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夫问:“阿公,什么是‘忠’?”
爷爷说:“问的好。”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白纸,用毛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字,问:“会读吗?”李毅夫转脸望着哥哥,李哲夫捧起白纸读道:“矫首问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这个‘愆’字他读不出来)”读完后放下白纸问:“阿公,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爷爷说:“这是我们的先祖若水公临死前留下的一首诗。他的故事,就告诉了我们这些后世子孙什么是‘忠’。”
李毅夫要听故事,忙问:“什么故事?阿公快讲。”
爷爷一捋胡子,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若水公,字清卿,洺州曲周人,原来叫李若冰,是北宋年间的名士。靖康元年,他作为礼部侍郎奉旨出使金国……”
李毅夫问:“这个金国,就是岳飞打的那个金兀术吗?”
李哲夫一拉弟弟的袖子,叫他别插嘴,好好听故事。
爷爷点了点头,继续说:“第二年,金兵却背信弃义大举南侵,徽、钦两个皇帝被俘,金国大太子粘罕肆意羞辱二帝,若水公挺身而出,怒骂敌人是‘狗’,是‘蠢猪毒蛇’。粘罕见他忠勇可嘉,想收买留用,便以高官厚禄引诱,遭若水公严辞拒绝:‘天上没有两个太阳,我不能侍奉两个君主。’粘罕又劝他:‘你的父母年岁大了,若归顺我,你还可以回家侍奉双亲。’他说:‘顾国就顾不了家。’粘罕见若水公大义凛然,骂不绝口,无奈之下,就命人割下他的舌头。若水公不能用口骂,便怒目瞪着敌人,以手指着敌人,又被挖目断手,最后壮烈殉难,死时年仅三十五岁,谥忠愍公。金人说:‘辽国被金国灭亡,舍生取义而死的有几十人,南朝宋国却只有李侍郎一人而已。’据说,咱们李家在大陆的老家祠堂还有一副对联,上联:‘三寸舌不让北国’,下联:‘一颗心只为南朝’,横批:‘南朝一人’,称赞的就是他。”
故事讲完了,爷爷问:“现在懂什么是‘忠’了吗?‘忠’是臣子对君主、也是黎民对国家的应尽之道。一个人如果不忠,他就失去了起码的做人资格。”
李哲夫想了一下,问:“那……那我们所尽忠的君主和国家是什么呢?”
当时的台湾人,血统上是中国人,却是置于日本殖民政府管辖之下的日本籍国民,所以李哲夫会产生这种对自身身份认知的迷茫。
爷爷一字一字地说:“我们是炎黄子孙,堂堂轩辕华胄,自然要忠于我们的列祖列宗!”
他提笔写下“华夏”二字,说:“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天地万物,吾国为中。我中华乃天朝上国,想当年万邦来朝,四夷宾服,却从来都是以礼仪教化天下。日本不过是东洋蛮夷,撮尔之邦,历来深受中华恩泽,却趁我中华羸弱之机反噬恩主,割占台湾。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倭寇此等下作行径,与历史上的金寇没有什么差别,自古邪不胜正,来日必无好报!如果台湾人去效忠日本,那是认贼作父!”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些话,你们要牢记在心!”
兄弟俩一起点头。
李兴泉的脑海里,全都是孔孟的教化、汉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学等等中国古代的光耀历史,从来看不起西洋文明,更何况是等而下之的东洋日本。他感慨地说:“想当年,客家先辈们‘六死三留一回头’漂洋过海到台湾,为的就是过上丰衣足食、不受人欺压的生活。若是祖宗们得知如今此地已非中土,子孙后代还要受番邦蛮夷的欺辱,沦为化外之民,他们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台湾不能回归中华,我等就是不肖子孙!”
李哲夫问:“我们能看到台湾回归中华的那一天吗?”
爷爷满脸悲怆,说:“阿公是看不到了,你们还是要看到的。”他素来钟爱这个孙子,摸了摸李哲夫的头,说:“古有苏武北海牧羊,克服百般艰难,苦守中华儿女的气节。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若水公就是这样一个大丈夫,你们要以他和苏武为榜样,尤其要记住‘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成就大事,任重道远,必须有不屈不挠之精神、不移不淫之毅力。”
听了爷爷的话,李哲夫感到自己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明白了,为什么爷爷没事时总是爱念《李后主词》,一边念一边发愁、叹气,特别是爱咕哝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一年,李哲夫十岁,开始懂事了,弟弟李毅夫只有五岁,还是什么也不懂的顽童。
第二天,李哲夫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时,那几个日本小孩又来了,而且又拿来了一个大苹果,但是,李哲夫已经意识到这是“嗟来之食”,所以不想和他们一起玩。
李哲夫是孩子头,他说不干,大家都不玩了。一个日本小孩把手里的苹果一抛一接,说:“你们怎么啦?昨天不是说好一起玩的吗?”李哲夫说:“一起玩也可以,但你们不能再说我们是‘支那兵’和‘清国奴’。”那个日本小孩一愣,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但接下来的打仗游戏却和昨天的气氛完全不同,台湾小孩们经李哲夫一说,都知道“清国奴”是骂人的话,感觉被欺骗了,玩的时候不再像昨天那样让着日本小孩。因为台湾小孩人多,几个对付一个,很快就把日本小孩一个个摁倒在草地上。
李哲夫压在一个日本小孩身上,说:“怎么样,这回可是中国人打败了日本人。”
那个日本小孩一张脸胀得通红,一听这话,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了气力,将压在身上的李哲夫掀翻,一溜烟跑回火车站旁的日本职工宿舍。李哲夫等人以为他是认输逃跑,己方大获全胜,便把剩下几个日本小孩放了。谁知很快那个逃走的日本小孩便带着同伴们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日本刀,这是大人留在家里的。
日本在台湾的警察、文官甚至教师都佩剑,不过这种剑和日本军队使用的军刀不一样,它不如军曹佩带的“铁棒”(批量生产的机制刀)那么锋利,更不如军官的“百炼刀”(手工打造的武士刀),它是不开刃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只是一种威慑与尚武的标志。但就算是这种不开刃的日本刀,也是精钢铸成的,如果抡实了,别说是小孩,就是大人挨上一下也要皮开肉绽。
这下情势立刻逆转,赤手空拳的台湾小孩们被打得到处乱跑。李哲夫匆忙捡了一根树枝当武器,但那个日本小孩挥起刀来有着与其幼稚年龄不相称的凶悍劲力,一交手树枝就被磕飞,跟着他的鼻梁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刀背,疼得他泪水在眼眶里直转,满嘴都是咸咸的鲜血。那个日本小孩把刀架在他头上,作势欲劈,喝问:“你说,你是什么人?”李哲夫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脖子一梗:“我是中国人!”几个日本小孩叫喊着对他一阵拳打脚踢。直到大人们赶过来,这几个日本小孩才放开李哲夫跑开。
李哲夫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母亲见他胸前的衣襟都被鲜血染红,心疼不已,眼泪忍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李哲夫伸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珠,说:“妈,别哭,我没有做错事。”
母亲把他搂在怀里,轻声说:“这是日本人的天下,当官的都是日本人,自古民不与官斗,你要把‘中国人’这三个字埋在心底里,不能说出来,懂吗?”
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蕃薯不怕落土烂,风吹日晒根愈传。”蕃薯即使已经发霉了、烂了,仍可以落地生根,冒芽滋长。台湾人民的生命力,就像蕃薯一样顽强,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无论统治者如何欺压,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不能让他们低头。
李哲夫咬着牙,点了点头。
他鼻梁上挨这一下导致了鼻骨骨折,以后虽然痊愈了,却在鼻梁上留下了一个凹陷。
李哲夫从小由爷爷和母亲带大,与父亲李正钦的关系比较疏远。在他看来,父亲和爷爷是完全不同的人。李正钦常年在外奔波,和日本人打交道很多,会说简单的日语,思想十分亲日,对日式事务十分感兴趣,在外面很能混得开。他吸的是“敷岛”牌纸烟,而不是爷爷吸的那种水烟。他用散发出香水味的雪白手帕擦汗,这让镇上的人觉得很奢侈,而且走过时,旁人会闻到他衣服上一股香皂的清爽味,这是被台湾人称为“日本味”的气息,当时的台湾人洗衣服是用木浪树的果实或茶子来去污的,香皂味被看作是一种高贵和文明的气息。因此,父亲每次回家探亲,在乡亲们面前都是趾高气扬的神色。
也就在李哲夫十岁这一年,台湾举行了盛大的“东宫行启”(日本皇太子来台)的巡礼仪式。李正钦作为“皇国新民”代表,在台北的台湾总督府门外的空地上参加了迎接仪式。台湾总督府是一座华丽的巴洛克式建筑,为了迎接皇太子裕仁(后来的昭和天皇)来访做了大规模修整,屋顶换成马萨式屋顶,木屋架换成钢骨,阳台的立柱从单柱变成罗马双柱,内部的设施,如维多利亚磁砖和壁炉,全部从英国进口,所到之处皆是榉木拼花地板、毛绒地毯、丝织窗门帘,以及巴洛克式的花叶雕饰、金箔缠绕细脚纹路的垂吊水晶灯、华丽的灰泥雕塑及装饰等等,令出身小农之家的李正钦叹为观止。
李正钦回家后,对妻儿大谈日本皇家的豪华气派,对被选作台湾人代表参观仪式颇感自豪。父亲说得起劲,母亲却冷不丁地说:“这不都是台湾人的民脂民膏堆出来的?哼,穿皮鞋吃肉,脱赤脚打腊!”李正钦颇为扫兴,悻悻地说:“妇道人家懂什么?”
李哲夫认为母亲说得对,这个世界贫富悬殊,人分贵贱,太不公平了,对穷苦的台湾老百姓来说,日本人的豪华排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只是他当时并未意识到造成这种不公平的根源是什么。
李哲夫问起父亲有关李家先人李若水的事迹,这些父亲肯定也听过,父亲却回答:“这个嘛,当故事听听就可以了,别较真。”
李哲夫感到有些心凉,问:“那你说我们是当中国人还是当日本人?”
爷爷不在身边,父亲也就没有了顾忌,干脆地说:“当日本人有什么不好?我看比当中国人好!你阿公还抱着食古不化的死脑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那些东西早已经不合乎时势!现在的日本,无论工业、科技、军事、文化,样样都领先于中国。日本人来到台湾后,道路宽了,水田多了,盗贼和土匪少了,流行病也少了……我去福建进货,跟台湾就一水之隔,可是天差地远!中国的官府只知道贪污,不送钱什么事都办不成,世道又乱,到处是土匪,中国人懒惰,不讲卫生,旅舍就跟猪圈一样……”他数落起“中国人”来,和那个日本警察骂台湾人“肮脏,不讲卫生”的口吻如出一辙。
李哲夫在学校学日语时,因为一时分不清香烟(Tabako)和鸡蛋(Tamago)的发音,而被日本老师骂过“巴嘎”(读音“ばか”,日文写作“马鹿”,意为“笨蛋”),据说日语里“马鹿”这个词是源自中国成语“指鹿为马”。他看着有些陌生的父亲,心想,父亲现在当真是分不清自己是“马”还是“鹿”了!
疾病缠身的爷爷两年后就去世了。爷爷临终前,母亲把李哲夫从学校喊回家,当他赶到爷爷床前时,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留下一纸遗言:“煌煌祖宗业,子孙愧无颜,魂系河洛间,何处是神州?”带着无限惆怅离开了这个世界。
出殡仪式在翌日中午举行,仪式完毕后,出殡行列肃然出发,前头由写着“故秀才李兴泉先生”的大帜作为前导,还有“大梦南柯”、“驾鹤仙游”等二十多支吊旗,镇上很多人都赶来为爷爷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爷爷去世很突然,父亲李正钦从台北赶回来时,已经是那天的下午了,几个叔叔埋怨父亲,父亲十分恼火,认为这是他们嫉妒他有钱了,几个人为此在爷爷的灵堂里大吵起来。
李正钦和日本人合作尝到了甜头,他的店铺被殖民当局特许经营鸦片和猪肉等“管制品”,这在当时是少有的特权。李正钦将拿到“管制物资”再加价出售,很快发了财。生意做大了,他便在台北买了新宅,还纳了小妾,想把李哲夫兄弟俩接到台北这个大城市去读书,尤其要他们好好学日语,他说:“以后台湾人要是不懂日语,就等于是呆子,没法和官府打交道。”李正钦回老家时常会给儿子们带点日本产的玩意儿,比如印着樱花图案的花布、五颜六色的糖果什么的,让李毅夫欢蹦乱跳,好拿着这些东西去向小伙伴炫耀,而对于李哲夫来说,这些东西和日本孩子手里那个苹果一样,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父亲纳妾后,对母亲更加冷淡,一年之中难得回老家一趟。李哲夫同情母亲,厌恶薄情的父亲,没有跟着父亲去台北,而是考上了台中高等普通学校,去相对落后的台中念书,只有弟弟李毅夫去了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