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接到我弟弟的来信时,我就注意到你有从事情报工作的天然优点,因此一直通过东亚同文书院有意加以培养和引导,现在,你已经成为满铁和陆军在大陆的情报干部,前程远大,可喜可贺。”
李哲夫这才明白,原来他身为台湾人,之所以能顺利进入日本情报部门,不是机缘巧合,也不光是自身努力,而是桦山哲太郎在幕后策划的结果。他欠身感谢:“承蒙关照,学生没齿难忘。”
“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桦山眼光闪烁了一下,“那么,不介意在你远大的前程上再多加一条路吧?”
李哲夫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桦山:“您的意思是……”
桦山压低嗓门,一字一字地说:“为海军工作!”
李哲夫一愣。卷入了日本陆海军情报部门的争斗漩涡之中,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混水摸鱼的好机会呢?敌人并不是铁板一块的,他们的内部矛盾正是可乘之机,水搅得越混,能逮到的鱼越大,自己也越安全。
桦山见他不答,问:“怎么?不愿意?”
李哲夫立刻回答:“是!我会努力去干!这也是报答您的恩德啊。”
桦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端起了茶杯:“井上君,好好干!”
“当”两只瓷杯碰到了一起。
日本的陆军、海军在战略和军备问题上,一直有“陆主海从”和“海主陆从”的争执。明治政府建军初期,陆军师法德国威廉时代的陆军,海军师法大英帝国皇家海军,风格迥然不同,两者的矛盾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那时的西乡隆盛与木户孝允的权力之争,这种矛盾一直纠葛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之时,其矛盾根源主要在于资源的分配。小小的岛国日本有着与其国力不相称的称霸野心,有限的国力要维持一支庞大的陆军去占领中国,对抗苏联,还要同时维持一支庞大的海军去防备英国、打美国,国力的确是捉襟见肘。为了争夺国家预算这一根肉骨头,两条狗的明争暗斗就不可避免。1937年,尽管海军开工了“大和”级巨型战列舰,但陆军军费占了军费总额的百分之七十,其中弹药的总产值占三分之二以上,这些都消耗于广阔的中国战场,更引起了海军不满。另外,两军的战略眼光不同也是矛盾的根源之一。海军经常通过出访与外界交流,打交道的对象大多都是西方列强,明白美英等对手的实力,头脑不会像陆军那么狂热;而陆军就比较封闭,其交往的对手(如朝鲜、满清、沙俄)都是手下败将,所以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这样一来,二者在制定总体战略计划时,必然会发生尖锐矛盾。
陆军和海军的矛盾,表现在具体事例上数不胜数。“二·二六”兵变其实可以看成是陆军造海军的反(发动兵变的是陆军第1师团,而时任首相的冈田启介是海军大将,被叛兵杀死杀伤的斋藤、铃木等人都是海军出身),兵变一发生,联合舰队就紧急驶入东京湾,各舰将重炮对准了叛军阵地,设定了射击诸元,一旦陆军不出手平叛,海军就要单独干。1937年青岛登陆战,大本营统帅部原计划陆、海军联合登陆,可争功心切的海军未待陆军到来,便派遣陆战队抢先登陆占领了青岛,随后赶来的陆军向城区开进,见青岛的银行、仓库都已经贴上了海军接收的封条,顿时恼羞成怒,结果双方刀兵相见,发生了流血冲突。在翌年的徐州会战中,海军奉命在连云港登陆,按计划陆军从地面协助攻击,但陆军得知连云港驻有中国正规军后,便阴损地按兵不动,即使在拿下徐州后,也没向连云港方向派出一兵一卒,而是站在一边看海军的笑话。结果海军陆战队登陆后,迟迟得不到陆军的支援,只得在没有重装备的情况下孤身苦战,虽然夺占了连云港,但死伤惨重,吃尽了苦头。这一公开的对立和较量,发展到后来势如水火,不但影响了战斗力,也严重影响了军工生产。在两军种各自的兵工厂里,即使是生产同一规格的螺丝钉,海军造出的是左旋的,陆军则必要造成是右旋的以示不同。日本陆军甚至研制自己的“航空母舰”和“潜水艇”,日本海军也在研制自己的“内火艇”(坦克),成为二战诸国中的奇观。海军就连用来表示“战斗”的词都和陆军不一样,用的是“いくさ”,这个词只有在古代风味的作品里才能见到,但为了以示与陆军区别,哪怕是形式上的区别,海军也偏偏要从故纸堆里找出这个发霉的词汇。
在这种严重对立的情况下,陆军和海军的情报组织也是完全分离的两个系统。
日本陆军凭借着自身的优势在侵华战争中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几乎垄断了中国的各种利益,日本海军对此十分不满,一直耿耿于怀,深感在大陆地区无法插足,难以充分攫取令人眼红的权益,要扭转这种不利局面,首先就要在情报方面有所突破。满铁最大的后台是陆军,陆军垄断了满铁所有的机密情报,海军所得到只是经过陆军遴选过的次级情报,这种情况是令海军难以容忍的。因此,海军也要在满铁中秘密发展自己的情报网。
由于出身萨摩的桦山资纪(曾任海军军令部总长和海军大臣)的渊源,桦山家有着深厚的海军背景,桦山哲太郎和海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明治时代以来,萨摩藩人士一直把持着海军高层,与此相应的是,长州藩人士则把持着陆军高层,明治年间晋升的海军大将全部是萨摩人,晋升的陆军大将共三十一人,其中十一人为长州人,故当时有“长州的陆军,萨摩的海军”之说。直到大正时代,由于以东条英机、冈村宁次、永田铁山等人为代表的军校科班出身的“精英派”兴起,日本军队中的萨长势力才逐渐没落,但到昭和时代仍残留着影响。)
桦山哲太郎向李哲夫交代:“你回上海后,当有重要情报时,可以与菊岛千波联络,他掌握着一部电台可以直接联络军令部第3班。在东京的这段时间,海军会和NHK协商,以秘密的方式将你调往军令部熟悉海军的情报工作程序。”
三天后,李哲夫便以海军“嘱托”(“嘱托”是编外的职务名称,相当于兼职的参谋或顾问)身份,到千代田区霞关的日本海军军令部第3班第6课报到。
“我是井上哲夫,作为嘱托前来报到,请您多多指教。”
课长岛本完雄大佐笑嘻嘻地说:“是这样啊,辛苦了。”
军令部是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建筑,同海军省设在一起。日本海军的军令部在性质上与日本陆军的参谋本部是相同的,是军队的统帅机关(海军省则是行政机关),平时主管作战与用兵计划,战时为联合舰队总司令的直属长官,并决定作战目标。军令部下设四个班(部):第1班负责作战;第2班负责军备;第3班负责情报;第4班负责通讯。军令部的最高领导是军令部总长,军衔为中将或大将,各班的班长为少将,下属各课的课长、首席参谋为大佐,除正式课员外,各课还配备相当数量的翻译官。
军令部主管情报的第3班设有四个课:5、6、7、8课:第5课分管有关美国和拉丁美洲各国的军事情报;第6课分管有关中国的情报;第7课分管有关苏联和欧洲各国的情报;第8课分管英国及其所属殖民地的情报。
第6课包括课长在内,共有五名参谋,这些人的胸前都挂着金黄色的参谋饰带,态度严肃地默默工作。而李哲夫作为翻译却穿着一身便服,仅仅是以非正式的“嘱托”身份给这些人打下手,但他工作十分认真。
李哲夫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日本海军搜集的中国情报。这些情报的内容大部分是有关中国沿海和沿江各个城市的商贸、民间活动、政府部门的人事调动、水文气象资料等等,其来源主要是官方的新闻电报、驻外使馆的公务电报、谍报人员和驻外商行发回来的情报,数量庞大繁杂,每天的资料集中摞起来约有两尺多厚。李哲夫的任务是将其分门别类装订存档,并对每一份资料做初评和登记,所以工作量非常之大。这些由他经手的资料并不直接涉及军事内容。他并不在军令部大楼上班,而是在军令部地下室的文库内,把文件上交给专门的递送员,再转交给第6课。尽管李哲夫只能接触这些级别不高的情报,但他却身处日本海军最高级别的情报机关,这是一种信任,日本人不会让他一直呆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和订书机、字纸篓打交道,这只是海军方面对他工作能力的一种初步检验。
让李哲夫感到十分不解的是,日本海军高层对情报工作并不重视,在军令部往往能听到“我国海军有无敌的联合舰队,是堂堂威武之师,不必去搞什么‘谋略’”这样轻视情报工作的言论。主管情报的第3班一直缺额,这种情况直到后来爆发太平洋战争时也没改观。当时日本海军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没有在舰上服勤几年的经历,就晋不了级”,所以第3班的这些课员,在课内工作两年或三年后,就以“荣转”的名义回到军舰上去服勤了,他们的情报工作没有长远性和持续性。第3班不得不用预备役军官来填补人员的空缺,李哲夫就是因此而调来打下手的。
在李哲夫以往的印象中,日本人是非常注重情报工作的,其基层单位一直认真地、不断地将情报输送上来,但作为海军首脑的军令部,对待情报工作居然是这种态度,这是十分矛盾的。他这时才开始意识到日本情报工作的深层次问题。
这天,岛本完雄将李哲夫喊进第6课的课长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秃顶中年男子。
岛本对他说:“井上君的中文和英文都很棒,这个就交给他吧,请尽管放心。”
那个秃顶的男子将一叠厚厚的资料交给李哲夫:“那么就拜托了,请尽快翻译出来。”
李哲夫见他说的郑重,正想这里面会是什么内容,那人又问:“你学过地质和机械吗?”
李哲夫摇了摇头。
“哦,那翻译时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名词,请打这个电话。”他递来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名片。
李哲夫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海军德山燃料研究所柳泽信太郎大佐。”原来这个秃顶男子也是海军军官。
岛本说:“其他的事暂且搁下,先处理柳泽大佐的事。”
李哲夫说:“明白了,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是哪方面的?”
岛本说:“石油。”又说,“柳泽这家伙,做梦都在想着石油!他的头发因此而发愁都掉光了。井上君,务必加油干啊!”
柳泽信太郎交给李哲夫的是一些欧美的石油公司在中国的勘查报告,以及一些中国地质研究人员有关石油的调查报告,都是近几年的内部资料。从中,李哲夫大致了解了一些中国的石油开采情况。
清末以来即传闻新疆天山南北麓及陕西有石油矿产,光绪年间即有德国人秘密窜入陕北勘查油矿,一些有识之士担心外国人觊觎,要求政府尽速开采或是官督商办,但贫弱的中国没有开采的条件和技术。美国的美孚石油公司乘机插足,与北洋政府签订陕西延长油矿的合同,1914年美孚公司开始在陕北的延长、延安、甘泉、同官等处投资试钻井,并派人作地质勘查,结果虽然打出了一些石油,但都不丰富,经济上不划算,遂于1917年收摊。美孚石油公司失败后,一些外国人,尤其是参与过地质勘查的美国人,写了一系列有关“陆相地层贫油”和“中国贫油”的文章,此后,这种论断在国际上长期流行。
但是,有些人并不认可美国人的观点,这些人认为,美国仅在中国极少的几个地点作过少量的勘查,就说中国不能产出具有商业价值的石油,显然是片面的。不过,当时没有人能用确凿的证据或者是完善的理论来驳倒美国人的论断,这种“不认可”的态度,多少掺杂了一些民族感情在里面。
奇怪的是,这些抱有“不认可”态度的人中,除了中国人,还有日本人。中国人不愿认可自己的国家“贫油”也罢了,日本为什么也有人抱着这种态度呢?因为日本太需要石油了!而近在咫尺的中国又是那么的虚弱!
岛本说柳泽做梦都在想着石油,李哲夫渐渐明白了这话的含义——不光是柳泽信太郎,整个日本海军,乃至整个日本帝国,都在为石油绞尽脑汁,连做梦都在想着石油!
日本是个不折不扣的贫油国,其控制下的领土只有寥寥几处具备有工业开采价值的油田,最大的位于本州岛北部秋田、新泻一带,其次是台湾岛的中央山脉地区。当时日本的石油生产情况是:本州产量二十二万六千吨,台湾产量三万两千吨,北海道产量七千吨,此外,日本通过租借苏联的北桦太(库页岛北部)油田每年可获得石油十九万七千吨(这是当年日本出兵西伯利亚干涉十月革命后,以撤军为条件从苏联手里索取的权益),即使如此,合计也不过四十五万吨。同年美国的石油产量是一亿两千三百万吨,与之相比,日本那点可怜的石油产量连美国的零头都不够。第二大的产油国是苏联(一千八百五十万吨),此后依次为墨西哥(六百九十八万吨),荷属东印度的婆罗洲(六百七十三万吨),匈牙利和罗马尼亚(六百四十七万吨),中东(六百一十五万吨)。显然,当时的美国垄断了世界石油生产的大头。
日本的产油量如此之低,那当时日本一年的石油消费量是多少呢?是一百八十万吨!其中仅海军维持最低的战备训练一项就要用掉四十万吨。产量与需求量之间存在巨大缺口,日本要维持国家和军力的正常运转,不得不依赖于美国和荷属东印度的进口石油。
正是因为贫瘠的日本对石油的需求如此迫切,才把饥渴的目光转向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