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羊脸涮涮
世事纷纭，白云苍狗，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于明亲自到金崮林家来解决马桂花上访问题，镇党委书记曲秀川陪他一起来。天气开始变热，他们穿了凉快一些的衣服。在总部大楼的底层，他们没有受阻，孙玉娇从办公室里迎出来，直接带他们上楼去。他们在安得林的办公室里，吃过早下来的西瓜，小西红柿像刚刚挖出来的眼珠插了牙签，他们用两根指头捏了牙签，一插一个，送进嘴里。安得林不用牙签，就用手指头直接捏柿子，太软的一捏就碎了。
马桂花进京上访，子规长啼，她在电视台大楼外面口吐鲜血，却不回家。她不认识的主持人在电视台上常常露面，说一些义正词严的话，从四四方方的电视盒子里走出来，倒不说那种话了，而且他比凡人更容易耍一些小脾气，更愿意像好多管不了大事的小官一样，签一些没有用处的文件。他在别人手中的本子上写名字，不管人家拿了他的名字，能不能办成什么事，他自己倒比上访人员围着他不让他写名字的时候高兴了。他还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女人的裙子上，让人为难，女人要是脱下裙子，当有用的文件给人念，人家就会念出裙子底下的秘密内容，他的名字被天天挂在嘴上，也不管用。当然啦，他本人每天练的就是嘴皮子功夫，不会在意别人嘴上说什么，只要他能把头发抹亮，对着最大的一台机器说话就行了。马桂花把他当成“青天大老爷”，大叫“冤枉”，吐出血来，他却不能掀起轿帘看一看，把民女带到大堂上，马桂花的案子还要转回到三河县，由信访办公室主任亲自去领她。
马桂花的行动让人措手不及。一段时间里，她不在三河县信访办公室出现，大家还以为她放弃了上访呢，至少，她也是觉得累了，需要歇一阵再来。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进京，而且是受了一个唱戏的人的启发。信访办公室和文化馆设在同一个院子里，唱的和哭的，吼的和笑的，冰炭不容，大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正相反，信访办公室的人看见文化馆的人，就和蔼地说话，笑容可掬，他们朝着上访女人吼累了，正好让艺术的软手按摩一会儿。他们没有想到，艺术中会有骚动的血液，反叛的种子。也怪他们那个从剧团里下来的花脸，只跟着老师学了一点架子功，他只要不画出一张吓人的花脸，就走不出打架的台步了，他倒比不艺术的人更喜欢脸白，用女人的洗面奶洗脸，把路过的所有玻璃门都当成镜子，随时随地都要照一照。信访办公室的人当然知道，文化馆招来的唱戏人，跟剧团下来的花脸不一样，他们没有经过专门的唱戏学校训练，来自民间，带了山林和丛莽的野性。他们男女胡搞，也是草丛苇林，生猛海鲜，没有唱戏学校的艺术扭曲，用假嗓子唱歌，死水泡过的海虾看起来很大，其实已经没有活气了。信访办公室不需要艺术，艺术被政府硬按进一个院子里，他们也不妨受用。文化馆招来唱戏的人，从水泵井里汲水润嗓子，他们也从同一眼井上汲水喝。冬天的夜间，水泵会冻实了，汲不上水来，文化馆的人到了傍晚，拿一根烧火钩子把镶皮垫的抽子拉上来，把水泵管里的水放掉。偶尔忘记了，抽子冻在里面，第二天早晨，两个部门联合起来用火烤，文化馆的人撕了不用的剧本生火，信访办公室就撕一些没有用处的文件，政治和艺术，为喝水，完美地生起同一把火来。此时甚好。如果上访的马桂花在场，她也会摸一把烤热的水管，赶紧缩回手去说真烫，信访办公室的人不理她。要是知道马桂花会受了艺术的启发，进京上访，信访办公室就不会拿出没有用的文件来生火，他们宁肯让老天爷把水泵的铁管子冻碎，汲不上水来，文化馆招来唱戏的人，唱哑了嗓子唱不出来；他们吼破了嗓子要喝水，就接通塑料管，从县委大院里面的井上取水，分离艺术，直接与政治接源。
信访办主任乘火车北上，去接马桂花，让剧团下来的花脸陪他去。千里长途，他们乘坐卧铺。火车在夜间开动，火车跑的道上不光有红灯和绿灯，还有蓝灯，让人迷迷蒙蒙的，觉得走也行，不走也行。头半夜主任睡不着，花脸爬到头顶的铺上，一会儿就不说话了。主任让花脸陪他，不光为买了上下票的卧铺票，花脸的架子功爬上爬下能好用，也为了睡不着觉的时候，花脸能给他唱两句戏。花脸睡过去以后，主任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心思听戏，花脸就是能用小旦的假嗓唱，他也不会觉得艺术的手软叫人舒服，再软的手摸上两把，也会把他摸烦了。后半夜，主任总算被火车咣当咣当地摇睡了，醒过来以后，睁开眼看看外面，火车还在跑，一股羊膻气从主任的肚子里升起来往上走，他差一点吐出一口汤来。由于马桂花进京上访，上面来了电话叫去领人，信访办主任的一只羊头没有把毛收拾净，就推进锅里煮了。县城的农贸市场上经常会挂起羊头，羊头下面的案子上，却不是老摆着羊肉，有时候会摆上母猪肉，母猪肉瘦瓜瓜的样子很像羊肉，可是上锅一涮就不对了。信访办主任倒不缺好牙口，不能对付越涮越硬的母猪肉，他是喜欢那种纯粹的羊膻气，才刻意买羊头。冬天的羊头常常不煺毛挂在架子上，羊眼睛半睁半闭的好像不理人，主任不在乎。他在办公室的火炉子上烧水，烧开了，再兑进凉水，温度适宜，把羊头扔进去，太热了太凉了，都拔不下毛来。热天的羊头挂在架子上，已经煺了毛，可是羊眼睛的睫毛和羊嘴边的胡子还照样长着，耳朵眼里也不干净。主任要吃干干净净的羊头，就在煤油炉子上把铁钩子烧红，用铁钩子烙羊的眼睛，把羊眼睛烙得像最漂亮的女人化妆画出来的眼圈就行了。耳朵眼，他把铁钩子捶直了当探针用，脸腮则用刮脸刀片刮，直刮得一副羊脸白白嫩嫩的。那时候，他刚刚在羊头上整出了化妆女人的一只黑眼圈，上面来的电话就响了。烧红的铁钩子在羊头旁边变凉，他想不出马桂花是受了什么人的点拨进了京，他的心里像塞上了一只没有煺毛的羊头，乱糟糟的直发毛。严肃的指示沿着电话线，一级一级往下走，叫三河县派人去领马桂花，不光信访办主任从电话线上看见了一级一级不高兴的脸，心里害怕，不能把羊头上的毛收拾干净了，好好涮一涮，就连县委书记于明也发慌，亲自坐上小车往金崮林家跑，还叫上了镇党委书记曲秀川。
青天大老爷
曲秀川不会再犯认不出车号的错误了，就是县委书记像县长一样故意更换车号，让人认不出来，曲秀川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命令司机超过去。县委书记乘坐的轿车头朝北，开进镇政府院子里，稍一掉头，曲秀川连车屁股上的号码也认出来了。镇政府不像县里那样，有好多部门安排在县委大院外面，它也没有那么多部门跟县里一一对应，它连个信访办公室都没有。马桂花上访直接到县里，倒不是镇里的围墙开了口子，是镇里原本没垒这道墙。县委书记于明不怪曲秀川没有绑住马桂花上访的腿，他不满意曲秀川让历史问题遗留了这么久。曲秀川知道，马桂花曾经在于明办公的大楼外面喊过“青天大老爷”，他也不说割不断的历史还在延续。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城府不深，肯说实话，不像县长温廷礼那样，乘坐的车分明被人超过去，却说没有坐车出去过，叫人莫测高深，更加害怕。金崮林家不长眼珠子大小的西红柿，比西瓜好吃的小西红柿是洋人培植的种子，在中国的温室大棚里长出来，不出产金子的地方专门出产它，曲秀川像县委书记一样，用牙签扎了吃。看安得林能把软的捏碎，就知道他下手很重，一直在生气。金崮林家刨掉长倒钩的棘子，引发了下雪季节罕见的大雨，大雨却不全落在金崮林家的山上，镇党委书记在鼓鼓囊囊的面包服外面穿了雨衣，带领全镇人抗洪。大雨过后，只有金崮林家才长出了满山遍野香菜一样的棘子，一出生就长了倒钩。县里的写作班子编撰《黄金宝地三河》一书，业已出版，不理睬梁晨的反对，写进了唐王征东的传说，不顾朝鲜人看了会记起历史的仇恨，把中国人帮他们打美国鬼子的恩情忘了。曲秀川不在意一千三百年前那场战争的性质，他只遗憾，野生的棘子顽强地抗拒钢铁镢头的改造，再也没有一句话就能改变物种天性的皇帝了。县委书记于明要求安得林顾全大局，妥善处理马桂花的问题，安得林又捏碎了一个小西红柿，不接受，他问于明，现在是几月份？于明擎起一只胳膊来，让安得林看他的衣衫单薄的袖子，说：
“还能几月份？穿小褂了嘛。”
安得林说：“你是县委书记，金口玉牙，你叫老天爷下场大雪吧。”
于明像个大学生一样，坚持书本上的真理：“夏季下雪不可能嘛。”
曲秀川帮县委书记说话：“夏季不可能下雪，冬天可能下大雨。”
安得林面冷如铁：“就是三九严冬洪水滔天，她也不用指望！她要是窦娥，叫三河县大旱三年，金崮林家照样吃好饭！”
于明想说，需要吃好饭的不光是金崮林家人，还有三河县五十八万人民，这样说无非还是“小局”和“大局”的老话，安得林仍然不会让步，他便不说。他从玻璃窗上看出去，嘴巴朝外一努，学着市里来过的一个领导口吻说话，想叫气氛软下来，更适合谈不愉快的话题，他说：
“你那棚子里雕的到底是个啥？”
安得林冷冷地回答他：“等雕出来你就知道啦。”
于明犯了大学生的毛病，把棚子里的雕像当成了一本书，问能不能“先睹为快”。安得林再一次发出邀请，到时候，一定请各级领导来参加揭幕典礼。
总部大楼前的棚子里，叮叮当当的锤錾声一直没有停止过。除了孙玉娇，没有人看见两个雕工的头发长到了多么长，他们连大家过年的时候都没走出棚子，把守棚子的治安员，将一挂大鞭挂在棚子口的杆子上放了。下雪季节的大雨没有淋垮他们的棚子，大雨只把草绿色的棚布洗得更绿，春天一到，才晒得逐渐发白。孙玉娇冬天里走进棚子的时候，穿的是红色面包服，头上不系围巾。天气刚刚转暖，她就穿着短短的皮裙进去了。她跟着安得林陪市里和县里的领导去大旗山动物园看猴子，穿的也是这样短，引得猴子们骚动不安，集体手淫，她倒把脸一红就走了，全不管猴子们多么喜欢她，害大老董的鞭子不起作用。夜里的探照灯，在总部大楼的顶上缓缓扭动，像跳舞的女人睡了似的慢慢地扭动屁股，它射出的强光却无比警醒，从棚子顶上掠过，把村子整个扫遍，扫到一头，再扫回来。金崮顶矿井里，挖金子的大炮会在探照灯掠过村子中间某一所房子的时候炸响，金矿矿长林定邦安全地通过了身体分离手术活下来，不辜负安得林的期望，为金崮林家金矿服务，恪尽职守。他在矿长室里吃饭和睡觉，与家庭的联系只靠一部电话，一般不打。老婆和儿子已经结成了牢固的同盟，只要他的影子和声音一出现，儿子就跟他索要死在手术台上的媳妇，老婆则让他把死得更早的孤老头子还回来——老婆坦然承认，孤老头子回来以后，她就不光跟他隔着窗户说说话啦，林定邦跟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做什么，她就跟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男人做什么，她可不会像林定邦那么胆小，还得上医院做手术，她才不会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呢，她要死，就死在自家的炕上，让林定邦眼睁睁地看着，孤老头子怎样把她快活死。林定邦相信老婆的胆量会比隔着窗户说话的时候大，可是孤老头子要想叫她死，需要带了死人界的快活方法回来，不必使用力气，而是使用魔法，像没有爬山就开始气喘的老人一样，咳嗽一声就行了。林定邦是经验丰富的金矿矿工，用矿井里的掘进法则，看待男人和女人床上的事情，固执地认为，最好的风钻手还是要凭一把力气抄家伙。从安徽过来的个体矿主衣为全的观点也大致如此。夏季很好，野花盛开，衣为全专程来找林定邦商谈开险矿的事情。
大塌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