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梁生更是好奇:“还有这样的地方?”
刘久香没有马上回答杨梁生的问话,俯瞰着崖底的河流,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许久,叹气道:“好早以前,我们村里有一对男女青年,爱得死去活来。可是,姑娘长得太漂亮了,被村中土司喜欢上了,要纳她为妾。姑娘誓死不从。姑娘父母惧怕土司势力,答应了土司的求婚。两个青年男女没办法,来到这个山崖,说是今生不能成双,来世一定配对。说完,手拉手跳下山崖……”
“哎呀,太可惜了!”杨梁生说。
“说来也奇怪,他们的尸体没有顺着河水漂下去,反而逆水而上,来到河流的发源地,变成一对漂亮的鸳鸯,整天在这条河里游来游去。每到八月十五夜晚,这里就能听见他们两个人唱的山歌,听得人哗哗地流泪。因此,村里人就叫这条原来没有名字的河为鸳鸯河。从那以后,只要因父母强行反对,彼此不能如愿成婚的男女青年,都会来到这里殉情。所以,这个山崖就叫殉情崖了。”
杨梁生听得心惊肉跳,身上倏地鼓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里惊呼:简直不可思议!口里却犹犹豫豫问道:“现在还是这样么?”
“后来,人们慢慢学乖了,不殉情,而是走婚或者抢亲,逼得父母让步。”刘久香舒了口气,说。
“走婚?抢亲?”杨梁生问道,“怎么个走法和抢法?”
“走吧,三言两语说不清,以后慢慢告诉你。”刘久香牵着杨梁生的手,说,“入乡随俗,你来到我们苗寨,就要学习苗族人的风俗,好好练练山歌。你这么聪明,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山歌王子的。”
“试试看,尽量不让你失望吧。”杨梁生笑笑说。
翻过殉情崖,遥见一座山包上黑压压盖着许多房子。房子绕山而建,好像一条条黑白相间的腰带系在山腰间。刘久香手指山包,回头对杨梁生说:“梁生哥,看,那就是我们百家苗寨。”
杨梁生见满山是屋,估计不止一百栋房子,说:“那么多房子,何止一百户人家?”
“百家苗寨是个村名,不是说只有一百户人家。我们村五百多户人家呢,在铜仁附近算个大村庄。”刘久香说着说着便唱起了山歌,“哎——,百家苗寨好地方,一年四季好风光。春天鸟儿喳喳叫,漫山遍野百花香……”
“香妹,你记性真好,记得这么多歌词。”杨梁生说。
“什么记性好,这歌词都是我临时瞎编乱唱的。”刘久香说。
“临时瞎编乱唱的?你出口成章?”杨梁生惊叹不已,暗暗佩服刘久香的创作才华。脱口问道:“你读了不少书吧?”
“读书?我连学校门都没进过,哪里读过什么书!读书是你们男孩子的事情,我们女孩子做梦都不敢想。哈哈……”刘久香两眼笑成一条缝,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没读过书?”杨梁生惊愕得合不拢嘴,心中暗想,倘若读了书,真不知道会何等的聪明!
杨梁生胡思乱想着,一会便到了百家苗寨村前。只见村子里房子一层接一层,垒墙一般,绕着山坡,爬上山顶。房子一律悬山顶,没有墙,只有板壁;房顶上大多黑瓦,给人以深沉感,也有少数房顶盖着杉树皮,显出几分原始民居的色彩。由于依山而建,大多数房子是吊脚楼,几根大柱子像老人的拐棍一样,牢牢地插入房前的土里,进门就是地板。比起家中那种砖瓦房,别有一番情趣。村子四周和村中过道上,到处是桂花树,眼下正盛开着金黄或洁白的桂花,浓郁的香味亲亲热热地钻进鼻子。采蜜的蜜蜂尽管不知为谁辛苦为谁甜,却成群结队地在桂花树上飞来飞去,兴奋地忙碌着。村后的山岭上,是茂密的枫树林,枫叶刚刚跨入老年期,脸上开始出现淡黄色的老年斑,宛如灿烂的晚霞,既绚烂,又沉着。
刘久香的家就在山坡下最底层中间的那栋房子里,由于是山坡脚下,地势平缓,故而不是吊脚楼。房檐下吊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暗红色的南瓜。刘久香人未进门,声音就提前撞进屋里:“阿爹,阿妈,我回来了!你们看谁来了?你们平日总埋怨我没有带一个相好的回来,阿香今天带了一个相好的回来,二老快来看。”
杨梁生在心里一个劲地打抖,埋怨说:我的姑奶奶,怎么这样说呢?才认识多久,就成相好的了?要是家里人知道了,岂不说自己轻浮?
刘久香回头一把抓住杨梁生的手,说:“快,别怕,见了我阿爹、阿妈别害羞,就叫阿爹、阿妈,不能像你们汉族人一样叫什么‘叔叔、阿姨’呢。”
“我……”杨梁生害怕地站住了,不敢挪步。
“你什么,你!你要不听我的,我就叫人活剥了你!你信不信?别怕,有我呢!”刘久香硬是拽着杨梁生进了屋。
杨梁生刚进屋,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一律头缠黑纱巾,身穿蓝色右衽长布衫。女老人黑头巾上插着一支大红绒花。杨梁生知道,这应该就是刘久香父母了。杨梁生正想开口,刘久香忙捅了捅杨梁生的手,说:“快,快叫阿爹、阿妈!”
杨梁生鹦鹉学舌地叫了声“阿爹、阿妈”,脸庞立即红得像两个熟透了的西红柿。
“哎——”两位老人异口同声地应道,两张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绽放得犹如两朵菊花。男老者拍拍杨梁生的肩头,满意地说:“这个赖不错!”
杨梁生一下子愣住了,迅速回味一下刚才的一举一动,似乎并无大错,怎么就成了“赖”呢?于是轻声问刘久香:“我才来,阿爹怎么就说我‘赖’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哈哈……”刘久香爆出一声响亮的笑声,弯腰跺脚,汪汪的热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对她父亲说:“尿都要笑出来了!阿爹,人家是汉人,不懂苗语的意思。”说着转向杨梁生,说,“‘赖’是我们苗族话,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赖着不走,是子女的意思。我阿爹把你当儿子看成呢,你还不快谢谢阿爹!”
杨梁生闹了个大红脸,有点口吃道:“谢谢……阿……爹。”
刘久香打爆竹一般对父亲说:“阿爹,我这位梁生哥是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的,他要好多硝石、雄黄、桐油、皮货。你帮帮忙吧。”
阿爹一个劲地说“好”,连忙拿起一个牛角,奔出屋子,向着山坡爬去,时而“呜呜”地吹牛角,时而大声叫道:“乡亲们,买货啰,买货啰!有人来我们村收买硝石、雄黄、桐油、皮货了,有货的就拿到我家来卖吧!”
不过一顿饭工夫,成群结队的男女,或背着背篓,或挑着货担,涌到刘久香家里来。人们争相问道:“哪里来的老板收购货物?”
刘久香指着杨梁生对大伙说:“各位阿爹、阿妈,阿哥、阿弟,阿姐、阿妹,就是这位老板。你们不要看他年轻,他做这种生意已经两年了,是老手了,大家可不要蒙他,不要以次充好。”说完,对着杨梁生耳朵悄声说,“你跟我学着点,我来给你把关。放心,我识货,你吃不了亏。”
杨梁生点点头。
刘久香接过一个男子三张狐狸皮,用手摸了摸,说:“你这皮子怎么卖?”
“五个铜板一张,不贵吧?”男子说。
杨梁生先前在铜仁市场上看过类似的狐狸皮,开价九个铜板一张。心想,价格确实不贵。没想到刘久香指着另一张狐狸皮说:“你这张狐狸皮是立冬前的,也值五个铜板?”
那男子不好意思地说:“那一张皮子就少一点,三个铜板。可以吧?”
“最多两个铜板!你卖不卖?”刘久香说。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说:“卖就卖!拿到铜仁街上去还要一个工。算了。”
“是啊,还是在这里卖划算嘛。”刘久香笑着说,“我们都是乡亲,我还会害大家么?”说完,捧着三张皮子,将杨梁生叫进后间,用手扒拉着那张立冬前的皮子,悄声说:“梁生哥,你看,立冬前的皮子没有绒毛,不暖和,价钱就应该便宜一些。你再看另外两张,就不一样。”刘久香用手轻轻地扒拉着另外两张皮子,毛根处显露出一层密密的灰色绒毛。
杨梁生频频点头,打心眼里佩服刘久香的老练。
仅仅半天时间,杨梁生带去的银两就所剩无几,而卖东西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杨梁生只好拱手致歉,答应过不久再来收购,请大家挑回去。可是,人们不肯,说是货物要杨梁生收下,钱先欠着,打一张欠条就可以。杨梁生心里热浪翻滚,初次见面,苗族人便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再有困难也不能失信。于是,只好收下货物,打下欠条。
收好了货物,杨梁生本想去铜仁叫车夫来推货,可是,刘久香父母不同意,一定要留他住一晚,第二天再走。杨梁生只好求助刘久香,说:“做生意,耽搁了时间就是损失了银钱,一天都不能耽搁。请你和阿爹、阿妈求个情,让我下山,我下次再来住一晚。”
刘久香十二分的不情愿,瞪着眼说:“下次不也要耽误时间?这样,我派个人下山去送信,你到这里住,总不耽搁时间吧?”
面对如此诚心实意的一家人,杨梁生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心怀歉意地对刘久香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刘久香剜了他一眼,轻言细语道:“以后少跟我客气,我乐意!”
刘久香父母听说杨梁生答应住一晚,高兴极了。阿妈从鸡笼里抓出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准备宰杀,被杨梁生看见,拼命抢下,将鸡放了。不一会,杨梁生从厕所小解回来,那只已经放生的大母鸡竟然挺挺地被杀死在地。杨梁生说:“阿妈,我抢掉了的鸡您怎么还杀了呢?您这样客气,我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住。”阿妈故意沉着脸,说:“看你说的!你是贵客,不杀鸡哪行?你们汉人来了贵客不杀鸡?我才不信呢。”
刘久香见母亲杀了鸡,悄悄地将杨梁生叫到一边,低声说:“等下吃饭时,我阿妈会给你一个鸡心,按照我们这里风俗,这个鸡心你不能一个人吃,要分给我阿爹、阿妈一同吃。记住了吗?”
“吃饭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杨梁生生怕自己不懂得苗族习俗,丢人现眼。
“我阿爹会用牛角装酒给你喝,叫作喝牛角酒。你不要客气,也不要勉强,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们不会强行叫客人喝醉酒的。当然,客人不喝酒东家也会不高兴的。”刘久香一本正经道。
杨梁生高兴地说:“这就好,不像我们家乡,喝酒时千方百计想让客人喝醉。到时候如果你发现我有什么不对,踢一下我的脚,暗示我,别弄得我在你阿爹、阿妈面前出丑。”
“放心,我阿爹、阿妈挺和善的,出一点丑也没关系。”刘久香笑笑说。
点灯时分,开始吃饭。阿爹端着一只牛角,里面装有米酒,非常虔诚地递给杨梁生。杨梁生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接过牛角,轻轻地喝了一口。阿妈端来一个小碗,碗里装着一个鸡心和一把小刀,说:“尊贵的客人,请你吃了这个鸡心。吃了鸡心便和我们一条心。”
杨梁生记起刘久香的话,连忙双手接过碗,拿起小刀,将鸡心切成四份,送到阿爹、阿妈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阿爹,阿妈,您二老请吃鸡心。吃了鸡心,我们四人就心连心了。”
阿爹、阿妈眼里闪着泪花,慈祥地说:“真是懂事的赖啊!”
吃过晚饭,阿爹说:“阿香,和梁生出去玩一玩,教他唱唱山歌。”
其实,阿爹不说,刘久香也要带杨梁生出去玩一玩。这是风俗,女孩到了十四五岁,就要多找一些男孩子玩耍,对唱山歌,寻找心上人。对于女孩和异性的交游,父母是不干涉的。而且,女孩结识的男朋友越多,越是风光,说明越有魅力。相反,女孩子没有什么男朋友,则被人看成是“憨姑娘”,瞧不起。
不规则的近似椭圆形的月亮兴奋地跳上山头,将一条薄薄的白纱巾轻轻地罩在山坡上,使得山岭、树木、房屋、田地像浸在薄薄的牛奶里,既朦朦胧胧,又依稀可见,比白天多了几分神秘和宁静。一栋栋的板壁房里偷偷地溜出一丝丝淡黄色灯光,山坡到处眨着黄色的眼睛,宛若一座不夜城。远远近近,到处响起悠悠的情歌声。杨梁生不由得想起家乡三月夜晚的情景。家乡的三月,到了晚上,睡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青蛙们苏醒了,体内那种渴望已久的求偶的欲望被春姑娘唤醒了,便开始了肆无忌惮的鸣叫声,“咕——”,“咕——”,一声比一声叫得欢,仿佛要凭着自己超群的嗓音赢得异性的青睐,以便实现熬了一个冬天的美梦,尽快射出体内那些积蓄已久的液体或者接受梦寐以求的异性体内的精华。这些尽情唱着山歌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追求虽然带着高级动物的高尚,可是,原始的动物性不也异曲同工么?
刘久香牵着杨梁生的手,走过一道道田埂,来到远离村庄的一个山坡上。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桂花树,泼出一阵阵令人眩晕的桂花香。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一块平坦的大石块闪着幽光,恭候着他们的光临。刘久香脱下身上精美的羊皮坎肩,垫在石块上,拉着杨梁生坐下。
杨梁生坐在刘久香身边,不仅闻到了桂花香,而且闻到了刘久香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少女特有的香气,吸一口,整个心扉舒服透了,那颗滚烫的心好像滴上了一滴蜂蜜,慢慢地向四周洇散开来,使得整个心窝都甜蜜蜜的。于是呢喃道:“真好,月儿明,花儿香,景色醉,人儿美,不是月宫胜似月宫,巴不得就这样静静地变成石雕。”
刘久香一愣,说:“梁生哥,你说话像写诗似的,一定会编歌词。来,我们来唱山歌吧。”
“你唱吧,我尽量跟上。”杨梁生说。
刘久香张开嘴,轻轻地唱道:“八月里来好风光,苗寨处处桂花香。”随着歌声的吐出,一丝淡淡的香气从口里飘出来。
杨梁生今晚好像特别有灵感,几乎不假思索,马上接嘴唱道:“桂花香来香一阵,阿妹香来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