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周氏听说李善财有大事需要请假,心中一急,忙问道:“什么大事?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李善财见杨周氏神色庄重,一副十分着急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夫人莫急,也不需要你们帮忙。我看你们秧田里的秧苗那么长了,快要栽禾了。我们那里比你们这里栽禾要早几天,可能这就在栽禾了。我家里还有几亩薄田,春争日,夏争时,栽禾挿种宜早不宜迟。我要回家栽几天禾,帮帮我儿子。”
杨周氏悬着的心放下了,舒了口气,说:“我说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事啊!不过,对于种田人来说,这也算大事。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嘛,确实不能错过季节。你就回去吧,栽完禾早点过来。”
李善财走后,聂小刚除了晚上守场,白天无可事事,自然转到田里去干活。
没两天,白马寨一带也开始栽禾。栽禾,对于农民是头等大事,是一年的希望所在。那时,尚无二季稻,一年就栽一季早稻;地势低洼的水田待端午节前后,雨水少了,浸在水里的田退出来了,栽种晚稻,叫作一季晚。所以,农民十分看重栽早稻。栽禾时,一天除了三餐,上午、下午的中途还要吃一次点心,点心大多是用过年时有意剩下的糯米粉子做成的汤圆或者用粳米磨成的粉子做成的米箍,也有山上采来的栗子榨出来的淀粉做成的栗子豆腐,放上一点白糖。家境好的,配上一壶过年剩下的米酒;家境差的就只好配上一壶冷开水。点心都要送到栽禾的田头,人们坐在田头抽袋烟,吃些点心,歇息片刻,再接着干活。这种点心在当地叫作“干斋”,不论家中贫富,“干斋”是不能少的,差别只在“干斋”的质量,再穷的人家哪怕送清汤寡水的稀饭也要送,好歹也送了“干斋”。
送“干斋”还有一个规矩,不管谁碰上“干斋”都可以吃,东家绝不会说什么。这叫作赶“干斋”。当然,春插大忙时候,谁也不会为了饱口福而故意去赶“干斋”,只是确实碰巧了,而彼此关系又很融洽的人,才象征性地吃一点,相互乐和乐和。
春风催人眠。农历三月下旬,江南处处春风拂面。这时的人们,最容易打瞌睡。吃过中饭,杨雪梅看了一会书,眼皮有点沉重,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碧玉将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免得着凉。许久,杨雪梅醒来,觉得身子软软的,提不起精神。每次来例假都是如此。碧玉见杨雪梅没精打采的样子,便说:“小姐,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正好踏青。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去鸡公垴山上或者‘夜明珠’山上采摘映山红,晒晒太阳透透气,省得闷在家里没精神。”
“‘栽禾挿种,老少没空’。人家都忙着栽禾,我们去游山玩水,别人看见了口里不骂心里会骂,说我们吃绝哩事。要不,我们去送‘干斋’,一举两得,既呼吸了新鲜空气,又帮家里做了一点实事。你说呢?”杨雪梅说。
碧玉双手一拍,说:“小姐这个主意好!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想事情就是周到。”
杨周氏听说女儿去送“干斋”,觉得女儿出去走一走也好,便欣然同意。
杨雪梅左手提一壶米酒,右手撑一把花布伞;碧玉挑着两只竹篮,一篮米箍,一篮栗子豆腐。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好像鸟儿飞出了笼子,觉得精神多了。二人穿过丰抚官马大道,走在村前柳州的田埂小道上,小道有点弹性,踩在上面非常惬意,有点飘飘然之感。笑眯眯的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蓝蓝的天空飘着一丝丝蚕丝般的白云,显得格外高阔;田野边缘女人胸脯般的山上绿绿的,间杂着些许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朵,甚是悦目;微微春风吹在面上如婴儿小手摩挲着,软软的,酥酥的,受用极了;几只燕子啾啾鸣唱,在低空翻飞嬉戏;泥土的芳香混合着花草的芳香,犹如陈年老酒的芳香,深深地吸一口,从喉管甜到心扉,叫人微生醉意。啊,春风一拂千山绿,南燕双归万户春。春天真好!杨雪梅感到无比的舒畅和感慨。
田野里是一幅彩色春耕图:那一块是白汪汪的水面,这一块是绿油油的秧田;那一块是绿中间白的刚栽好禾苗的稻田,这一块是残留着紫色花朵的红花种田。芥菜开着金黄色的花朵,萝卜菜扬着洁白如玉的笑脸。两个小姑娘在菜地里追逐着一只蝴蝶,蝴蝶从萝卜菜花上飞入芥菜花中,一下子隐藏了起来,小姑娘急得四处张望。杨雪梅见状,不由得随口吟起了祖先杨万里的诗句:“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农民或扬鞭扶犁,或弓腰栽禾。挑秧的、送“干斋”的人们快步如飞,显得十分忙碌。对面鸡公垴山上传来一阵鸽蚣鸟的欢叫声:“鸽公鸽婆,各栽各个——”
碧玉笑着说:“小姐,你听见吗?鸽蚣鸟在笑我们呢?”
“我怎么没听出是笑我们呢?”杨雪梅说。
“你听:你们两个,去看哥哥——”碧玉打趣地说。
“十八女子正思春,你今年十八岁了,是不是心里有了‘哥哥’呀?”杨雪梅笑着说。
“我一个丫鬟,哪敢瞎想?我是说小姐你呢。老爷、夫人不是在帮你准备嫁妆了?”碧玉说。
“那叫未雨绸缪,说明不了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呗。”杨雪梅似乎勾起了什么心思,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来到一坵镰刀形的田边。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正一边栽禾,一边唱着山歌:“日头公公快下山啰,我打长工实艰难啰;一日三餐菜煮饭啰,一只辣椒吃三餐啰……”一个托着烟杆悠闲而来的五十来岁男子咳嗽一声,也和着那男子的曲调唱开了:“日头公公莫下山啰,我请长工实艰难啰。一日三餐白米饭啰,冒有鱼仔有个蛋啰……”那男子听见歌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哎呀,东家来了?我是瞎唱的,莫见怪哟。”“没关系,我也是瞎唱的。吃饱了不得消,唱唱歌帮助消化。”托着烟杆的男子不悦道,“憨狗,你要是觉得在我家不好,可以另谋高就嘛。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长工到处是。”“好着呢,好着呢,东家对我好着呢。我是吃饱了饭撑的。”男子说着,右手像鸡啄米一般,明显加快了栽禾速度。
“奇怪,两个人唱两样的歌,到底谁唱得对?”碧玉问杨雪梅。
杨雪梅慢言慢语道:“都没唱错。”
“这话怎么讲?”碧玉不解。
“《红楼梦》里王熙凤说,‘大有大的难处’;我看,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难处。对同一件事,站的角度不同,结论就不一样。”杨雪梅想起自己家里对长工、佣人并不薄,可也有人说闲话的,深有体会地说。
碧玉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心里想,财主们吃穿不愁,什么活都请人干,还有什么难处?但又不好细问下去,只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嗯嗯几声。
路上有认识杨雪梅的,无不诧异地说:“雪梅小姐,怎么您亲自来送‘干斋’呀?你家里的长工这下要成仙啰!”
“我来看看栽禾,要不然,饭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呢。你想成仙么?想成仙也来吃点‘干斋’哟。”杨雪梅笑笑说。
“多谢你的好意。我要是成了仙,老婆怎么办?”那人笑着说。旁边一个男子接嘴道:“莫愁,有我呢。”“哈哈……”田里众人大笑。
一会儿,来到一坵葫芦状的水田边。此田叫“十公坵”,面积十公,约合八亩。南边一个大圆,北边一个椭圆,中间一个狭小的瓶颈,远看好像一个大葫芦。瓶颈处狭窄得只有一米来宽,正好可以栽六排禾。当年买此田时,有人建议,在瓶颈处修一条路,将田一分为二,便于耕作。杨云翔不同意,说那样便破坏了风水——这是一只宝葫芦,求之不得。因而,此田就一直保持着葫芦状。每年栽禾,只有示禾能从南边一直延续到北边,这对栽示禾的人是个考验,只要示禾栽歪一点,整个六排示禾就没法从南栽到北。此田又坐落于白马寨通往“夜明珠”的路头上,来往人多,每年栽这坵田的禾,长工们都客客气气,互相谦让,谁也不愿意栽这排示禾,生怕过不了关,弄得丢人现眼。谁栽好了这坵田的示禾,谁就可以吃饭时坐上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