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上能坐几个上帝
夜里的打锣山上响了一枪,枪弹划过的火光像过年的焰火朝着天上飞,看样子就不准备打人。几个钟头过后,真的焰火在不远处的山上点燃,飞向天空,金崮林家集体的墓地里鞭炮响成一片。清明节的早晨,大家早早地到墓地祭祀祖先,大放鞭炮,让亡去的先人知道儿孙们来了。鞭炮和香火的青烟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达先人们住的地方,三老会成员被副总郭立志紧急召集起来开会,讨论移葬问题,也就是墓地的重新规划。金崮林家活人住的村子既然已经修起了新型厕所,两委成员率先住进了楼房,形成了村子的另一个群落,那么,死人住的村子也应该作一个新的调整,跟活人对应起来。
像三河县的好多村庄一样,金崮林家的墓地已经作过两次大的迁移,每一次迁移,都是死人世界的一次大规模移民,流离失所的样子让活人看了难过。第一次是在二十世纪中叶,为了修水库筑堤坝,把先人住的地方腾出来盛水,棺材板拿到村头像人一样高的炉子上烧火炼钢,小一些的,送到村子中间食堂的大灶里做饭吃。第二次距第一次只隔了十几年,为了把小块的土地整成大片,让拖拉机耕地时不必在坟堆跟前拐弯,把散乱的坟头集中到一起,原本没有的集体墓地就这样出现了。为了让活人过得更方便更舒服一些,反复移葬,死人的脑袋也会想通。第一次移葬,他们的白骨没有全部拣走,在水库底下,跟死鱼的骨头泡得一样白,他们没有从水里走出来,问问儿孙们的骨肉是从哪里来的。第二次移葬,他们的一些衣服还没有全部烂掉,挂在棘子的倒钩上,像打起了满山的小旗,他们没有埋怨儿孙们长不出皇帝的金口玉牙,不能下一道圣旨,命棘子不长倒钩,剐不破衣服。世纪末,由三老会讨论又一次移葬,与活人过的好坏无关,好像就是为了一种跟死人界不一样的规格。
死人界的规矩跟活人的世界不同,他们的儿孙当了县长,也不住大房子,老子住的地方还是比儿子住的地方高。老子住在高房场上,也不是为了多看一会儿太阳,是为了让儿子侍候的时候端着饭碗往上走,让儿子记住,他当的官再大,也是爹娘的儿子。老子的房子盖在高处,也不就是因为他比儿子走得早,先去占下了,有早夭的儿子,十几岁就去死人界住下,过了几十年老子再去,老子依然住到儿子后边的高地上,那样住法,儿子就会依在老子的膝下,慢慢长大。金崮林家规划新墓地,要彻底打破死人界的规定,儿子比老子官大,儿子就住高处的房子,房子也大;儿子如果是三老会成员,老子是两委成员,才能合上死人界的规矩,像两委成员已经住上了小楼,三老会成员还住在旧房子里一样。
讨论一开始,新墓地规划就得到了三老会成员林家明的拥护。他不再叫人看看他一天三顿吃的什么,他更加关心死后住的房子。他大声地背诵一节《村规民约》上没有的第五百六十九条,内容正是新墓地完整的规划,座次分明,秩序井然,可以跟金崮林家新村的沙盘模型一一对照。他言辞流利,清晰无误,抖动着胡子,明显是洗嘴后才有的进步。他这样的洗嘴结果,不仅让人羡慕,也令人嫉妒了。在修建新型厕所的讨论会上,曾经建议用金子做便盆的三老会成员分明也拥护新的墓地规划,准备作赞成的发言了,话到嘴边,却故意反叛一下,有意刺一刺林家明洗嘴以后得意洋洋的高兴劲儿。他也不说反对新的墓地规划,只说林家明拥护新的规划,是想让孙子当爷爷。林家明抖动着胡子,叫他把话说明白。
“再明白不过啦,你就是孙子辈嘛。”对方像金子做的便盆一样,清清楚楚地表白。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在计较死后的地位。他和林家明是本家,按死人界的规定,林家明住的房子还要在他儿子的下面,新的墓地一规划,林家明就住到了跟他一样高的地方,因为他们都是三老会成员,而且,林家明很可能比他死得更早,住高地方的日子比他更多。他简直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林家明从得意的高处拉下来,他就让林家明看清这样一个事实:孙子当了爷爷,住到高处去了,孙子的儿子却仍然住在重孙子的地方。
“渴死你,也没人舀碗凉水给你喝。”他说。
林家明两只老眼睛睁大,更加听不明白对方的话了。
“再明白不过啦,你跟前守的是别人的儿子嘛。”
林家明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当然啦,我的儿子自己把自己捅死了嘛。”他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用别人给我当儿子!”
副总郭立志很清楚林家明的态度,可是他不明白,跟林家明对立的三老会成员到底赞成什么,反对什么,他叫对方明说。老家伙顿时发作了建议用金子做便盆的脾气,明确主张,用金子做新墓地的骨灰盒,两委成员用八两金子,三老会成员用六两金子,像死人住的房子一样,也是从高处往下排。金崮林家靠黄金致富,金崮林家的死人也应该是最富的。有人问他,普通村民用几两金子,他说,要是嫌二两金子做的骨灰盒小,盛不下一条大腿骨烧出的灰,就用金箔纸,把木头骨灰盒糊起来。提出疑问的人于是反对说,普通村民那就进了保险柜啦,三老会成员以上的人倒很危险,盗墓贼会从高处排着往下掘,倒掉骨灰,把盒子拿走。
让大家为难的问题还有一些,新墓地落成以后,样子会像一座金字塔,越往顶上越尖,大家想不出,最顶上能埋下几个人,问题像“针尖上能坐几个上帝”一样不好回答。金字塔的底座倒无限广大,像老百姓的数目无比庞大一样。塔尖的道理正好是反的,死人的房子要是像活人一样占地方,塔尖上就会挤不下有资格上去的人。简单说吧,从号召大家第一次移葬,把棺材板送去大炼钢铁的老书记算起,已经有四个人应该住塔尖了。他们四个上帝,倒可以给后面的安得林留出地方,那么,安得林是把头顶的位置留给后面的人呢,还是把脚踩的地方留下呢?有人刚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立刻就像被吓住了似的,不说话了。刚刚过去的这个清明节早晨,大家曾经在墓地里看见过安得林,安得林在死人住的村子里,像大家一样是个儿子。他比大家显得更凄清,更孤单,他只往一个坟头上压黄表纸,只在一个坟头跟前点燃鞭炮。他的小旦父亲孤零零埋在一块地里,不跟姓林的先人埋在一起。小旦的艺术生涯萍踪无定,提着裙子上楼,两腿间夹不住铜钱,金崮林家的坟地里,还没有姓安的先人埋下遗骨。正是为了死后不像唱小旦的父亲一样孤零零的,来来去去只有一面小锣“台台”地伴奏,安得林才提出了新的墓地规划,叫郭立志召开三老会讨论,以便他死后满世界走动,出访归来,怀里揣着玉观音,有军乐队吹吹打打欢迎,孩子们把鲜花一直挥舞到不再新鲜。他自己为死后作出了热热闹闹的光辉打算,却不跟人说,三老会成员就不敢随便讨论他的死亡,好像他是不会死的。连副总郭立志也小心翼翼地回避,引导大家,往安得林不死的方向想。建议用金子做骨灰盒的三老会成员又一次发作了倔脾气,非要把问题讨论到实处不可,他打架一般问郭立志:
“那么给不给他留地方?”
郭立志念一句对方不懂的诗:“天涯处处有芳草。”
对方以为副总暗指拈花惹草之类事情,有些气愤地说:“三老会讨论死人的房子,你少说些床上的话。”
郭立志脸都吓白了,以为对方已经知道了一些床上的秘密,连忙说一句思想的实在话:“哪里黄土也埋人。”
对方不得要领,仍然要追问,一直没有说话的三老会成员林海山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
“我走啦,从今以后,我退出三老会。”
郭立志叫他说明原因。
他说:“我就想死了以后,还埋到我爹跟前。”
不等郭立志说他什么,林家明站起来,擎着一根指头指明实质:“你是怕我当了爷爷,跟你住到一块儿。”
林海山回头说:“孙子跟爷爷住到一块儿,也是孙子,因为他改不了孙子骨头。”说完以后走出去,再就不回头了。
金崮林家墓地第三次迁移,还是比前面两次简单得多,“针尖上能坐几个上帝”的问题不好解决,旧坟墓扒起来却很省力。经过了两次大迁移之后,已经没有过去那样的大墓了。过去的大墓,每一块石板,都需要四条壮汉架了杠子才能抬动,每一座大墓至少有七块这样的大石板盖住棺木。实行火葬以后,一块水泥板盖住骨灰盒,水泥板单薄得九岁孩子也能用一只手搬动。人造的航天器飞上太空,在没有人住的地方,孵出了站不住的小鸡,打着滚儿走动,想把人住的世界,扩大到人脑子想不出来那么大,人用的东西却越来越小,进入了“纳米世纪”,在米粒大的象牙上,雕出十八个罗汉再加六个观音,人的眼睛看不出来,借助高倍放大镜,才能看出二十四个没有用处的男女模样。三河县贵金属加工厂,用机器把金子拉成金丝,每一根细到十三微米,三根拧在一起,才有洋人最细的头发丝那么粗,这还比“纳米”粗了千万倍。加工厂的工人穿了白大褂干活,戴了口罩喘气,担心直接喘气,十三微米的金丝会被气打断,像死人的头发一样,抓一把就成了渣子。工厂的房子用大玻璃罩住,密不透风,外人只能从窗上看看。这么细的金丝装在手机里导电——这就对了,只有像电那样看不见的脚,才能从三根拧在一起只有头发丝粗的金丝上走,不会把金丝踏断,像人的魂灵一样,一个针尖上能蹲好多个。
一碗蜜饯
自从去贵金属加工厂参观过一次以后,大东公司保安科长左龙知道手机里装了金丝,就把不用的手机拆开,抽下金丝,准备积攒得多一些,送给公司的会计米晓雯绑头发。他相信,到了他送给米晓雯的金丝有她的头发那么多的那一天,米晓雯就是他的了。
左龙追求米晓雯的耐心像巴东追求珍珍的耐心一样大,他却没有巴东幸运,他怪米晓雯不像珍珍,有一个父亲当穷人的首领,非但如此,米晓雯有一个姨夫当县长,她就不需要再找一个人帮她打架了,要是有什么仇恨要报,她可以找她的姨夫温廷礼。差不多每个星期天,她都去县长家里吃饭。县长不在家,吃饭的时候,她可以把冤屈说给她姨听,姨差不多就是亲娘。左龙承认巴东说的是真理,米晓雯不是秋香,他也不是唐伯虎。可是唐伯虎能脱了裤子蘸墨画蝴蝶,一坐一只,蝴蝶还有头,秋香也想挣钱,学唐伯虎的样子画画卖,她一坐一只,蝴蝶还没有头,卖不上好价钱呢。米晓雯的短处,就是他的长处,取长补短,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就完美无缺了,老天爷造人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的。女人喜欢男人,或许不是因为他的胡子大,这就是中国姑娘没有被大胡子外国男人占完的道理,可是一个男人如果活到老了,还长不出胡子,再干净的女人也会离开他,去找能长出毛来的嘴巴。左龙在不同寻常的嘴巴上做文章,把胡子留起来像一只野兽,剃掉以后光溜溜的,又像一只长把大瓢了,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他都想用女人会在意的毛发打动米晓雯。米晓雯上山的时候,他又一次把嘴巴刮得青铮铮的了。
米晓雯轻易不到山上来。她是会计,算账的桌子安在大东公司的大楼里,山上的矿井出什么样的矿石,都不影响她算账,她账本上的现金往来,与矿石的含金品位没有关系,只由保安队夜里乘了大卡车来去决定。大东公司的矿井也有罐笼升降,它可不是米晓雯账本上黄金指数的标志,只不过表明大东公司的金矿一直在生产罢了。总经理巴东说,米晓雯是没有生病的林黛玉,等待嘴里衔着玉的宝哥哥,想叫左龙死了心,其实米晓雯倒像一台计算机,摆在大东公司的桌子上,被别人的手按着键盘敲打数字,她也像一个花瓶摆在桌子角上,不小心碰到地上,就会摔碎。三河县召开黄金生产安全会议,总经理巴东叫她去开会,她在会上听姨夫讲话,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倒觉得怪滑稽的。只有她知道,台子上穿了“干部大袄”的县长,在家里光了脊梁的样子不像县长,而且他的肚子比最不好看的肚子更大,比不穿“干部大袄”的男人更怕老婆,好像有什么把柄握在姨的手里。离开县城中间开会的影剧院,到发生了事故的矿山去参观,米晓雯才感觉到,安全隐患就在脚下,随时都会有危险。三河县采金历史悠久得像一个好色终生的老男人,身子骨快要被女人淘空了,不小心,就会塌掉胸膛上的一根骨头。纸页发黄的史书上说:“今二州置金坑,多聚民凿山谷,阳气耗泄,故阴乘而动”,说的就是男人受不了女人的大地震。要命的是脚底下的山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哪辈子的锤錾掏空了,猜不透什么时候会塌下去。发生事故的现场叫人看了害怕,矿井口的工棚都掉进地球的肚子里去了。两年前的夏天,还曾经掉进过一辆小轿车。小轿车路过的地方,已经不是本世纪的矿区了,路面上铺了沥青,没有引起黄金生产安全部门的重视。大塌陷比大地震更叫人割舍不得,知道地球上会有大地震,可以搬到没有地震的星球上去住,知道三河县会有大塌陷,可就是离不开它,正相反,它地底下蕴藏的丰富黄金,还让人趋之若鹜呢。越是知道三河县快要挖空了,钻到地底下掏挖的人越多,越是要加快挖空它的进度。在大塌陷的事故现场散了会,米晓雯不敢停留,直接上山,想让大东公司金矿采取一些安全措施,保安科长左龙却邀请她,上鬼子的炮楼耍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