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志以多年的思想智慧,想通了地球的大道理,可是他在一个小小的关节上卡住了,通不过去,只要郭宝贵站在旁边,睁着眼看他抱了风钻打眼,他就会想起,孙玉娇把他厚厚的大书接过去了,好像郭宝贵在没有日头的矿井里,睁着眼不睡觉,就是为了让自己的老婆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书似的。郭立志还不知道,孙玉娇做思想,根本不用看厚厚的大书,而是独出机杼,随心所欲,他可知道,大旗山动物园的猴子又要喜欢她了。总部大楼前的巨型雕像举行揭幕典礼,如此隆重的思想,也要由孙玉娇一手主持。不用跑到地球的肚皮上,郭立志隔着千重山岩,也能看见军乐队的喇叭长管推进去短了,拉出来长了,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闪闪发光,好像湿了。而郭立志却被严令禁示,不准从地球的肚子里出去,他连站在远处听一听吹打都不行,他被故意调班,夜班下来,紧接着干白班。凭多年的思想经验断定,吹吹打打的庆典差不多就在头顶上进行,挖金子的大炮,一步步就要响到雕像的脚底下了,彩色气球却落不下来,倒往另外的星球上飞。郭立志渴望彩色气球越飞越高,一齐爆破,坠落下纷纷花雨永恒春光,渴念由他主持召开三老会,讨论集体墓地的第四次迁移,不是按阳世的身份地位排序,也不按血缘关系排定爷爷和孙子的位置,而是按照死了以后,头上沾的彩色气球破碎的花瓣,决定住的房子大小。在地球肚子里挖金子的人,注定了不能戴着花死去,唯一的去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郭立志与看不见彩色气球爆破的灰色命运抗争,在几乎不可能出现转机的情况下,冒死反叛一下,趁着矿井里倒班的机会,暂时摆脱了小工头郭宝贵的监督,衣服上带着石粉水渍,去找安得林,要求再作一次选择:他不下矿井了,自愿割去。安得林像当初提出两种惩罚任他选择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平静地问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郭立志痛心疾首地解释说:
“我还想给你做思想。”
安得林没用考虑,点头同意了,他说:“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最终作出正确选择。”
稍稍迟疑了一下,他提醒郭立志,是不是需要跟老婆商量商量再说?
郭立志顶天立地地说:“我自己的东西,自己做主!”
宝物
郭立志即刻起程,踏上了寻求阉割的道路。他乘车北上,不要任何人陪同。离开安得林的时候,他曾要求派一个治安员跟他去,不是陪同,而是监督,安得林相信他的诚意和坚定,不肯派人,他进一步增强了自信,就一个人走了。他从财务科支取了一大笔路费,足够他踏遍青山,找到操刀人。他把路费装在短裤兜里,再穿一条长裤遮挡,每走一程,支出路费的同时,也为他创造一次身体观光机会,他去意已定,兴致尽失,往往只瞥一眼自己那安详的样子,就像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一样放过了,再也引不起一点兴趣和欲望。他不放心的只是近在咫尺的钱,同样是鼓鼓囊囊的一包,他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来,伸手一摸,从来没有摸错地方,硬邦邦的有棱有角,正是不能被人割去的东西;火车上,扒手用刮脸刀片割口袋偷钱,需要小心提防。他最不放心的时候,不敢睡觉,隔一段时间,拔掉一根胡子让自己清醒。凭经验他往北走,直上京都,以为住过了数十代皇帝的古都,自然会传下操刀手,刀手也许不会坐着轿车在立交桥上奔跑,却会在京畿民间的大田里开拖拉机。没想到他错了,他在扭麻花般扭来扭去的大桥底下的桥墩上,看到巴掌大的广告比三河县城更多,广告指示的秘密诊所不光能修复处女膜,为女人作假,还能让男人的家伙增大,使假处女原形毕露。同一个桥墩上的广告卖矛又卖盾,这样的地方显然不会给人割去。他寻找没有如此淫荡广告的地方,找到了最干净的古庙,认为庙里的和尚按时把头发剃净,不近女色,自然会有刀手藏在古柏森森的影子里。他一直等到旅游的红男绿女走干净了,庙里寂冷下来,才向一个面目和善的和尚打听。面目和善的和尚先把两只手掌合起来,念一声“阿弥陀佛”,再念一声“善哉”,然后诚心诚意地告诉他,和尚阉割,不用剃头的刀子,用经书。郭立志想起被孙玉娇接过去的厚厚的大书,问和尚是不是“村规民约”,和尚的面目立刻变得凶恶起来,横眉立目地说,出家人不染红尘,四大皆空,哪儿来得那么多的束缚?郭立志再要问问和尚,经书的刀子割,用不用麻醉药,和尚不再理他,用指头一个一个捻着数珠子,珠子串成的圈套套在脖子上,郭立志不知道和尚什么时候能把绳子数断。
郭立志在暮色中离开古庙,看见一队和尚从一个大门走出来,走进另一个大门,手拿着俗世也用的饭碗,刚刚剃过的头很新,他却看不见刀手在哪里藏着。不过,在古庙附近,郭立志倒从刚刚在庙里烧过香的老香客那里,打听到了割的方法,那就是用一把小镰刀,像割韭菜一样,贴着地皮割去,担心发二茬,狠一点的就用小镰刀剜一镰,插上一根麦草管导尿。不过,三天内最好不喝水,只吃硬的,免得麦草管被尿泡烂了,尿不出来。三天过后,猛喝一肚子水,把麦草管一拔,尿就像泉水从一个泉眼往外冒,顺着石缝往下淌,就算好了。割下的东西就是宝物了,刀手把它用盐腌好,放在玻璃瓶子里,封严瓶口,放到高高的架子上,预示高升。等到蹲下尿尿的人日后真的要升官了,就把宝物拿来验证,看看他割下来的是不是真的宝物。郭立志听了微微一笑摇摇头,决定他不保留了,割过以后,他只要求还给安得林做思想,并不想爬到安得林的头上去。他还是关心割的时候用不用麻醉药,老香客告诉他,不用麻醉药,使用辣椒,把辣椒水烧热了,仔细地洗三遍。郭立志担心地说,用辣椒水洗,肯定痛得受不了。老香客像拿着一把点燃的大香往人的腋下猛触一样,毫不留情地说,早痛了晚不痛。
老香客刀子一样吓人的话,当然不会把郭立志吓回去,他立志割去,就不会怕痛,他害愁的只是找不到操刀手,不能让长痛赶快变成短痛呢。幸亏他带足了能够报销的路费,不担心寻求阉割的路程像他剩下的生命一样长,他只是忧心忡忡,担心他终于找到了刀手那一天,他不必割去,也没有活着的时间做思想了,死人世界有没有这样的工作,他还不知道。他稀里糊涂地上车,稀里糊涂地下车,心里失去了线路图,只希望火车和汽车的轮子知道刀手藏在什么地方,能把他不问方向地拉过去。离着家乡越来越远他不知道,后来离着家乡越来越近了他也不知道。雾蒙蒙的早晨,看见巨大的牌坊顶上“黄金宝地欢迎您”迎面而来,越来越清楚,他很希望不光三河盛产黄金,好多产黄金的地方,都会在公路干线上修牌坊,写上金光灿灿的热情空话,那样,他就离找到操刀手的地点不远了。等到他看见公路两旁的田地里,拉犁的是熟悉的公牛,拉车的骡子也是三河模样,他才好像从大梦中醒过来,明白了,只有三河才配称作“黄金宝地”。他惊慌得两眼发直,大叫司机停车,司机不停,他威胁说,再不停车,他就把尿撒在车上。司机的威胁更可怕,说他一掏出来,就给他割去,这一来他抓住司机不放了,要司机停下车来,即刻实行。司机说他还要开车,把不想割的旅客送到安全的目的地去,真的不想要尿尿的家伙了,可以去找麻子六。郭立志急切地打听,麻子六藏在哪座山上?司机说,哪座山上有鸟,哪座山上就有麻子六。这一来郭立志发慌了,不知道他带的路费够不够供他走遍天下有鸟的山头。
郭立志中途下车,以便省下路费,走更远的路程。他往有鸟的山上走,逢人就打听麻子六。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头,他终于找到了麻子六的老家。麻子六原来是红枪国的刀手,六十多年前达到了事业的鼎盛期,在红枪国里兼做屠宰和阉割两项工作,割猪和割人用同一把刀子,刀刃不锋利时,在猪蹄上宕刀。其实,县里的秀才班子刚刚编撰完成了《黄金宝地三河》一书,已经记载了红枪国短暂的历史,只因为郭立志有了他自己的一本厚厚的大书作资本,不再把别的书放在眼里,没有及时看到罢了。红枪国遗下的历史红晕横在天边像一抹晚霞,他都没有看到。金崮林家总部大楼顶上的探照灯强光天不黑就开亮,像跟在落日后头的太阳,郭立志看不见历史落日留下的红晕像一个人头上的胎记,永难磨灭。六十多年以前,东流河上游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木匠,用做木工的大锛劈开了地主的大门,领导了一场红枪会起义,在大地主的庄园里建立了红枪国,命红枪国里扎制葬礼冥器的高手工匠,用金箔纸在地主的客厅糊起了金銮殿,用光了三河县大小店铺的所有金箔纸。那时候打锣山金矿还是用女工推大磨,淘出的金子不够打制红枪国皇帝坐的龙墩,木匠大锛一挥,命部下去西面的县里抢金箔纸,裱糊宝座,他自己在红枪国的后宫里,跟地主的三太太疯狂嬉戏,三太太已被他纳为西宫娘娘。木匠像所有大国和小国的皇帝一样,不放心后宫里侍候娘娘的男人,让杀猪的义军小头目麻子六操刀,阉出了红枪国第一个也是民国的最后一个太监。红枪国政权像小太监的鸟儿一样短命,木匠派出去抢金箔纸的部下遭到了残酷打击,西面县里的军阀司令,要用金箔纸为他的六姨太扎制人间没有的豪华宅院,让六姨太在死人世界居住。六姨太是三河县有名的妓女,死在军阀司令洋枪洋炮做爱的床上。红枪国为金箔纸跟军阀司令开战,根本不是新武器的对手,很快就失败了。军阀司令杀光了所有头上有红色印记的人。红枪会义军用红巾包头,红布巾染料遇汗融化,深深地渗入肌肤,失败的红枪会会众扔掉红缨枪,解下红头巾,也瞒不过军阀的眼睛。屠夫麻子六侥幸逃脱,却被他亲手阉割的小太监杀死,给六十多年以后寻求阉割的郭立志留下了深深的遗憾。郭立志几乎绝望地询问,麻子六有没有后代?人家领他从破破烂烂的村头走进村子,在一个废弃荒芜的场院边上告诉他,红枪国就是在这个场院里,跟西面的军阀打完了全军覆没的一仗——然后领他走进一个血水淋漓的院子,屠夫嘴巴上的胡子像割过了麦子的麦茬地,正要把刀子捅进猪的脖子里,人家用手指一指告诉郭立志,那就是麻子六的孙子。
孙子可不像爷爷那样不讲卫生,他用做饭的铝锅煮刀,用炊帚把锅盖刷干净。他是有文化的刀手,术有专论,阉割知识的渊博令郭立志惊讶。他一边往煮刀的锅里添水,一边告诉郭立志,中国是世界上阉割历史最悠久的国家。按照甲骨文的记载,中国最早的太监诞生在四千多年以前,第一个太监侍候的是武丁王的皇后。人世间的阉割历史像人类的历史一样长,不光中国,其他国家也是这样,国家历史悠久,阉割历史也悠久。古代埃及由僧侣操刀,他们先用细线绑住,像勒住鸟儿的脖子,一刀切掉,撒上锅灶里的灰止血,再把铁棒插进尿道里,肚脐眼以下用热沙埋起来,等到顺着铁棒往外流的尿,能把热沙湿成蚂蚁窝尿过的样子就好了。古印度不用细线,用竹片夹住,像用筷子夹一节猪肠,竹片像木匠的尺寸,刀子沿着竹片切,切掉后,把烧热的芝麻油浇上去,等到浇上去的油像秃子头上的疤痕沾不住,能叽叽啦啦流出尿来就好了。在麻子六孙子的叙说中,煮刀的铝锅鼎沸了,锅盖顶得砰砰响。孙子用捞猪蹄的笊篱捞出刀来,替了毛巾握住,向郭立志解释说,我们是中国人,还是要用中国的办法。他让郭立志半卧半坐在炕上,像旧时代的女人拉开架式生孩子,一招手招进三条大汉,一条大汉抱住郭立志的腰,两条大汉一人按住一条腿。郭立志刚想说不用这样绑架,刀手嘴巴子上的胡子像毒日头底下的麦茬一样立起来,厉声地喝问郭立志:
“后悔不后悔?”
郭立志微微一笑不说话。
刀手被郭立志微笑的样子气坏了,那样子不像从容,倒像蔑视,刀手用更加严厉的声音再喝问一声:
“到底后悔不后悔?”
郭立志不回答,却叫三条大汉把手松开,问刀手有没有扑克牌。
刀手不明白扑克牌能派什么用场。
郭立志说:“我跟他们打着桥牌,你动刀。”
刀手屠宰成性,杀猪无数,还没有遇上这样一头不怕刀子的猪。他忘记了文化,不知道对方在抄袭“刮骨疗毒”的精神模式,气愤至极,手起刀落,寒光一闪,郭立志惨叫一声昏了过去,没有听见金崮林家方向传来天塌地陷的巨响。他带上足够的路费,寻求阉割,辗转南北,却没有想到,仅存的刀手就在盛产黄金的地方,离他的金崮林家老家近在咫尺。他要是真的打上了桥牌,老家的巨响,刀光一闪的时候他就能够听见。
没有人当秘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