的理性相撞,为了同一个目标像两只羊走到了同一条独木桥上,两个班真的打了一仗。

砸石子开始遇上的困难就超出了大家的预料,你以为主要的劳动就是把大块的石头砸成小块只要拼命地砸下去力气永远使不完就行了,其实正好相反,你缺乏的不是把大块石头砸成小块的力气,是根本没有大块石头让你敲击,你纵有浑身的力气也无处使,举锤四顾一片怅惘,你需要作无米之炊。工农兵学员需要在“找米下锅”的过程中体验过日子的艰难,到高处睡觉时才会想到共产主义大厦不是空中水月,那座巨大的建筑需要找到无数颗坚实的石子砌起来。

文艺班的同学比较冲动,他们愿意呼喊一些目标极其远大的口号,砸石子的意义原本已经被教导主任高紫光强调得极高了,文艺班的同学还要用决心诗一样的语言不断呼喊,让人听起来目标就是现实,理想就是真事。他们还经常使用丁小圆训练的横着走的步法走动着寻找石头,让人看到他们演戏一样的热情,以为他们找石头不是真的,演戏才是目的。与文艺班的冲动相反,数理化班的同学虽然不乏战斗的热情,可是他们表现得比较冷静,他们获胜的信念像石头一样坚硬也写了决心书贴满墙壁,可是他们没有写诗,他们的决心书像数学的公式一样整齐划一,被严格的理性规范,可真要打起仗来他们也冷酷无情,正是科学的天性。他们找石头善于计算和测量,比文艺班艺术的盲目冲动带了一些科学的准确和严格,往往一出动就会到达有石头的地方;而且他们不用艺术的步伐走路,也就免除了文艺班经常会遭遇的空欢喜,一步步都是踏踏实实的,有石头就是有石头,没有石头就是没有石头。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邓昌正是为此跟数理化班的工农兵学员朱春志打了一仗。

邓昌脸红,入学前当生产队的副队长,凭饭量跟人打赌,一顿饭吃下过二十个包子和一条杀死煮熟的鲢鱼。上了师范以后他跟大家吃同样的定量饭食,准备饿细了肠子以便毕业后凭粮票领饭吃。砸石子以来他开始由默默无闻变得引人注目,他找石头往往比别人收获更丰,而且别人需要两个人抬的石头他自己一个人就搬走了,他只不过脸红的时间更长一点而已。他找到一道塌了两个豁口的地堰的时候,凭农民的经验知道豁口不是下雨时雨水应该通过的水道,要想让雨水走它正常该走的道路,必须把坍下的石头重新砌到豁口上,再用土填实,人走到上头用脚踩紧。他要是还当着生产队的副队长他就领着社员这么做了,他现在的身份已经改变他也就改变了做法。他把原本塌下的石头搬得离地堰远一些放好,划一个圈把它圈起来,再把地堰上没有塌下来的石头扒到原来的豁口上,装扮出比曾经有过的雨水更有力气的洪水把地堰冲成的样子。

邓昌从容的布局恰恰给对手创造了有力的时机,他部置假现场的时候,数理化班的朱春志正好有时间到达准备了现成石头的地点,等到邓昌安排就绪回去跟推着小车的王维升赵世才赶到,朱春志和他自己班的同学已经推着那些石头走在了回学校的路上,邓昌扑空了。

用不着在分析判断上浪费时间,邓昌一看到他划的圈子被杂乱的脚印踩破,就知道成果被自己的同学抢了,他造成的更大洪水破坏的假相正好安慰了对手可能会负灸的心灵,他们连犹豫的心境都不必有就扩大了战果。邓昌扔下车子掉头就跑,顾不得回答王维升和赵世才失望的问话,他们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问同样的问题:

“石头在哪儿?”

“石头在哪儿?”

邓昌跑回学校,朱春志和他的同学正好把石头卸到了数理化班的门口,门旁墙上的挑战书和应战书还保留着刚刚贴上时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场无数把铁锤砸石子击出的粉尘就是战争的硝烟。一触即发,邓昌和朱春志一接火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邓昌好几回想搬起石头在朱春志的头上砸成石子,只因为担心朱春志的头不够坚硬头碎了石头不能碎才没有实施。他跟朱春志激烈“辩理”,像文化大革命最激烈时分成两派的红卫兵做的那样。

朱春志“辩理”显然不是邓昌的对手,他虽然是数理化班的学生长于理性的思考,可是打仗一样的“辩理”却更需要激情,有理没有理倒不是那么重要。朱春志明显的欠缺是口词不清,他就是满嘴都是理,人家也很难听出严密清晰的逻辑关系,听上去就好像是胡搅蛮缠似的。而且他惯于在说话时自己用舌头舔自己的嘴皮,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总在吃东西顾不得说话。他是教导主任高紫光最喜爱的学生,经常出入高紫光的办公室,用舍头舔着自己的嘴皮跟高紫光说一些不清楚的话。高紫光叫他总像念一句诗:“朱春志啊!”抒情的味道像六月的石榴花一样酸溜溜的十分浓郁。朱春志跟邓昌辩理仍然改不了自己舔自己嘴皮的习惯,他因此往往贻误了战机抵挡不住邓昌的唇枪舌箭。

邓昌用咄咄逼人的方式激烈进攻,他说话快而且脸红,看模样就是个战士。他连连发问,同样的一句话像连成了一串的子弹,就是问朱春志为什么拿我们的石头。朱春志被逼问得急了,用小孩才会运用的战术抵挡邓昌的进攻,舔好自己的嘴皮说:

“你的石头你叫它它答应吗?”

邓昌气得脸紫,他真想在朱春志的头上砸石子。他强压怒火问朱春志看没看见有一个圈围着石头。朱春志说正对不错,画圈是数理化班的标志,文艺班应该在石头上写诗作记号。邓昌说好吧,画了圈的不算,那么豁口上的呢?朱春志不舔嘴皮说豁口上的是洪水冲的与任何人无关。邓昌说好极了,豁口上的是雨水冲的,那么离开了豁口的呢?朱洪志回答不上来,他不知道离开了雨水冲的豁口有一段距离的石头是靠什么力量到了圈子里,邓昌告诉他:

“告诉你吧,那是我搬的!”

数理化班围观的同学由科学的理性出发发现了邓昌逻辑上的漏洞,一个模样有些畏怯但头脑绝对清楚口齿凌厉的女同学即刻问邓昌:离开了豁口的是你搬的,那么豁口上的呢?

邓昌理直气壮回答她:“我从地堰上扒的!”

数理化班的同学一齐发动进攻:“你破坏群众纪律!”

邓昌眼瞅着在最紧要的关头败下阵来。文艺班的同学激情汹涌却找不到助战的武器,他们很想在石头上写诗把所有的成果全都标明艺术的归宿。天性脆弱的女同学直叫“哎呀哎呀”来代替写诗时经常要用的“啊”和“哇”,男同学不改豪壮用鼻子抒情,哼啊哼的就表示了全部的激愤,可是说不出什么有战斗力的诗句。赵世才推起小车从自己班的阵营里走出来走向对方的阵地,白色的力士鞋踏起师范学校砸石子的粉尘,轻俏而又迷人。数理化班的同学看出赵世才要把石头推回文艺班的门口,觉得文艺班的学员实在缺乏数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如此近距离的道路,有了搬到车子上的时间也就搬到门口了,根本用不着双倍的动力。现场的气氛太紧张了,容不得科学的理性嘲笑艺术的冲动,数理化班的同学不露一丝笑容严肃地围上来阻止赵世才可笑的举动。赵世才稳静地摆一下手叫数理化班的同学退后,说:

“既然破坏了群众纪律那就送回去好了。”

这分明是“打不着鱼也要把水搅浑”的无赖战术,数理化的同学义愤填膺,文艺班的同学也有人不能接受,无人向赵世才伸出援手,赵世才要想装车,得在小车的一头搬上石头用脚踩住另一头,车子才不至于翻倒。事实上赵世才也不可能装车,数理化班的同学一齐上前,团团将石头围住,男同学站里圈,女同学站外圈,赵世才要想达到目的,需要冲破人体和性别两重包围才行呢。赵世才自己把自己送上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用目光向自己班的同学求救。强有力的支援在赵世才还没有看遍十张人脸的时候出现了,红脸的邓昌提一柄大锤径直朝前走,脚步落下去比赵世才的白布力士鞋坚定有力,脚下粉尘扑扑响。邓昌大叫:

“闪开!”

邓昌的来势太凶猛了,数理化班的同学让开围住的石头,转而把朱春志团团围住,女同学站里圈,男同学站外圈,以便邓昌的大锤落下来砸人时男同学的大手会擎上去接住沉重的锤头。邓昌却不理睬畏缩到人圈子中间的朱春志,说实话他真的瞧不起朱春志的胆量,他要砸就砸比朱春志坚硬的东西。他高高地举起大锤,使出跟人打赌吃二十个包子一条鲢鱼的力气,狠狠地砸下去,嘴里喊一声“嗨”,大石头应声碎了。他再一次举起大锤再喊一声“嗨”,应声而破的又一块石头更大。数理化班的同学还在胆战心惊地发楞,文艺班的同学齐声高喊:

“好,砸得好!”

喊声落到石头上也跌得粉碎。另一股喝采的声浪还没有掀起来,又有一个人从文艺班的学员阵中提着大锤走出来,他是头发白了一半的吕庆,往教室墙壁上贴的决心书他写的也是诗。

吕庆的大锤跟着邓昌的大锤一起落下去,顽铁击石的声音被一阵锐亮响起的手风琴乐声压住了。手风琴拉的是“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旋律,节奏拉得像手风琴的风箱一样长,高昂但没有劲头,可以为横着走划船伴奏,却不适合大部队踏着节拍行进。此时肖正清学拉手风琴的热情像同学们砸石子的热情一样高,趁着两个班正在为争石头打仗,他又将亲密的手风琴拥在了怀里。他并不认为手风琴比坠琴更动听更适合为人伴奏,可是他喜欢这种胸前拥着一架琴的样子。坠琴铜做的琴筒坐在腿上好像漠不相关似的,手风琴拥在怀里亲密无间迷人的关系显示着更多的温情,令人想起好多人世间的故事。肖正清第一次看杨培乐把手风琴拥在怀里嘻嘻哩哩地把风箱拉开又合上,他就决定学习这种乐器了,他不用杨培乐那种嘻嘻哩哩的狎昵态度对待它,他要端正大方,儒雅温和,像对待一个可爱的人一样。

肖正清学习手风琴走了一条捷径,他没有照着演奏规程按部就班地学习。他没有耐心用太多的时间练习指法,他认为训练“心法”比指法更重要。杨培乐怀拥了一架琴嘻嘻哩哩,缺少应有的庄重,就是因为他把手指头看得比心灵重要,殊不知音乐本是心弦的奏呜,手指头忙忙碌碌只是表象而已。杨培乐倒乐意教他指法,左手的指法右手的指法一一指教,肖正清记住了却不练习,一开始就演奏正式的曲目,他把“小小竹排江中游”的节奏拉长得不适合行军,不是因为他的手指头不能熟练地按键,是因为没有两岸翠竹夹着一湾溪水从他的心上流过,满耳砸石子的声音盖住了乃橹声,迷眼的粉尘压落了杜鹃花的花瓣。他记得一支“春季到来绿满窗”的曲子,可是他只能奏出开头的一句,他抬眼就能看见漂亮和不漂亮的女同学都在挥动一把铁锤,没有一个娇美的姑娘手捏了花针扯了丝线偎在窗下绣鸳鸯。他不反对女同学像男同学一样做一种铁和石头打架的活儿,可是他真希望姑娘也有绣花的时候,那么他怀拥的手风琴就会奏出一种湿润的声音,不像石头破碎的粉尘一样干涩躁人。他知道盖二层楼房的校舍需要无数颗石子,可是没有必要把平平常常的劳动说得像打仗一样吓人。论起来整个文艺班的全体同学他最有能力写诗,可是他没有写一张决心诗贴到教室的墙壁上。他也想在砸石子的劳动中把自己锤练成一颗结实的石子砌到最辉煌的大楼上,可是把盖校舍的无数石子砸完了以后能不能把他自己锤成那样有用的一颗石子他却没有把握,他相信那座最辉煌的大楼自然总有一天会建筑起来,但是需要的石子却不像盖二层楼房的校舍同样标准。他在砸石子劳动开始的时候开始学习手风琴,就是想调剂一下紧绷绷的心弦;如果那座最辉煌的大厦果真能在砸石子的过程中备下材料,那么也应该有音乐伴随添砖加瓦的劳动。

肖正清拉手风琴也有累的时候。他用心拉琴最感到疲惫的地方就是心灵。无数把铁锤砸石头的声音又不断地在他的心上增加摆脱不掉的重负,他的心喷不出足够多的鲜血湿润手风琴干涩的声音,他自己也能听出手风琴的声音像石粉一样干燥。小小的竹排不是游在澄碧的江水中而是在山石上被人拖着走,像在山地里横着走划船一样能听见鞋底刮擦山石的噪音。晚饭后有一段时间没有铁锤在石头上敲击,肖正清拥着手风琴拉一遍“小小竹排”,第二遍刚刚有了一点亮丽的水色,写了决心诗的同学又挥动铁锤砸起了石头。肖正清一只手在键盘上同时按下五个指头,按出比砸石子更剌耳的声音,说:

“累死了。”

方惠萍已经痴痴地看肖正清拉完了一支半曲子,同情地说:“俺也不能帮你背着琴。”

肖正清摘下肩膀上挂手风琴的皮带,说:“琴能背动,我是心累。”

肖正清累的地方令方惠萍日夜苦思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如果他就是背的时间长了背不动手风琴,方惠萍倒可以替他背一会儿,让肖正清在她的胸前弹奏。手指按别人胸前的键盘或许会发生指法上的错误,肖正清练的是心法自然会习惯。肖正清拉琴累的是心灵而不是身体,方惠萍想不出体力之外的办法帮他消除疲劳。“帮人帮心”的“一帮一一对红”经验当然是行之有效的,关键是要找到通向对方心灵的道路,让你的心走过去跟那颗需要帮助的心发生碰撞。方惠萍很清楚,肖正清拒绝了她用洁白的丝线捆扎的饭票也就堵塞了心上的路口,障碍用木桩筑成,堆了从山上砍下来的荆棘。方惠萍知道她应该在路障的跟前停下来,可是她的腿变成了别人的,不知不觉就走向了路障,丛生的荆棘刺破了她裸露的肌肤,所有人都看到了淋漓的鲜血她自己却觉不出痛来。她痛的是头而不是腿。她还不是连续失眠的同时开始了头痛。几夜不睡之后她的头木木的好像装了太满的东西,她想翻拣一下装的东西哪些是有用的需要保存哪些是没用的准备扔掉的时候,她的头才开始痛了,头一痛她再想扔掉不打算保存的东西就办不到了,越是看明了无用的东西越是要顽固地占据着一块地方,打也打不走。她不脱衣服睡觉与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的白翠芸相反并不是她故意与情敌对抗,她只为了跃身一起跑出宿舍的时候更方便更节省时间,至于光身子跑出去会出丑她倒没有想到,因为她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跑什么时候不会跑,她无法提前做好防备。她的确常常跑得猝不及防,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躺在床上的身体鲤鱼似的一跃就射出门去了。跑出老远她才会问自己一句:“我这是往哪儿跑呢?”要是有月亮的晚上看看月亮挂在树梢上掉不下来,她才会想起她是在跑向男生宿舍有一个叫肖正清的人睡觉的地方。接下来她再问自己一句“我去干什么”,她回答不上来,她狂奔的脚步才会停下来。可是她要跑向一个目标的愿望太强烈了。她改变了方向继续狂奔。她在刚刚平整好的操场上狂奔不止,不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目标的奔跑,一直跑到双腿一软身子也软软的倒下来。她疲倦地躺着,感觉不到夜里的操场冰凉沁骨。三组正组长蔡淑兰发现过她这样躺了一回,小干干叶发现过一回。蔡淑兰和小干干叶都说:

“这样睡可受不了。”

方惠萍在剧烈的头痛中找到了治头痛的法子,就是用发卡锐利的一头刺太阳穴,把太阳穴一面刺出一滴豆粒大的血珠来就好了。再痛再刺。这是一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医疗法则,外面刺痛了里面就不痛了,反之也一样。方惠萍由自己医疗头痛的经验出发,思索帮助肖正清解决心累的办法。要消除心的疲劳似乎就是把身体累苦,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砸石子,可是那样就误了拉琴,心就是再轻松也与音乐无关。还是与医治头痛有关,最简单的办法是“头痛揉头”,那么心累就可以用温软的手掌轻轻地抚揉,把心上疲惫的褶皱一点一点慢慢地抚平,心就轻松了。方惠萍想到了这个办法没有告诉肖正清,她想着亲手实施给肖正清一个突然的轻松。她等待肖正清拉琴拉到合适的地方,伴随着肖正清的旋律放声唱起来: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真的像满眼绿色一下子在窗外展开,浓得像酒却不让人醉得糊涂,可以让人用双手掬起一捧轻轻地握出水来,水的颜色仍然是绿的。方惠萍不像挑着担子卖货那样一跳一跳的总也合不上肖正清的节奏,因为她不必按照丁小圆的规定去跳动,她像一棵竹子稳稳地站着,肖正清的琴拉到多么快她就唱到多么快,肖正清拉得慢下来她也跟着慢下来,她的目的反正不是为了叫肖正清为她的歌唱伴奏,她唱绿色的歌只是为了用一只绿叶似的手掌抚揉肖正清疲惫的心灵,让他的心在绿荫里轻松起来。方惠萍不保留,不拘泥,坦荡明晰,用最饱满最圆润的歌喉放开来唱。她不唱夏季的炎热和冬季的寒冷,秋季的严霜也不唱,她只唱春季的满窗绿色,同样的季节一连唱了三遍,好像一下子度过了三个明媚的春天。她自己的头痛已经消失她还不知道,她只看见肖正清脸上一片轻松和明朗,毫无心灵疲惫的影子。肖正清显然极想拉下去,无休无止,他用一只拇指挑着肩膀上的皮带提一提,把手风琴往怀中拥得更紧问方惠萍:

“你累不累?”

方惠萍说:“我不累,你呢?”

肖正清不说话,使劲一拉风箱从头演奏。方惠萍兴奋极了。她看不见同学惊诧诧的神色,眼睛里只有肖正清轻松明朗的面容,绿色的音符像一湾溪水从他的胸前往外流,一缕头发飘下来像一片树叶拂着水面,水面上抖动着一圈圈波纹,像鸳鸯的双掌拨起来的。肖正清甩一下头发问方惠萍:

“你怕不怕?”

方惠萍仰起脸来说:“你不怕我就不怕。”

危险当然不在于方惠萍公开地用温软的手掌抚慰肖正清疲惫的心灵,与大家正在进行的用铁锤砸石头的硬棒棒事业抗衡,他们的歌唱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超出了班级和学校,他们是在大胆地向一个不准恋爱的时代宣告爱情合法而且可以唱歌,完整的时代不仅需要有一个红通通的大屋子让人暖和,也需要有几个绿萌拂槛的亭子让人觉得闷热时上去喘口气乘凉一会儿。方惠萍等肖正清又提一遍肩膀上的皮带把手风琴拥紧,准备再唱,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

“别唱了。”

两个人同时看见了班主任老师毕令石比声音更阴沉的脸。毕令石用斜眼看肖正清用正眼看方惠萍,说:

“你真大胆。”

毕令石没刮胡子,嘴巴周围明显芜杂有星星点点的肥皂沫痕迹。他在办公室里已经往胡子上涂了肥皂准备把脸刮光溜了再到教室,听到大胆的歌声他放下刮脸刀用湿毛巾把嘴一抹就来了。他比两个学生更早地听到过绿色的歌唱,那时候他比两个学生还年轻。等到他的两只胳膊像烧鸡的翅子一样被扭到脊背上的时候他就比学生老了。他被扭斗还不是因为他也曾经不合时宜地歌唱爱情,是因为他不愿意像唱歌一样说话,他吃饭的时候不做“首先”。

做“首先”是一种新兴的礼仪。最初是每天早晨睡觉起来以后和躺下睡觉之前做,开始干活之前做,后来发展到吃饭之前也做。做时面对了领袖的画像手握红封皮的语录本(没有语录本其他的红宝书也行),把语录本(或其他红宝书)向斜前方一挥一挥地有节奏摆动,节奏的快慢依口中唱歌似的念诵节奏而定,口中念诵“首先”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敬祝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毕令石心中对领袖怀的热爱像别人一样多,他也想用最美好的祝愿筑一个常青的宝座让领袖坐着,永远不老,所以他起床以后睡觉之前像所有人一样做“首先”。可是他不肯在吃饭的时候做“首先”。他比学生更懂得是领袖给了饭吃,可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在吃每一顿饭的时候都对领袖说“幸亏你给了饭吃啊”,领袖要是听见亿万人口都在吃饭的时候说同一句好话,他肯定会耽误了自己吃饭,原因在于领袖像人民一样需要按时吃饭。我们这么大的国土有时差,这么多的人民吃饭的习惯也不一样,这一个吃早饭的时候那一个又在准备吃午饭了,一天二十四小时肯定都有人在吃饭,那么好吧,整天整夜都有人在做吃饭的“首先”,领袖怎么办?他要是不吃饭接受祝愿就得永远饿肚子,他要是边吃饭边接受祝愿就对健康不利:“茶不思饭不语”是古训深具科学道理,问题是领袖吃饭的时候听到美好的祝愿根本不可能无动于衷。学生们发现了毕令石在家里吃饭时不做“首先”,把他揪出来批判,毕令石就依据这样的道理跟自己的学生争辩。他张口就问领袖吃不吃饭。学生以为老师要把批判的矛头引向别处,很显然领袖要是也吃饭就也得做“首先”。学生想不出领袖做“首先”要念诵什么话,就避开毕令石的话不回答,说:

“领袖吃不吃饭用不着你管!”

毕令石偏偏要干涉领袖吃饭的问题,他用语文教师准确的语言详细解说亿万人民吃饭的时候做“首先”会耽误了领袖吃饭的观点,他像讲一堂论文分析课,在周严的论证中滔滔不绝洋洋自得。学生们被他雄辩的论说折服了。如果领袖真的在亿万人民吃饭做“首先”的祝愿里自己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左右为难,那可跟万寿无疆的目标背道而弛了。课堂上最聪明的学生替领袖想出解决的办法:领袖尽管按时吃饭,听见了只当作没听见好了。毕令石说那不可能,那样做也在礼节上说不过去,人家说那么好的话给你听,你听见假装不听见只顾吃自己的饭,对吗?这一来学生们火了,毕令石竟然如此大胆,要求领袖给他讲礼貌,学生们理直气壮说:

“领袖不用给你讲礼貌!”

毕令石说不对,领袖对人民最讲礼貌啦,人民呼他万岁,他就摘下帽子来喊人民万岁。学生们气坏了,他们绝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们没听见!”他们严正宣告。

毕令石就没有话说了。学生们还不会撒谎也不会假装,他们没有听见就是没有听见绝不会听见了当作没听见,他们天真纯洁心忧天下,忧虑大人才会忧虑的事情,就是担心红色江山在他们这一代手中改变颜色。他们与老师没有个人恩怨有的只是阶级的仇恨,他们把老师的两只胳膊像扭烧鸡翅子一样扭起来向后掀,只是为了替人民报仇雪恨,因为老师在吃饭的时候不做“首先”。毕令石听见自己的胳膊嘎叭嘎叭响,像折断粉笔一样,他脸上的汗珠往下掉叭叭地砸到地上,他一声不吭。

毕令石在太阳落下去照不到小屋后窗的时候一个人吃饭做了“首先”,妻子把饭送来从窗口递给他默默地走了。毕令石看不清墙上领袖的目光。为了让他吃饭的时候做“首先”,学生们特地在小屋子里挂了一张小幅的领袖画像。毕令石的胳膊肿得不能把红宝书举到自己的眼睛那么高,他举到胸口,达到教徒不怎么费力划十字的高度。他放开嗓门以便让门口的看守听见,不像唱歌,像在课堂上读诗,朗朗念诵大家都念的诗句。他知道本地与北京同处一个时区,领袖此时大约也要吃饭了,他不知道领袖是不是听完了他的祝愿再端起饭碗,他胳膊剧痛心灵麻木顾不得去想了。

毕令石在小屋子里长出来的胡子由他的妻子温玉娟亲手修剪。温玉娟本是县城最大的理发馆的理发师技艺精湛,她用剃刀对付过各式各样的胡子从未发愁,可是她在自己的丈夫荒芜的胡子面前不敢下手了。她按照正常的程序用热水把男人的胡子洗一遍,洗的时间尽量长一点,直到用手摸上去像小孩子的头发了,再打上肥皂,打两遍,第一遍洗去胡子里可能会有的虫卵和尘垢,第二遍用手掌搓出沫来不让水冲洗,这才准备动刀。温玉娟一手捏刀一手按住丈夫的额头把第一刀割下去,毕令石的嘴忽然突破肥皂沫的包围说出话来:

“等等。”

温玉娟持刀等待,以为丈夫或许需要咳嗽怕刀子逼在嘴上猛然咳嗽会造成伤害,就不按丈夫的额头以便让他痛痛快快地咳一声,毕令石却不咳嗽,他说话。他说:

“做首先。”

温玉娟像怕冷似的打了一个战,丈夫在小屋子里长时间呆着发生的变化比他在同一个黑暗的地方长出来的胡子更可怕,他在不正常的地方住久了,连正常的礼仪都改变了时间和场合,温玉娟提醒他:

“刮胡子也不是吃饭。”

毕令石阴沉着脸问胡子长在什么地方,温玉娟用两只手指拨开丛生的胡须无言地抚摸丈夫的双唇,柔柔情浓。毕令石说:“这就行啦。”

温玉娟明白丈夫把长胡子的嘴和吃饭的嘴看成同等意义了,理发员在语文教师严密的逻辑推理面前退却,服从了丈夫不合时宜的礼仪,准备和丈夫一起做“首先”。两个人垂手站好,温玉娟等待丈夫像唱歌的指挥一样起个头然后跟着一起念诵,毕令石突然大喝一声:

“放下你的刀子。”

温玉娟浑身一抖,手中的剃刀当啷落地,在地上砍出一道白色的刀痕。她真的吓坏了,她不敢想象挥着锋利的剃刀做“首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做完“首先”以后她重新拿起刀子,只一刀就在毕令石的嘴边割出血来。毕令石却不喊痛,在小屋子里最痛的时候他渴望的就是用刀子割出血来的滋味。他舒服地闭上眼睛让妻子再割一刀,温玉娟不敢,小心地贴着皮割毛。毕令石在小屋子里积起的不寻常的胡子乱纷纷飘落。温玉娟为男人剃须渐入佳境,她使用腕力,一只手灵活翻飞用刀子奏出美妙的音乐。她最初见了丈夫荒芜的胡子畏惧得不敢下手,实在是高看了男人嘴边无用的毛发,她不知道男人的毛发长久地关在不见阳光的地方也会像人一样变软了长不茁壮,她竟然忘记了谱成颂歌来唱的最普通的真理:“万物生长靠太阳”。温玉娟以男人的鼻子为界,准备剃干净右边再剃左边。她手中雪亮的刀子在男人的一半脸上跳舞,久久不跳过鼻子去。毕令石发现了问题,让她停下刀子,问她是当右派还是当左派。温玉娟说当右派怎么啦当左派怎么啦?毕令石说当左派就先剃左边后剃右边,当右派就先剃右边后剃左边。温玉娟说她当然是当左派啦。她于是越过男人极易逾越的鼻子剃男人的左边。毕令石等她剃下两刀又叫她住手,问她是当左派还是当右派。温玉娟说当左派怎么啦当右派怎么啦。毕令石说当右派就后剃左边先剃右边,当左派就后剃右边先剃左边。温玉娟说我就是先剃左边后剃右边嘛。毕令石不让她在左边下刀,问她是先当左派还是先当右派。温玉娟说还得两个派都当吗?毕令石问她是不是打算给他留下一半胡子不刮,温玉娟摇头。毕令石说:

“那么你就得当了左派当右派。”

温玉娟左右不是先后难断,她想着从中间下手,就捏着毕令石的鼻子从鼻中沟处直直地刮下一刀,这一来毕令石叫痛了,他瞪着眼睛吼道:

“你向革命派开刀!”

温玉娟心惊胆战,以为做“首先”又加上左右为难延误了动刀的时机洗透的胡子又干了,就端过水来要把丈夫的胡子再一次弄湿,毕令石夺过水盆说:

“我不用你。”

温玉娟生气地连剃刀也扔给他。毕令石阴沉沉地让妻子给他把剃下的左边的胡子长上右边的胡子也长上,他自己斟酌左右先后。温玉娟抓了地上的毛发蘸了肥皂沫糊到他脸上,把他的嘴乱糟糟地围住。毕令石自己执了剃刀,左边一刀右边一刀,一先一后顺序割下。他割出的血沿着合适的路径流入他的嘴里,他不吐掉自己喝了。温玉娟哗哗流泪,眼泪像血一样咸。

东林师范教导主任高紫光让温玉娟理发的时候理发员流汗不流血。高紫光不拿左边右边的问题难为她,也不从她手里夺过剃刀左一刀右一刀地把自己割出血来让人害怕,教导主任跟她讨论别的问题,就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教导主任问温玉娟,毕令石理发用不用花钱,温玉娟说他要是在家里让她理就不花钱,他要是上理发馆理就花钱。教导主任问,那么毕令石上理发馆是温玉娟给他理发还是别的理发员服务?温玉娟说那就不一定啦。教导主任问那么刮胡子呢?温玉娟说毕令石刮胡子不花钱。教导主任惊讶地看着温玉娟,温玉娟抖掉围布上的头发茬子给高紫光重新围上,让一溜有黑色油污的布边正好勒紧高紫光的脖子,告诉他:

“俺不知道左右就他自己刮了。”

理发员的话教导主任不是十分明白。他问温玉娟毕令石刮胡子用谁的剃刀,温玉娟举起她手中雪亮的一把,高紫光一龇白牙,说:

“这就是资产阶级法权。”

温玉娟浑身的汗刷地出来了:原来无产阶级有刀子资产阶级也有刀子。高紫光闭上眼睛仰躺在蒙皮子的转椅上,把下巴扬起来任凭资产阶级的刀子宰割。他很放心,他知道吓得出汗的理发员不敢割他的脖子,他脖子底下的疙瘩只要刀子逼到跟前时就骨碌转一下,刀子走过去以后骨碌又转一下。高紫光理发剃须以后严格付钱,刮胡子的钱和理发的钱合在一起算帐。他嘴巴光溜溜的像瘦鸡的屁股冻硬了,小平头像一把刷子没擦鞋油。他带钱不够的一回让温玉娟替他垫付决不拖欠,他亲眼看见温玉娟撩开白大褂的衣襟从裤子兜里掏出钱来放到公家的抽屉里,他才放心地走了。他走出门口用手掌抹了一把新头的头顶,觉得温玉娟为他修理得很平整,他不明白有这样的理发员作妻子毕令石为什么还要自己刮胡子。

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为砸石子打仗的时候,高紫光跟温玉娟讨论关于剃光头的问题。温玉娟从理发员的角度看问题,认为剃光头的好处是不必设计发型,只要一把剃刀贴着头皮削去就行了,美与丑的差别只在各人的头长的形状,与理发员的技术无关,理发员只要不在人家的头上割出口子就是好技术。高紫光对温玉娟看问题的出发点很不满意,认为剃刀如果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就是美的,只有资产阶级握了刀把子才丑。温玉娟问要是无产阶级给资产阶级剃头呢?高紫光说无产阶级不给资产阶级剃头,无产阶级要给资产阶级割断脖子。温玉娟问资产阶级给不给无产阶级剃头,高紫光严正地说:

“我们要提高警惕,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他不改严正的语气和面孔,问温玉娟可不可以给他剃一个光头。温玉娟仍然不从阶级的属性出发,用理发员的眼光看高紫光的头。她说剃光头最好是大头,头越大剃光了头发越好看,显得饱满,有精神。高紫光的头太小,剃得一根头发没有看上去就更小了,像一个小孩的拳头烤煳了。高紫光最适宜的发型还是小平头,有头发像人家没有头发大小差不多。温玉娟说你如果喜欢光头利索,可以把小平头剪得再短一些,剪得像刷鞋的刷子用了两年,洗起来就不费时间了。高紫光说他想剃光头倒不是为了洗头方便。温玉娟问他更深刻的原因,高紫光不告诉她。温玉娟害怕也会有左右的问题,把高紫光的头发洗得像毕令石从小屋子出来之后的胡子一样软,打上第二遍肥皂,把刀子递到高紫光手上,说:

“你自己剃吧。”

高紫光握了剃刀的手直打颤,他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上满是白沫像一把大号的牙刷刚从嘴里拔出来。他明白温玉娟把剃刀交到无产阶级手上是从根本上保证了纯美,无产阶级也可以像剃胡子一样剃头发,用不着提高警惕,可是胡子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他不知道后面的头发用什么样的镜子照着剃,无产阶级的后头上还没有长出眼睛,像资产阶级一样不能够眼观六路。他如果像女人梳头一样横握着剃刀,不用眼看剃后面的头发,就怕自己割断自己的脖子,那就让资产阶级笑话啦。他把剃刀还给温玉娟,说:

“还是你剃吧。”

温玉娟说:“我不知道左右。”

高紫光放心地闭上眼睛,说:“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

温玉娟不知如何下手。高紫光的头发看起来比毕令石的胡子更难剃。毕令石的胡子让人左右为难,但是他总还给你个先后的提示供你选择;高紫光的头发却联系着最高的标准让人摸不着头脑。温玉娟想从头顶动刀中间开花,转着圈剃下去不分左右,但是她害怕高紫光指责她思想糊涂没有明确的路线。她手执剃刀犹豫。高紫光睁开眼睛问她:

“害怕啦?”

温玉娟笑一下掩饰自己的紧张心情,说:“我看你还是剃个小平头好。”

高紫光像铁锤砸石头一样肯定地说:“你是害怕了。”他不闭眼睛说,“好吧,以农村包围城市。”

温玉娟松了一口气,放下能够割断敌人脖子的剃刀,换了有无数尖齿的理发推剪,从高紫光的脖子后头开始,把周围的头发全部剃净,只留下头顶黑色的一片。

高紫光举着崭新的小平头回到学校,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和数理化班的工农兵学员为争石头引发的战争刚刚结束。现场的气氛仍然很紧张,没有人注意教导主任的小平头可以做黑板擦放到讲台上使用,反正不上课不用在黑板上写字,黑板上没有粉笔字需要擦掉。数理化班的同学失去了惯有的冷静,怒冲冲把对方的干将邓昌吕庆砸碎的石头砸得更碎,邓昌和吕庆用大锤,他们用较小的锤子,但是数量众多,噼哩啪嚓砸成一片。文艺班的同学过去了为邓昌和吕庆的勇武举动喝采的时候,冷静下来才觉得帮了对手的大忙,要抢回砸碎的石头比抢回不砸碎的更难。他们到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特长不是与对手比赛力气,而是在声势上抗争。他们大唱其歌,用歌声跟敌人打仗。他们反复高唱一支歌,不用一个人挥动双臂打拍子指挥,铁锤砸石头的节奏正好与战斗的歌曲合拍,歌词是: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铁锤起落猛砸石头,破碎的石片四处飞溅打不到敌人身上却经常击着自己的手,有时候连脸也会受伤。要是不唱歌小心一点儿也许会好,可是他们实在不能不唱歌,他们是文艺班学习的专业就是宣传。横着走划船的本领还没有在实战中运用,唱歌第一次做了最有力的武器。自己手里的锤子砸飞的石片射不到对手的身上无疑是距离太远,每每击中自己当然是打自己方便。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赵世才根据这个原理,用数理化班的同学才会具有的理性头脑思考,发明了掩护自己的方法,就是用铁圈套着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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