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刚舔了舔那物件,仿佛有点淡淡的甜味;再看看颜色,经过沙子擦磨以后,益发金光闪闪。无疑,那物件是金子。一个肚子大大的老头,光着头,咧着嘴,慈眉善目,十分可爱。一根断了的红丝线穿在老头头顶后面的一块薄片上。聂小刚用手托了托,像个铁砣子,沉甸甸的。这物件肯定值不少钱,自己一年的工钱恐怕都不够。这物件掉在东家牛栏里,肯定是东家什么人的。谁的呢?男戴观音女戴佛,这是个弥勒佛,说不定是小姐或是老夫人戴的。她们掉了这东西,必定着急,得赶快告诉她们。聂小刚正要走,转念一想,这事天知地知,无人知道,谁会想到佛像掉在了牛粪里呢?自己不说,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何不留着自己?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呢!非偷非抢,无所谓道德不道德,留着也不犯法。如此想着,聂小刚又继续撒起了牛粪。撒着撒着,心里还是不自在起来:尽管这东西不是偷的,可并非劳动所得,也属不义之财。父母经常说,“轻快钱,轻快完;血汗钱,万万年”。只有自己劳动赚来的钱才是真正的钱,才用得心安理得。再说,杨家对自己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捡到东西不还,良心上说不过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今后一旦别人知道,自己还怎么做人?要是拿回家去,母亲知道了也会骂的。算了算了,还是还给人家,免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聂小刚将金佛像藏在棉衣口袋里,看看太阳离地面还有丈把高,觉得这时回家还早了点,便继续撒牛粪。不过,心里却踏实了许多,不再有那种忐忑不安之感。
掌灯时分,聂小刚回到“振远居”,掏出金佛像,放到桌上,说:“老爷,夫人,我捡到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可能是你们家谁丢的。”
杨雪梅一见,眼睛放光,激动地说:“这是我的佛像,你在哪里捡到的?”
“牛栏粪里面。我撒牛粪时,这东西从牛粪里面掉下来的。”
“怎么会掉到牛栏里去了呢?”杨周氏纳闷道。
“哦,我想起来了!”杨雪梅说,“除夕那天下午,碧玉背着两捆草去牛栏里给牛吃,突然说肚子痛,要去解手,我就背着草去喂牛。肯定是往牛栏里挂草时,不小心被草挂断了红丝线,将这东西带到了牛栏里去了。”
“嗯,有可能。”杨振远点点头。
“小刚,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杨周氏问道。
“是金佛像吧。我舔了舔,有点甜。”聂小刚说。
杨振远望着聂小刚,久久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亲自给聂小刚斟了一碗酒,端起自己的酒碗,说:“小刚,我敬你一碗酒。”
聂小刚受宠若惊,连忙站起,双手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酒,说:“谢谢老爷!”
“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杨振远真诚道。
杨雪梅也端起酒碗,说:“小刚哥,我也敬你一碗酒。谢谢你。”
聂小刚心慌意乱,同样站起,瞟了杨雪梅一眼,憨厚地笑笑,喝了碗中酒,说:“谢谢。”
元宵晚上,堂前每个柱头磉石前点着一支蜡烛,杨振远一家人围坐在堂前,听杨周氏讲老鼠嫁女的故事。这个故事不知讲过多少次,每年元宵晚上都要讲。但是,人们听起来并不觉得耳朵起茧,好像每年都有新意。说来也怪,每年的元宵晚上,所有的老鼠都不睡觉,吱吱地叫个不停,为即将出嫁的老鼠“吵嫁”或说“哭嫁”。所有的老鼠女儿都是元宵晚上出嫁。所以,家家户户元宵晚上都能听见老鼠在楼上窸窸窣窣的跑步声和唧唧啾啾的叫唤声。平日,人们听见老鼠叫唤,便学猫叫,吓唬吓唬老鼠;元宵晚上听见老鼠叫唤,谁也不吭声,任其叫唤,生怕在它们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表现得非常仁义。果然,楼上很快传来老鼠踢哩秃噜的脚步声和吱吱吱的叫唤声。杨周氏说:“大家别吵,老鼠开始‘吵嫁’了。”大媳妇轻声说:“老鼠就是老鼠,‘吵嫁’没腔没调,不好听;人‘吵嫁’多好听,拖腔掖调,连哭带数,叮咛嘱咐,听得人都想哭。”
“也怪,老鼠嫁女选在晚上,像二婚似的。”杨雪梅说。
说过了老鼠嫁女,杨振远对杨雪龙说,“吃了元宵酒,崽哩妹子要动手。年已经过完了,明天你就带着大家去湖南,我还有一件事要安排,你们先走,我过一段时间去。”
“你有什么事啊?老爷。”杨周氏问。
“我们不能只关心老鼠嫁女。等下再和你商量吧。”杨振远含笑对杨周氏说完,转向大家,“明天还要出远门,你们早点休息,守灯的事我们两个老人家来。”三十晚上的火,元宵夜里的灯。除夕晚上要烤火守岁,元宵夜里要守着柱头跟前的蜡烛点完。这是习俗。
夜深了,人们相继进入梦乡,杨周氏用胳膊捅了捅杨振远,说:“老爷,你不是说有事要商量吗?”
“我们不能光关心老鼠嫁女,也要想一想自己嫁女的事情了。雪梅已十六岁,不小了。”杨振远说。
“你不是说刘道尹现在没消息吗?怎么嫁?”杨周氏说。
“未雨绸缪嘛。别到时候人家来提亲,我们措手不及。”
“不就是置办嫁妆么,还会来不赢?”
“嫁妆和嫁妆不一样,这份嫁妆可要好好准备呢。人家是官宦人家,眼界高;我们是生意人,地位不如人家,嫁妆差了会被人瞧不起。我想,这份嫁妆要搞得特别一点,不能让他小瞧我们。”杨振远郑重其事道。
“不就是全套嫁妆么,有什么特别的?再说了,又不是我们高攀他,是他自己看上我们雪梅的。”杨周氏说。
“谁看上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嫁妆要特别。全套嫁妆和全套嫁妆也不一样。我要置办一副特别的棺材,叫他开开眼界。”杨振远说,“我在家里买好材料,让聂小刚来监管这件事情。这个人德行不错,可以放得心。”
“通过金佛像这件事,我也很喜欢这个长工。心思稍微歪一点的人,金佛像都不会拿出来。的确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杨周氏也说。
“衣被等物可以晚一点筹备,那东西临时弄也来得赢;棺材和橱子、柜子、桌子、箱子、马桶、大小脚盆、吊子、脸盆、梳妆台之类的要早做准备,特别是那副棺材,临时筹备来不赢。”杨振远说。
翌日,杨振远送走了回湖南做生意的儿子、媳妇等诸多人等,叫来聂小刚,吩咐道:“小刚,你这几天去附近几个墟镇看一看,是否有檀木卖,买些檀木回来。要是街上没有卖,就去乡下收,价钱不管。”
“买多少?”聂小刚问。
“买十来个方吧。这种木头很稀缺,不好买。”杨振远说。
“买檀木干什么啊?”杨周氏问。
“除了棺材用杉木、箱子用樟木外,其他木具家什全部用檀木。”杨振远说。
杨周氏愣了一下,说:“别人都是杉木做的,我们用檀木做,这嫁妆还真是特别。”
“这算什么特别,特别的还在后面呢。”杨振远神秘地说。
过了两日,秀市当街。秀市又叫秀才埠,地处白马寨东南三十里,那里有山势巍峨的座山,绵延几十里,出产杉木和毛竹。四个身强力壮的长工,用轿子抬着杨振远,闪闪悠悠,赶赴秀才埠买杉木。
秀才埠是丰城一个大墟镇,农历二、五、八逢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来赶集,人气颇旺。一条秀水河穿街而过,沿河建着吊脚楼;吊脚楼前一条宽阔的麻石街,街道两边店铺林立。穿过麻石街,西南面一个四四方方的墟场,杉木、毛竹占了半个场,有的平堆在地上,有的架在架子上,堆积如山。
杨振远拄着拐杖,专门在卖杉木的区域转悠。卖杉木的人多数不认识杨振远,也有少数几个认识的,赶紧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杨老爷要买杉木啊?您看看我这些木料怎么样?又粗又长,通梢得很,跟河料一样。”
杨振远点头致意,含笑道:“你的这些料是不错,做屋好得很。不过,我不是做屋,不需要通梢的料,要钻的,结疤多的。所以,你这些料对我不合适。”
卖料人莫名其妙,疑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钻料和结疤料有什么好处?”
“不仅你不明白,恐怕好多人都不明白。”杨振远笑笑。
买杉木是门大学问,名堂多了。不仅量料有讲究,而且选料也有讲究。杉木料有河料和山料之分,河料就是通过赣江运过来的杉木,大多产自赣南深山老林,山越高越陡,杉树长得越粗越长越通梢,杪上比蔸上细不了多少,有的甚至蔸杪一般粗。这就叫通梢。山料就是本地山上产的杉木料,由于山势较平,山上土浅石头多,长的杉树就不很高,而且蔸粗杪细,有的简直像黄鳝尾巴。人们称之为钻料。杉木料越通梢越好,它在量码子或者量立方时,买者占便宜;相反,蔸粗杪尖的钻料,不但出材量少,而且买家吃亏,在和通梢的料同样码子或者立方的情况下,料却小得多。所以,买料人都不喜欢买钻料。
听说杨振远要买钻料,几个卖料人围上来,说:“杨老爷,我这些料适合您吧?到处是结疤,特别牢。”
杨振远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讲好价钱后,说:“送到白马寨去,脚钱我出。”
卖料人满心欢喜,正愁卖不出的料,竟然瘌痢妹子坐花轿——俏起来了,成了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真是十年难碰一个金满斗。
杨振远买好杉木后,在墟场里转了几圈,一根檀木也没看见,聂小刚失望地说:“老爷,街上根本没有檀木,只有下乡收了。”
杨振远点头道:“嗯,这在我意料之中。你就辛苦一下,下乡去收,价钱贵一点不要紧,只要能买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