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春暖花开之时,北野丈吉再次通知李哲夫去虹口的“菊町”酒馆会晤,这次,桦山哲太郎和他单独在一间内室见了面。
两人先是寒暄一番。
桦山哲太郎眯着眼说:“上海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呀,这里各国势力割据,有时会爆发激烈的火花,有时又会卷起混浊的漩涡。上海是蒋介石的发迹之地,也是中共成立的地方,还是日本法西斯的圣地之一。”
李哲夫有些奇怪:“法西斯的圣地?”
桦山说:“是啊!北一辉君就是在虹口租界完成了《国家改造法大纲》。”
桦山哲太郎显然对北一辉的理念甚是推崇:“北一辉君自称是‘支那革命之友’,早年加入过同盟会,希望能和他们一起携手开创大亚细亚新局面。同盟会和国民党早期的创业,日本人出力很多,一些国民党元老对日本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可是‘五四’运动爆发后,这些人对日态度迅速转变,为了利用民心反对北洋,果断抛弃日本投靠苏俄,大大伤害了北一辉、内田良平等亲华人士的纯真之心。感到被愚弄的内田良平就斥责过支那人忘恩负义。日支共同振兴东亚的理念受到严重打击,相反苏俄和美英势力乘机在东亚扩张,于是北一辉转而致力于消除这种威胁,写下了《国家改造法大纲》,主张日本法西斯化。”
李哲夫心中冷笑一声,点头说:“原来如此。”
桦山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话题一转:“含苞欲放的樱花花蕾已经压满枝头了,上野公园的景色一定很美。”
李哲夫应道“是”,桦山哲太郎居住在东京上野,李哲夫曾前往拜访。
桦山问:“想去上野看樱花吗?”
“樱花很美,可是花开时间太短暂,等我有时间回到东京,上野的樱花也谢了。”
“不,在这几日之内,只要你能赶到东京,还是可以一睹上野樱花的芳容。”
李哲夫有些意外:“先生的意思是,让我马上动身去东京?”
桦山哲太郎点头说:“我很喜欢樱花。日本有句俗话:‘花要樱花,人要武士’,你听过吗?”
李哲夫点了点头,这话他以前也听桦山四郎老师说过。
桦山哲太郎说:“樱花肖人,非草非木,正是日本武士精神的写照。人不能选择生,但可以选择死,武士之死,如落花一瞬,美之至矣!武士道精神自神武天皇东征时就存在了,如天壤般无穷,职责就是要武威为骨,以道义为髓,上报皇国,下安万民。行动上,要以楠木正成‘七生报国’为楷模。”
李哲夫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知道,后面大有文章。
桦山哲太郎继续说:“历史上有不少支那人移民来到日本,这些‘渡来人’后来都成为了真正的日本人。看过《忠臣藏》吗?”
李哲夫答:“看过。”他当然看过,《忠臣藏》频频出现在日本的歌舞伎、芝居、落语、浪曲、讲谈、小说、电影等各种艺术创作中,在日本就像《水浒传》在中国那样家喻户晓。《忠臣藏》所描写的赤穗四十七浪士的事迹,其实是一起血腥的刑事案件,然而在日本独特的武士文化背景中,他们就像一本教科书那样,用血肉之躯诠释了忠义、名誉、勇气、坚忍等等武士道精神。
(日本元禄十四年,赤穗城主浅野在江户城中刀伤吉良,被幕府将军纲吉处以剖腹自裁,财产悉数充公。以大石内藏助为首,四十七名浅野遗臣卧薪尝胆一年零九个月之后,闯入吉良宅邸,杀死十八人,将吉良首级供于浅野墓前,最后四十七人集体剖腹自杀。)
桦山说:“赤穗四十七浪士中有一位叫‘武林唯七’,他就有支那血统。武林唯七的汉名叫‘孟隆重’,是支那先贤孟子的后代,因籍贯杭州武林,遂以籍贯‘武林’为姓氏。文禄庆长年间,太阁丰臣秀吉发兵征讨朝鲜,唯七的祖父孟二宽作为军医随明朝军队援朝作战,被日本军队俘虏带回了日本。可见,即使是支那血统的人,只要归化于日本,一样可以培养出武士道精神,成为大和民族的英雄。不是只有继承日本人的血才是日本人,而是从小接受日本精神的训练、因而不论何时都能表现日本精神的,才是日本人。你从小接受的是日本教育,现在又在为日本工作,已经是一个完全的日本人!这一点,务必铭记于心!”
李哲夫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他对《忠臣藏》的故事颇有感触,从小就听爷爷讲过荆轲刺秦王的故事,那种中国上古时期的击筑悲歌、十步杀一人、千里走单骑的刚烈勇武之风,似乎已经借尸还魂于东瀛列岛了。
桦山哲太郎很满意李哲夫的这种态度,说:“你这就准备一下,明天动身,船票已经给你预定好了。到了东京,有人会接应你。”
李哲夫问:“明天就走?”
桦山点了点头:“学校方面的事宜,北野先生会安排好的,这个请你放心。”说到这里语气转为严肃,“此去东京,你要进入一所特殊学校学习。这个经历不会写进你的档案履历当中,你也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明白吗?”
李哲夫虽然还不明白要去学习什么,但还是应道:“明白!”桦山哲太郎此次是以同文会干事兼同文书院理事的双重身份与他谈话,他的话就代表着同文会和校方的双重意志,是不能违抗的。
李哲夫乘轮船经长崎、门司到了东京。他到了东京后,按校方开具的特别介绍信来到了位于三宅坂的陆军省报到,接见他的是军务局的参谋秋草俊中佐。这时,李哲夫才知道,他将要进入的学校是“陆军通信研究所”,这是个对外的称呼,该机构的正式名称是“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创建筹备事务所”。
“陆军通信研究所”位于东京的九段坂,以后该校一部分迁往中野,并直属陆军大臣管辖,即为著名的陆军中野间谍学校。李哲夫是首批被选拔进入该校的预备生。
李哲夫并没有闲情逸致去上野赏樱,报到后,他很快就和其他被选拔者一起接受了一次严格的入学考试。
主考军官由陆军省军务局课员岩畔豪雄、秋草俊、福本龟治三人担任,这几人日后都成为了日本陆军情报界的专家。他们佩戴着显示威严的肩章与饰带,将考生一个个地叫了进来询问:
“如果说现在你正在乘电梯,感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喜欢女人吗?如果需要为你所爱的女人去死,你将怎样做?”
“在黑色的纸上写有墨笔字,你用何种办法进行辨认?”
“田野里有人拉了大便,你有什么办法能辨认出它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你对共产党怎么看?日本与美国有哪些不同?请举出五个例子。对基督教与佛教的不同点也举出五个例子来。”
“若有需要,就在这里当场剖腹自杀,你能办得到吗?”
……
考试没有统一的考题,由考官们从各方面随机地提出问题,可谓上到社会、经济、文化、宗教,下至地理、天文、私生活与判断力,无所不包,但问题显然不是出于漫不经心——比如李哲夫就曾被问到:“你知道关岛的位置吗?请在地图上指出来。”而当他走到那张地图前时,却发现地图上偏偏没有关岛,这是为了防止考生不懂装懂,连蒙带猜。
每名考生在四十分钟的时间里,接受考官们如箭镞一样射来的问题。但这些问题没有难倒李哲夫,他的回答有条不紊,思路清晰,广阔的知识面和慎密的逻辑分析能力令考官们频频点头。
担任主考的秋草俊中佐,歪着脑袋打量眼前这位非比寻常的台湾青年,不仅是因为这位青年在考试中的杰出表现,更是因为他得到了桦山哲太郎和池田纯久这两位有份量的情报专家的双双推荐。
“你在同文书院的调查报告我们看过了。嗯,说说你写这个的出发点。”秋草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桦山前辈曾说过,调查的方针不应局限于西洋式的学术研究,而需要从根本上着眼于未来的前景,即:我国将以强有力的方式革新中国政治枢纽中的积弊,给四万万人民以经济上的新生,然后,以此为对象来振兴我国的工商业,以迅速建立起足以和欧美抗衡的我国独立的工业体系。简单的说,就是以中国丰富的资源弥补日本的先天不足,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
考试结束后,考生们分批到陆军军医学校体检。
五天后,陆军省军务局通知李哲夫前去领取通知书,他被正式录取了。
被选拔者都是由各部队、各单位推荐来的优秀分子,有现役军人,也有很多名牌大学(如应庆大学、东京帝国大学、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所有的人都是纯正的日本人,没有人是朝鲜或台湾这样的“归化”人,但是,李哲夫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些被选拔的一百五十人中,只有四十四人通过了选拔,淘汰率超过三分之二,是真正的优中选优。
李哲夫接到录取通知十分激动,他终于潜入了日军的情报体系之中!他想起王学鑫老师的话“你要隐蔽在狼穴里,做一个不拿枪的猎人,但你会发挥比那些拿枪的猎人更大的作用”,现在,狼穴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出现了,接下来,就要一步一步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路上会有坎坷、曲折,甚至陷阱,但是也会有很多珍贵的秘密等着自己去发掘。
以前,包括日本在内的许多外国人对中国军队的评价很低,认为中国人打仗就是朝天放枪,发饷用鸦片,胜负早就由银圆收买。军阀的战争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任他枪炮隆隆,看似热闹但都没准头,其实死不了几个人,更像是双方在演戏,以至于有外国人讽刺地建议中国人恢复使用弓箭,说是这样至少能给国家省点军火钱。但是,“一·二八”淞沪抗战却大大改变了这种评价,他们看到,中国军队一样能够承受沉重的流血牺牲而坚定不移。因此,日本人对中国军队的情报收集工作一下子加紧了。
日本需要搜集中国的情报,本来不需要派日本人,中国的内奸多得是,但是,汉奸连自己的祖国都可以背叛,那他们对日本的忠诚度就很值得怀疑,所以,接受过系统的日本式教育,同时又有着中国人血统和文化熏陶的李哲夫,就成了上佳人选。
此前,陆军省已经委托台湾总督府派警察对李哲夫的家属关系、社会关系、思想情况以及性格特征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查阅了他的有所档案记录。李哲夫给他们的印象是:记忆力好,语言能力超群,会说流利的日语、北京官话、闽南话和客家话,英语也相当不错,熟悉中国南方的风俗民情,具有从事情报工作的先天优势。
李哲夫从小就养成了隐忍的品质,为人低调、不张扬、内敛含蓄的性格,以及良好的交际和沟通能力,这大大地迷惑了日本人。他出身于“国语家庭”,接收过完备的皇民化教育,改用日本姓氏,又有桦山哲太郎和池田纯久的大力荐举,对日本这个“祖国”具有可以信赖的忠诚度。
九段坂的樱花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开学典礼在学校小操场上举行,学校请来土肥原贤二这个大特务给四十四名新学员演讲打气。土肥原贤二身材不高,额部宽大,浓眉大眼,鼻下一绺小胡子,胸口挂满了“瑞宝”、“旭日”等勋章,这个老牌特务以炮制“满洲国”和策动华北自治而自诩为“东洋劳伦斯”,他首先用汉语、蒙古语、英语、俄语、德语等向学员们打招呼,卖弄自己“懂八门外语”的天赋,说:“诸君作为情报战场的武士,帝国的军人,应体照敕谕精神,成为漫天飘落的樱花中的一朵。毕业后一旦被派往海外,就要准备把忠骨抛在那里,在那儿永久地扎下根,抛弃一切名誉、地位和金钱,为了天皇和日本,将自己当做一块被抛弃的石子,用双手将‘舍身报国、鞠躬尽瘁’的无形勋章佩戴在心灵上。”
土肥原从日本武尊男扮女装制服熊袭部落的传说讲起,向学员们介绍了日本间谍史和特工先辈们的事迹,其中特别提到了两位台湾总督。
首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早在1874年,就参加过明治政府的第一次对外用兵——“征台之役”(中方称之为牡丹社事件),并秘密潜入台湾宜兰地区从事侦察工作。第七任台湾总督明石元二郎,曾作为日本的驻俄武官,在日俄战争中极力策动和资助俄国的国内革命,有力地牵制了沙俄的军事力量,为日本赢得战争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被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称赞为“一人的成果超越日本在满洲的二十万大军”。
对于这两人,李哲夫并不陌生,因为中学的教科书上都有记载,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桦山资纪、明石元二郎等高官,原来都干过间谍的行当。
土肥原贤二特意私下找李哲夫谈话:“日本人工作认真细致、勤奋,而且讲究服从,但中国人也有他们的优点,比如说为人处世的灵活性,也是值得我们这一行人学习的。作为台湾人的你,希望能够兼备日中两个民族的优点。”最后说,“俗语说得好:要蒙骗敌人,必须先蒙蔽自己嘛,好好干吧……”
开学这一天最令李哲夫吃惊的是,他在学员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梶冈弘毅,两人重逢惊喜交加,时隔两年多,两人再次成为同学,而且是在这样一所特殊的学校里,着实令人意外。
梶冈弘毅还是老样子,脸色阴沉,衣着邋遢,就连“虱子”的绰号也是老样子。没有人愿意和“虱子”同处一室,只有李哲夫愿意,于是,两人成为了室友。
梶冈弘毅是从陆军士官学校选送来的,但李哲夫并没有从他身上看到军人的影子。军人应该严守作息时间,但梶冈经常白天睡懒觉,听课时懒洋洋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半夜里则如夜猫子般两眼闪闪发光,精神十足,仿佛过足了烟瘾的烟鬼,至于军人气质、军容仪表更是无从谈起。似乎两年的士官学校训练和生活没有改变梶冈一丝一毫。李哲夫心中纳闷,梶冈看上去不像一个合格的军人,为什么还被作为优秀者选送到这个学校来?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