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打开红布,露出一把淡褐色的瓷壶,约莫七寸多高,腹径六寸来长,圆口,细颈,壶嘴呈公鸡头状,壶把手椭圆形,衔接壶口的部分犹如一个母鸡头,好似一只母鸡伸着长长的脖子在壶里饮水。来人说:“这是祖传的宝贝,是南朝洪州窑烧制的鸡首壶,我现在急需钱用,没办法拿出来典当一下。十天后,我银钱周转过来了就来赎回。”
杨振远酒兴正浓,喝至酣处,便吩咐伙计说:“你去看看,合适就当下来。”
伙计拿着壶,左看右看,拿不准,便问杨振远收不收。杨振远接过壶看了看,说:“市面上很少看见这种壶,就收下吧。客官,你要当多少银子?”
来人说:“一百两。”
“太多了吧?”杨振远说。
“老板如果识货,这钱就不多;要是不识货,这钱就多了一点。如果老板不愿意,我就另找一家。”来人说着重新用红布将壶包起来,抽身就走。
伙计看看杨振远,说:“老板,收不收?”
杨振远说:“既然客人有困难,那就收下吧。”心下想,开了几十年当铺,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总不至于在这么一把壶上出什么岔子吧?
当天,杨振远喝得酩酊大醉。只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钉钉子一般,疼得厉害,便卧床休息。
第二天,杨振远酒醒了,来到当铺里,找出头天收下的那把鸡首壶,重新把玩起来。看看壶口,看看壶里,看看鸡首,看看壶底。最后,用手指弹了弹壶壁,仔细辨听声音。忽然,杨振远大吃一惊,顿脚叫道:“上当了,上当了!”
几个伙计围过来,愕然问道:“收到赝品了?”
杨振远用手指敲打着壶身,说:“你们听听这声音。”说完,从货架上拿起另一把南朝时期洪州窑瓷壶,敲打起来,说,“再听听这声音。”然后,又指着壶底的字说,“这字也不完全一样。昨天真是饮酒误事啊!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啊!”
伙计宽解道:“反正他十天以后会来赎回,赝品也没关系。”
“世上有那种傻瓜吗?除非他是昨天出世的!他心里有数,还会来赎回?”杨振远懊悔不已。
“那如何是好?”伙计们面面相觑。
杨振远思索良久,便找来文房四宝,叫伙计买来一沓请柬,一张张地写好,对伙计说:“你将这些请柬送出去。”伙计接过请柬,只见上面写道:
“某某台鉴:
在下六月初六日五十诞辰,在家聊备薄酒,以示庆祝,届时恭请大驾光临。
杨振远恭呈
宣统二年六月初三日”
“老爷,您不是十月初六的生日么?怎么变成六月初六?”伙计不解地说。
“你别管,只管将请柬送到就是。”杨振远挥挥手。
伙计见请柬上请的客人都是一些商界精英,其中不少是开当铺的老板,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缘故,只得按照主人吩咐,将请柬逐家送到,热得汗流浃背。
六月初六,杨振远常德家里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人们一个个衣冠楚楚,拱手称贺。酒过三巡,人们正在兴头上,杨振远缓步走到大厅中央,手捧一个鸡首壶,高声说道:“诸位,诸位!大家一边慢慢喝酒,一边听我说上几句。鄙人今天请大家来,不仅是请大家和我一道分享生日快乐,还要在各位前辈和后生面前亮一次家丑。”
客人酒兴正浓,忽听杨振远口出此言,不免一愣,诧异地望着杨振远,心里直犯嘀咕:哪有当着众多客人亮家丑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杨振远继续说:“鄙人经商三十余年,从事典当行业也二十来年,从未出过差错,算是圈内一个老人了。可是,前几天,喝酒误事,我这只老鹰竟然被抱鸡婆啄瞎了眼,收到一件赝品。大家看,就是鄙人手中这把鸡首壶。”说着,将手中的鸡首壶举得高高的,转着身子,向大厅展示一周,将所有人的眼光都牢牢地拴到了鸡首壶上。大厅里短暂的沉寂后,慢慢响起窃窃的议论声。
“惭愧呀,惭愧!”杨振远说着,将手中的鸡首壶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如同惊雷,在大厅里爆响。
“啊——”人们在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外,顿时全部惊呆了,面面相觑。少顷,有人开始发出轻微的惋惜声。
三天后,杨振远正在店中闲坐,十天前那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走进店,提着一包银子往柜台上一放,粗声大气地嚷嚷道:“老板,赎回我的鸡首壶!”
杨振远不予理睬,抬头望了望伙计。伙计忙说:“客官,你还好意思说你的鸡首壶,你拿赝品来典当,弄得我们亏大发了。我们正要找你算账!你今天来得正好,我们去官府评理。”
男子两眼圆瞪,涨红着脸说:“你血口喷人!我那鸡首壶是祖宗三代的传家宝,怎么会是赝品?你们不识货吧?算了,我也不和你争,不管赝品不赝品,你拿出我的壶来,我还你赎金就是了。”
伙计不屑道:“你的壶被我们老板砸了!”
“什么?”男子右脚提得高高的往地上一顿,左手握拳,在柜台上重重地捶着,说,“你们开什么当铺,怎么能随便砸烂当物呢?赔!你们赔我的鸡首壶!那可是无价之宝,一万两银子我也不答应!”
杨振远看看那男子闹得差不多了,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拿过那男子的银子,交给伙计,弯腰从内柜台取出一个红包袱,揭开红布,现出那把鸡首壶,和颜悦色道:“客官,莫性急,你的传家宝在这里,完璧归赵,物归原主。请你仔细看好,出了店门概不负责。”
“这……”男子顿时傻了眼,像一棵霜打了的茄子苗,蔫蔫的,嘴唇哆嗦着,漏出几个字,“不是三天前砸了吗?”
“客官消息灵通啊!要不,你也不会来赎吧?”杨振远笑笑,目光如炬,射在对方瞬息万变的脸上。
“那……”男子惨白的瘦脸上顿时渗出密密的汗珠。
“哈哈……”杨振远笑出了眼泪,转身对伙计说,“送客。”伙计微微弯腰,右手向着店外优雅地一挥,说,“客官,请——”
男子无精打采地走了。伙计懵了,呆呆地望着杨振远,说:“老板,连我都弄糊涂了。”
杨振远不紧不慢地说:“记住,我们要牢记‘清白为人,诚信处事’的祖训。但是,也要看对象,对于刁滑之人,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否则,我们就成二百五了。别忘了,诚信不等于傻瓜。”
伙计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称是。
鸡首壶风波平息后,杨振远心情又开朗起来,像小孩算着日子盼过年一样盼着女儿出生。看看到了腊月上旬,估计妻子接近临产,便向大儿子杨雪龙交代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匆匆启程返家。
十二月十七日,天阴沉得像要掉下来,灰色的云团碰碰撞撞,重重叠叠,癣斑一般;刀子般的北风吹着尖啸的口哨满世界打滚,吓得云飞树摇草发抖。杨振远看着天,不无忧虑地对夫人杨周氏说:“夫人,这天看样子要下雪,你要是这两天生小孩,可就受罪了。”
杨周氏摸着隆起的肚子,说:“可能是小宝宝知道你回来了,急着要见你,今天这里面动静大了一些,现在就好像有点肚子痛。恐怕晚上不生明天就会生了。”
“早生早好,挺着个大肚子也难受。”杨振远摩挲着杨周氏的大肚子说。
傍晚时分,北风渐渐地停息,杨振远站在大门口,仰望着灰色的天空,忽觉一小片芦毛花似的东西落在脸上,冰凉冰凉。接着,芦毛花似的东西多了起来,大了起来,由豆粒大小变成指甲盖大小,纷纷扬扬,从天空优哉游哉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杨振远眺望着天空中悠然飘洒的雪花自言自语地说。
雪越下越大。雪花开始时松松散散的,东一片,西一片,天空还有些清晰。不一会,雪花多了起来,像漫天惊飞的白色蝴蝶,成群结队,一伙伙,一簇簇,惶恐地乱飞。不多久,雪花开始拥挤起来,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手牵着手,头靠着头,拉拉扯扯,一球球,一团团,既像一朵朵盛开的棉花,又像一把把小小的白色降落伞,争先恐后地从天上扑下来,将本来就不大清晰的天空塞得朦朦胧胧,让人觉得天要掉下来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房顶上、树梢上、大地上便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被,雪却不满足,继续一个劲地下着,越下越猛,似乎发誓要将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这么大的冬雪,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成。”杨振远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回厅堂,吩咐佣人给房间里烧好两个火盆,为杨周氏生孩子做准备。
大雪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刚刚天亮,杨周氏感到腹中剧烈地疼痛,说:“老爷,不行了,恐怕要生了,小家伙在肚子里一踢一踢的。”
“去,快去请接生娘!”杨振远赶快吩咐一个老妈子佣人。不一会,接生娘急匆匆地赶到,刚踏进房门,就听一声“哇——”的婴儿啼哭声。接生娘赶紧剪断脐带,为婴儿擦干血迹,大声对堂前的杨振远说:“老爷,恭喜你,生了!”
“是男是女?”杨振远尽管预感到是女孩,还是不放心地急切问道。
这正是:
商场险恶涌暗流,足智多谋胜一筹。
天遂人愿得千金,白雪红梅喜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