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志义忽然想起,聂国生是台胞,大陆人和台胞结婚,比大陆人之间结婚要复杂许多,办手续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所以,不能“说干就干”。
杨彩莲和聂国生听了兰志义的解释,像从火炉旁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聂国生脸上露出几分失望,求助的眼神望望兰志义又看看杨雪梅,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
杨雪梅重重地“嘿”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这有什么难的?听我的,别管那么多,照常进洞房,该干什么干什么。手续慢慢补。别说这五六十岁的人,就是小年轻,现在不也有先生小孩后打结婚证的吗?我们农村人,就按农村规矩办,做了村里的民众酒,就等于结了婚,谁也不会来追究什么法律责任。倒是你官身不由己,要注意影响。要不,你就别当证婚人了。”
“我也没什么,这个破官当不了几天了。组织上找我谈话了,要我改任调研员,通知书就这几天的事。证婚人我是当定了,没当这个证婚人,我就白当了四年对台办主任。”兰志义诚然道。
杨雪梅想了想,果断地说:“兰主任,彩莲的婚礼你一定要来,但证婚人就算了。我们不搞那种繁文缛礼,毕竟没有打结婚证,你也毕竟不是农民,不要好事变成坏事,授人以柄。我去告诉杨冲,请他和村里各个村小组长打声招呼,请他们分头通知一下本组的村民,每户来两个人喝酒。我一个人挨家挨户请客,跑断了腿也来不赢。”
由于情况特殊,那些迎新娘、闹洞房等传统做法一律蠲免,吃罢晚饭,新郎新娘直接住进“龙凤楼”,算是进洞房。亲朋好友也都知趣地各自回家。
四十二年的陈年老酒,一旦开坛,自然香气四溢。那种柔香醇绵可是任何新酿名酒都无法比拟的。一番短暂的温存后,杨彩莲主动宽衣,三分羞涩七分娇嗔地对聂国生说:“国生,老话说,‘八十岁嫁老公——舍命去’。我虽然没有八十岁,可也五十八,不是花季少女,你可要温柔一点哦。”
“我也不是十八少年,恐怕想不温柔都不行哦……”聂国生笑笑说。
“人家说做这事还是‘姜是老的辣’,不知……”
“我也不知道辣不辣。要是真辣你就说一声嘛。嘿嘿……”聂国生说着,笨拙地持枪上马……
圆圆的月亮看见“龙凤楼”二楼东边最前面的房间灯光明亮,窗帘上闪动着扭动的身影,脸色羞成橘红。徐徐金风来到窗口,听见房间里“呼呼”的电风扇转动声,知道自己成了多余的,悄悄地退回去。房间里时而呻吟,时而尖叫,那声音完全是由幸福的声波组成的。许久,在此起彼伏的赏月的鞭炮呐喊助阵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聂国生,终于和杨彩莲揭开了人生新的一页,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人生华章……
一场幸福异常的博弈后,身子软软的杨彩莲忽然躺在聂国生怀里嘤嘤哭泣。聂国生一惊,问道:“彩莲,怎么了?是不是我动作过于粗鲁?”杨彩莲摇头说:“不是。我是难过。虽然我成了你的新娘,可是,这么大的年纪,不能为你传后了……”
“嗨,你吓死我了。”聂国生毫不在乎地说:“我们能成为夫妻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还管他什么后不后的!你要喜欢孩子,到时候我们去福利院抱养一个。”说着,舔干她的眼泪……
“陆羽茶店”歇业三天。杨雪梅经过两天的操劳,身子骨像散了架,每个部件都好像安错了位置。晚上又频频举杯,庆贺杨彩莲喜结良缘,喝得脑子晕晕乎乎。出了“喜来乐”,将杨彩莲夫妇送入“龙凤楼”,便拖着沉重的身子飘然回家。中秋之夜,万家团圆,村里每条巷道的门口,都点着香烛,摆着果案,盛满月饼、冻米糖、菱角、莲藕等诸般祭月物品。一轮皎洁的明月兴奋地爬上株山之巅,款款升上天空,俯瞰着人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人们的祭祀。坐在果案边赏月的人们,见杨雪梅走来,纷纷立起身来,送上灿烂的笑容和甜蜜的问候。杨雪梅忙不迭地回赠着同样的礼物,心里却一阵阵绞痛——别人或成双成对,或儿孙绕膝,自己则孑然一身!岂不悲从心来?
迈进“振远居”,杨雪梅身子顿时掏空了一般,软绵无力。关上大门,在一二进之间的天井边摆上果案,装上祭品,点燃香烛,开始祭月。面对着偌大的、空空荡荡的“振远居”,想起此刻杨彩莲可能正如胶似漆,畅享鱼水之欢,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聂小刚,杨雪梅不禁潸然泪下。忽然,心生一念,端出聂小刚的灵牌,肃然起敬地安放在果案上,找来两个酒杯,两双筷子,摆于果案东西两边。然后,从床底下搬出一个陶坛,往杯子里斟上尘封十多年的桂花酒。顿时,香气四溢。
杨雪梅鼻翼翕动,吸进一丝醉人的香气,凝视着聂小刚的灵牌,神色凝重,任凭泪水挂在腮边,默念道:
“值此盛世之年,熟稔之季,仲秋之月,团圆之日,赏月之时,白马寨杨雪梅谨以月饼、柿子、苹果、菱角等糕点、水果,祭祀于夫君聂小刚灵前,诚邀夫君乘和煦金风,度七夕鹊桥,披荆斩棘,飞降人间,与妾同享天伦之乐。
呜呼,夫君离妾五十七载,六百八十余月,两万五百余天。君走一了百了,无牵无挂,无声无息;妾念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天复一天。白日人前言笑依旧,大事小情躬亲;晚上独卧观音空床,泪珠抛洒鸳鸯枕边。此中辛酸苦涩,教妾可与谁言?忆当年,与君鱼街喜相逢,共同惩恶心相连。君虽寒士品高标,拾金不昧堪称贤。汪洋稻田显身手,贱妾一呼君腰闪。熬药喂汤妾补过,换衣窘迫羞难言。工棚香帕传芳心,禅林抽签笑开颜。可恨昏官泯人性,铁靴夺走妾青天!从此鸳鸯各西东,阴阳两隔不相见。梦中相拥千百度,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醒来抱枕泪涟涟,心如刀割,情何以堪?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月缺终有月圆时,人散为何难聚团?彩莲痴等终有果,你我相逢期何年?每逢佳节倍思亲,妾盼月圆人亦圆。
夫君,夫君,贱妾举杯又把盏,一醉方休梦也甜。呜呼哀哉!尚飨!”
念毕,杨雪梅双手端起两杯酒,右手杯子轻碰一下左手杯子,破涕为笑道:“小刚,来,今晚人间大团圆,我敬你一杯月宫中也有的桂花酒。先干为敬。”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吞下去。然后,左手的杯子微微颤抖,在聂小刚灵牌前滴了几滴,复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擦一把嘴唇上的酒滴,柔柔地说:“小刚,我知道你不胜酒力,代你干了。”言毕,再给两个杯子斟满。如此反复不止,大有一醉方休之势……
牛奶般的月辉从窄长的窗户里泻进来,洇得满间白色朦胧。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后生满脸羞涩来到床前,揭开锦帐,惊骇地凝视了片刻床上玉体横陈的杨雪梅,笨拙地爬上床,口里语无伦次地呼着“雪梅,雪梅”,身子慌乱地压上去……
杨雪梅天鹅展翅般张开双臂,猛地一把抱住后生,泪流满面,嗫嚅道:“你可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来迟了,来迟了……”后生气喘吁吁道。
“不迟,不迟,一点不迟……”杨雪梅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只觉得身子轻得像一片树叶,一片鹅毛,轻飘飘的,飘呀,飘,飘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只见满天雾霭中隐隐露出琼楼仙阁,若隐若现的莽莽山头繁花似锦,仙姑老道出没其中。好一个仙境世界!杨雪梅呻吟着,拍着后生的脊背问道:“小刚哥,此是何处?”后生抱着杨雪梅的脑袋轻轻地摇晃,喘气道:“这就是我们的家。”杨雪梅被后生摇昏了头,忽觉脑子“嗡”的一声,身子落叶一样往下坠,坠……下面就是翻卷着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眼看着就要掉进大海,杨雪梅吓得手舞脚蹬,“哇——”的一声大叫……
杨雪梅呼哧呼哧地睁开眼,见自己双手抱着一个枕头在胸前,满床月色朦胧,两边太阳穴隐隐生疼,方知刚才是梦中与聂小刚神交一番。此种巫山云雨之美梦,年轻时经常发生,每次从那种销魂夺魄的战栗中醒来,都无法再次入睡,一直眼睁睁地望着床顶到天明,脑海中反刍般反复叠现出梦中美景。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此种美梦便渐次稀疏,不料今日重赴巫山,或许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想起刚才梦中的种种惬意,忍不住长叹一声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酒真是好东西啊!”随即滚烫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们忙忙碌碌,一不小心,跨进了二十一世纪。
这天,年方二十的花季少女杨金娇,正坐在白马寨村委会党支部书记办公室,左手撑在桌上,托着香腮,右手捏着一支钢笔,对着桌上的白纸愣愣地出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白纸上只写了一行秀丽的文字:白马寨经济社会发展十五规划。
“请问,您是杨书记吗?”随着一声提示性的敲门声,敞开的门口站着一老一少。老者头发花白,六十来岁;少者二十三四,白皙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白色眼镜。
杨金娇一愣,站起来,点点头,谨慎地说:“请问你们是……”
来人走进办公室,年轻人指着老者,对杨金娇介绍道:“我们是南昌大学的,这位是我的导师王教授;我是他的研究生,聂家村人,叫聂建国。”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介绍信,递给杨金娇,“这是我们的介绍信。”递过介绍信,聂建国迅速环顾一下办公室,只见办公室正面墙上挂满奖旗,奖旗下方一幅颜体字:“廉乃政之本”。
杨金娇瞄了一眼介绍信,放在桌上,让座、倒茶后,含笑问:“我能给二位提供什么服务?”
老者欠了欠身子,说:“我们是南大建筑系的,我正在撰写一部学术专著《浅谈明清建筑之风格》。我们想考察一些拥有明清建筑的古村。我的学生聂建国是你们这附近的聂家村人,介绍说白马寨有一个庞大的明清建筑群。因此,我们慕名而来,请您找一个熟悉情况的人给我们介绍一二。”王教授说着,目光在杨金娇身上游走着,心中不由得暗暗诧异杨金娇的美丽:舞蹈演员般的高挑身材,婀娜中不失丰满,丰满中透着婀娜;精致的瓜子脸,五官的大小、位置恰到好处;圆圆的眼睛黑幽幽的,十分深邃;皮肤红中带粉,粉里透白;说话时,左边腮帮处跳跃着一个深深的酒窝。南昌大学虽说不乏美女,可还很难看见如此佳丽。没想到乡下地方竟有如此美女!难得,难得。
“没问题,我姑太太比较熟悉我们村情况,请她给你们介绍就可以。”杨金娇爽快地说完,起身就走。
王教授跟在杨金娇后面,说:“没想到书记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老先生过奖了。我也是去年大学毕业,考公务员来到白马寨。我在大学入了党,我们村老书记今年刚刚仙逝,村主任又不是党员,镇里就要我暂时兼任书记,主要工作还是靠村主任。”杨金娇笑嘻嘻道。
“你也是南大毕业?”聂建国问。
“很抱歉,我是复旦大学毕业。”杨金娇矜持道。
聂建国心中一热,不由得对杨金娇增加几分敬意,说:“名牌大学,不简单啊。怎么不想办法留在上海,而考丰城的公务员呢?”
“我姑太太九十来岁,独自一人在家,又不肯去敬老院。我来照顾她。”杨金娇说。
“你年纪轻轻,如此孝顺,难能可贵。你家教不错啊!”王教授感慨道。
来到“振远居”门口,师生俩感慨不已。王教授唏嘘道:“如此雄伟的民居,真乃少见。”进了“振远居”,王教授面对杨雪梅,更是愕然:这是九十岁的人吗?尽管头发银白,可是,说话时露出满口碎玉,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中等偏瘦的身材透出女性特有的曲线美,虽然有一点隐隐约约的眼袋,可目光慈祥柔和,极富光泽,步履从容稳健,毫无耄耋之人的老态龙钟之感。杨雪梅听了王教授两人的来意,爽快地说:“你们算选对地方了。白马寨别的不敢夸口,要说明清建筑还是值得一看。要不,我们先从‘地师府’看起。”
到了“地师府”门口,王教授站着不动,先是欣赏着房屋的外貌轮廓,然后仰视着门楣上“地师府“三个金字,最后注视着门口的对联:“承师传艺艺传千秋,蒙帝隆恩恩隆万代。”良久,感慨道:“神奇,神奇,真乃神奇!白马寨竟有如此奇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平日只听建国同学说过,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师生二人刚要进屋,抬头看见幺门上的雕刻,顿时脚板黏住了,挪不动窝。王教授仔细观看了幺门上四幅雕刻图案,惊诧道:“建国,你看看这雕刻,别说人物、亭子、花鸟雕刻得栩栩如生,就连这雪花也像是真的在飘飘洒洒一样,充满着动感。这雕刻真是少见,堪称极品!”
杨雪梅笑笑说:“你们猜一猜,这幺门上的四幅雕刻花了多少工?”
“最少要几十个工吧?”聂建国麻着胆子说。
“几十个工?三百多个工呢!相当于一个雕匠花了一年的时间。”杨雪梅说。
“怪不得如此精妙绝伦。”王教授感叹不已。
进了中堂,《白马寨十二景》的雕刻,同样吸引着师生两人。他们既赞美着十二景构思巧妙,更赞叹着图案雕刻的精美,嘴里不时地吐出“叹为观止”的感慨。
看过了“地师府”,走进总巷,沿着八八六十四条巷道,在迷宫一般的古建筑群里钻进钻出。忽然,王教授站在一栋房子前,锁着眉头,问道:“杨大姐,为什么这栋房子的大门不是正开,而是斜开呢?”
“这是白马寨建筑的一个独特现象,是根据风水来的。每家的房子的坐向都要有利于主人的生辰八字,不是千篇一律的。所以,出现了‘歪门曲道’的奇特景观。”杨雪梅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