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说:“我几年前和这位女同志接触过,她的优点很多,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她很漂亮,这是不利于隐蔽工作的,即使是男性情报人员,也应尽量避免在公开场合坐在漂亮女人身边,因敌特出于本能愿意盯着美女,对她们身边的男人自然也会引发兴趣,很容易引来关注和盘查。而且,两个人都是地下工作者,暴露的几率会增加。从另一方面说,女性对于军事情报术语的专业掌握也不如男性。”
从内心感情上讲,李哲夫对林恒很有好感,但当这一机缘降临眼前时,理智又使他犹豫起来。
谭老板解释说:“第一,从敌后安全角度上考虑,派出去的情报员应尽量融入当地环境,不引人注目,最好是在任务目标地有过生活经历,有当地的社会关系作为掩护。她是上海人,是纱厂老板林行臻的女儿,林行臻是青帮大佬季云卿的弟子,是汪伪特务头目李士群的换帖兄弟,符合隐蔽工作的要求。第二,你跟她有过交往,彼此有一定了解,有一定的感情基础,接触起来更自然,从这点说也是很合适的。第三,最主要的是,她心理状态稳定,心思机敏,对党的事业很忠诚!”
李哲夫苦笑着说:“现在任务这么繁重,我哪有时间谈情说爱?”
谭老板说:“越是肩负重任,越要显得若无其事嘛。和林恒建立情侣关系,也是一项任务——建立起新的联络线。”
李哲夫还在踌躇,老谭又说:“如果你选择了那位桦山小姐为妻,也不影响你和林恒的接触。作为有妇之夫,在外面有一个关系暧昧的女子,在日本人中很常见,即使被人发现,也可以假借这种关系以偷偷摸摸的幽会为辞掩饰过去。”他最后说,“首长再三强调,这事不能有半点勉强,要尊重你的意思。”
李哲夫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与林恒同志接触。”
谭老板见他点头了,很高兴,说:“林恒两年前就回到上海,一直潜伏,未启用。因外婆过世,这段时间她陪母亲呆在宁波,下个月16日是林行臻的五十岁寿辰,要大摆筵席,她会回上海。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林恒事先不知道来接头的人是谁,你的相貌和姓名都是保密的。届时由你采取主动与她接头,时间视情况而行,安全第一,如果有意外可放弃接头,等待下一步指示。”
李哲夫和老谭告别,回到虹口兰花巷时已经是满天繁星的黑夜,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尖叫,他加快了脚步,是日语的呼救声,有点耳熟,好像是桦山春枝的声音……春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李哲夫无暇细想,快步跑去,转了个弯,看见一个男子正在狠命抽打一个女子,那女子倒在地上,死死拽住男子的衣角,果然是春枝。李哲夫大喝一声,冲上去将那个男子摁倒在地,那个男子扔掉手里的包裹,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春枝看得真切,惊叫一声:“小心!”李哲夫一把抓住那个男子的右手,肘击他的下巴,那个男子吃痛,惨叫一声,满嘴都是鲜血,匕首也丢了。春枝回过神来,匆匆跑到巷子口喊来了巡警,把这个男子捕住。原来,这个男子是个赌场的“抱台脚“(即赌场的保镖),这天路过兰花巷,见春枝孤身一人站在路灯下,怀抱一个包裹,以为包里有值钱的东西,便动了歹念。
春枝乍见李哲夫,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你没事吧?”李哲夫说:“没事,你呢?”春枝摇头:“我没事。”她脸上留下了红肿的掌印,眼角还挂着泪珠,但望着李哲夫时却是满脸的笑意。
李哲夫捡起那个歹徒丢下的包裹,问春枝:“这是你的吗?”春枝说:“不,是你的。”“我的?”李哲夫奇怪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个木饭盒,装着寿司、紫菜卷等点心。
“这些都是当年在我家时你最喜欢吃的。”
“是你做的吗?”李哲夫问。
春枝点点头。
李哲夫问:“你怎么到上海了?在这等了我很久吗?”
春枝嘟着嘴说:“我到上海来找你啊,可你不在,你的同事说你只请了几天假,所以这几天我就来这里等,总算等到你了。”
“你这几天一直在这里等我?”
春枝又点了点头。
李哲夫将春枝搂在怀里:“傻姑娘,不就是一盒点心吗,让他抢了就算了,干吗死命拉着不放,多危险啊。”他心中感动不已,从台湾到上海千里迢迢,春枝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今天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她就危险了。
春枝说:“那可不行,这么晚了,你回来肯定还没吃饭呢。”
“做了多少个梦,梦见和哲夫君见面,今天终于感觉到了你怦怦的心跳。”她将脸颊贴在李哲夫的胸膛,幸福地呢喃,“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李哲夫不知该说什么好,把春枝搂得更紧了。
李哲夫从事地下工作以来,可谓是一直顺风顺水,屡立大功,却从未引起敌人的怀疑。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场潜在的危险正在慢慢逼近。
前面说到,在去年的刺杀徐宏猷一案中,被捕的军统上海站第一行动组的组长龙广寅供述了军统在虹口、闸北、吴淞、江湾等地的活动情况。“七十六号”和“梅机关”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对这些军统小组进行了几个月的秘密监视,等摸清了详细情况后,“梅机关”下令收网,日伪特工们一举将军统在上海的多个窝点拔除,抓捕了一大批军统分子。
李哲夫曾经以翻译的身份参与了一起对军统电讯特务的审讯。电讯是日本人在情报战中最重视的领域之一,所以凡是涉及这方面的被捕人员均由日方审讯。
这个军统报务员还有些稚气,但在举止上已染有电讯特务的目中无人的骄气(军统电讯人员由于组织系统和业务上的独立性,处处表现超然特殊)。在审讯中,这个报务员采取了合作态度,将所知的情况和盘托出,包括规定与重庆电报联系的呼号、波长、联络时间、双方代号、密码更换办法等。
日本人问:“计划用何种掩护方式?”他答:“我有一个表兄在法租界开设电料行,经售电讯器材和收音机。计划以此电料行为掩护,并准备将电台秘密架设在该行。但在架设技术方面尚未作出充分考虑,现今只领到2.5瓦电台一部。”问:“你没有职业,却长期租住高档住宅,你的潜伏经费从何而来?”答:“上级一次预发半年以上的生活费和一笔活动费,共计五两黄金,都是电请戴笠核定数目后转发的。”……
这一问一答,让李哲夫暗暗摇头。潜伏组织要隐蔽、精干、单线联系,在活动中尽量职业化、社会化,以公开身分作掩护。潜伏人员必须在当地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要丝毫没有暴露过个人的特殊身份,甚至在当地得有悠久的一般自由职业,并能在经费接济不及时的情况下,尚能独立生活继续活动。同时潜伏人员必须具备丰富的社会阅历,机智的手段,随机应变的伎俩,要有沉着、勇敢、善谋等特点。
而这几处破获的军统潜伏组织,均不符合以上要求,看来都是份量不够的“小鱼”。
负责收网的晴气庆胤等人因此有些失望,只有等对东亚旅馆的搜捕结果了。根据龙广寅的供词,那个旅馆也有军统的一个潜伏小组。
东亚旅馆位于法租界。“国中之国”的租界有自己的殖民政府——工部局,有自己的武装部队、警察、法院和监狱。租界的警察局叫做巡捕房,隶属于工部局警务处。公共租界设有十三个巡捕房,共有巡捕和便衣侦探六千多人。法租界设有六个巡捕房,共有巡捕和便衣侦探二千多人。原本在租界地区,日本人只有在其控制的虹口一带可以公然进行搜捕,不能在其他地区也这么干,但是,巴黎沦陷后,沦为纳粹傀儡的法国维希政权将上海法租界内徐家汇的警察权交给了日本控制下的汪伪政府,允许日方在法租界内实行抓捕行动。
几辆红皮铁甲车风驰电掣而来,一支由日、法警察组成的巡捕队冲进了东亚旅馆,在二楼十四号房内,他们逮捕了两名军统人员,并在房间内查获了枪支弹药。随后,日本人以非法窝藏武器的罪名将两人带回日租界宪兵队拷问。
就在逮捕行动的同时,一个人影攀住东亚旅馆的二楼窗沿,悬吊在半空,再松手跳下,然后迅速跑向旁边的百货公司,想借人多的地方隐蔽,但他跑得过急,不巧撞到了一个便衣巡捕,这个巡捕见他慌慌张张,以为他是小偷,将他抓住带回了巡捕房。
在工部局的审讯室里,这个跳下的青年自称叫“张力”,承认是从事抗日活动的,但与军统无关。当时西方租界虽然在中日战争中保持中立,但对中国普遍抱有同情,对地下抗日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力身上没有搜到武器,但又没有保人和身份证明,这种情况下,对他一时既不能定罪又不能释放,因此只是将他暂时关押在拘留所。
“梅机关”要求工部局将张力引渡给日本宪兵队,因为日本宪兵素以虐待犯人而臭名昭著,所以工部局警方以没有证据为由拒绝了。很快,日本人拿出了证据——那两个在东亚旅馆被捕的军统特务,一个人抵死不招,可能是审讯人员没掌握好电压,也可能他本来心脏就有毛病,在电刑时被电流击穿心脏死亡;另一个受此刺激终于招供,他名叫霍芝江,供述这个“张力”的真实姓名叫卢成文,是来与他们接头的,而这个电刑致死的同伴则是从重庆赶来的军统特派员,名叫沈一峰,他奉戴笠之命到上海,其主要任务便是与卢成文接头。让日本人大为意外的是,据霍芝江供述,这个卢成文竟然是延安派到上海的潜伏人员!询问卢成文与军统暗中接头的目的,霍芝江说他一直在上海活动,而卢成文是与沈一峰单线联系的,此次接头他只负责安排场所,并不知详情。
日本人与军统、中统过招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与共产党方面的地下组织很少交手,更是从未在同一行动中发现过国共双方的情报人员在接头,这引起了“梅机关”的关注,担心霍芝江、沈一峰与卢成文接头,是国共双方地下组织进行串通,准备在上海搞大行动。日本人带上霍芝江的供词与工部局交涉,证明卢成文确实与军统特工有瓜葛,迫于压力,工部局只得把他移交给日方。
李哲夫还不知道卢成文被捕的消息,此时的他已身在日本。名义上,他是和春枝去东京结婚旅行,实际上,他担负着十分重大的任务——进一步搞清日本的军事战略方针。
此时,日本选择北进还是南进,已经成为世界大战格局的战略焦点。
德军在9月19日结束了基辅战役,此役歼灭苏军七十多万,10月7日完成了对苏军的西方及布良斯克两个方面军的包围,形势万分危急,苏联中央政府各部和外国使馆急忙撤退到伏尔加河河畔的古比雪夫。此时斯大林可以调动的生力军只有西伯利亚方面军,但是这关系到对日战备的重大问题,由于担心日军北进趁火打劫,斯大林很难下定调兵的决心。
苏联的卫国战争面临着十分严峻的形势。而苏联间谍佐尔格的“拉姆扎”小组已被日本特高课破坏,侦察日本南进或北进的确实情报的责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中共情报工作者的肩上。
李哲夫下决心和春枝结婚,有感性的成分,也是理性的考虑。形势紧迫,情报不但要及时还得可靠,已经到了必须去敌人心脏的东京侦察敌情的地步,他刚刚利用休假去大连,现在去东京结婚旅行是最好的借口,不会引人怀疑。而从感情上说,现在他已无法拒绝春枝的爱,“只有对春枝更加倍地好”,他暗暗地对自己说,横下一条心,立刻和春枝登记结婚。
轮船由上海出发,航行两个昼夜,到了东京。
一到东京,李哲夫就发现,日本已经处于战时的窘迫当中,国民生活陷入困顿。
日本国内物价较1937年上涨了两倍,已在全国范围实行物资配给制度:1940年7月开始对糖、火柴及其它商品进行配给,禁止奢侈品生产及销售,将电风扇、收音机等均列为奢侈品。1941年起,日本政府又宣布大米也是“奢侈品”,严格限制粮食购买量,各家以购粮本在指定的米店购米,成人每天限购口粮三百三十克,并且要求糙米和精米混吃。各地纷纷发行节约运动,将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在严格的经济统治下,有钱的人虽可通过黑市弄到一些东西,而大批劳苦群众却是饥肠辘辘。
从满铁的统计报告看,日本经济力的不足,首先出现的、也是最直观的就是粮食供应不足,该年日本本土大米需求量为八千万石,在侵华战争爆发前,日本本土每年需从台湾和朝鲜输入一千五百万石大米,而此时由于战争的因素,日本本土的粮产量自1939年起一直在下降,自台湾、朝鲜输入的大米由于战争及当地的军需等因素,输入额逐年下降。日本为此想尽了办法,下令农民要把生产的大米及麦子等粮产品,除自己食用及种子外,都要以官价卖给政府,实行粮食配给。即便如此,当年日本仍有约一千万石的缺口。为此,日本不得不拿出外汇向东南亚进口了八百万石大米。
中国战争犹如一个无底的泥潭,正逐渐吸干日本的国力。粮食、石油、橡胶……这些战略物资都要花费巨资进口。一旦外汇和黄金储备用尽,日本军国主义者必将会选择武力南下掠夺。
春枝一直想给李哲夫买几件好看的西服和皮鞋,但由于物资缺乏,东京市面上买不到纯毛料的西服,只好买了一套人造毛的,皮鞋也是人造革的。皮革为战略物资禁止出售,日本全国禁穿皮鞋改穿木屐,将在空袭时容易形成目标的白色衣物改为卡其色的国防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