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夫心中大恸:谭维舟那只血肉模糊的脚是被满脚的图钉戳的,发出警报把他从悬崖边拽回来的就是这位可敬的同志!难以想象他挣脱解押者、踩着图钉快步冲到窗口破窗跳下要忍受怎样的疼痛!
李哲夫说:“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信,看来他的同伙非同小可。”
晴气庆胤说:“我们估计,他的自杀行动是在保护一个人——前来接头的‘使命’!这更加证明了‘使命’在上海共产党情报组织里的重要地位。”
听到“使命”两字,李哲夫心中突地一跳,问:“他什么也没招吗?”
“这是个顽固的家伙,把自己的舌头嚼烂了,就要断气了,什么也问不出来。真遗憾。”
似乎是听到了李哲夫的声音,谭维舟“哼”了一声,睁开眼看了一下李哲夫,李哲夫也回望了一眼,两人目光相交,一切均在不言中。谭维舟又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太虚弱了。
担架后面跟着一个瘦子,和李哲夫打了个照面。
“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李哲夫模模糊糊有点印象,随即想起来,那是在谭维舟跳楼的现场,当时只是一瞥而过,但现在这个人出现在日本宪兵队里,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就像听到梶冈弘毅提及“陈泰生”这个名字的感觉那样——陈泰生?!突然,李哲夫想起来了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将近四年之前的南京大屠杀,一个叫朱立卿的国民党稽查处特务提到,这个陈泰生原是共产党地下人员,就是他叛变后指认了王学鑫,难怪李哲夫一听这名字就不舒服。
就在这当儿,那个人已经跟着担架走远了。
长期锻炼出的一种直觉,让李哲夫隐隐感到了危险的存在。
李哲夫见到了林恒,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林恒的惨状还是令他震惊:她处于昏迷之中,下嘴唇被她自己的牙齿咬烂,受刑处的皮肤被电流灼烧成焦黑皮革状……整个儿已经不成人形了!
噩梦中的景象就在眼前,茉莉花正在烈焰中燃烧!
李哲夫心里就像是翻江倒海,悲愤的怒涛汹涌奔腾,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耳边呐喊:“决不能暴露!要冷静,冷静!这是一个情报员必须的素质!”他把手捏得紧紧的,极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他本来想和林恒交谈几句,但她还在昏迷之中,于是找到晴气庆胤:“停止用刑吧!你这样做,只能满足用刑者的施虐心理,除此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晴气有些不高兴:“这样的事情不要大惊小怪,谁让她不合作呢?”
“那她现在合作了吗?”李哲夫说,“她的父亲看到这个,非得发疯不可。林行臻在上海滩是有影响的,闹腾起来,影佐将军那边怎么交代?”
晴气一时无语,他同意梶冈去抓林恒,并让陈泰生审讯,原本是想速战速决,用逼供的方法得到口供,坐实了林恒的通共罪名,这样对上级有了交代,也就无需顾忌林行臻等人的唧唧歪歪,没想到林恒这个外表柔弱的娇小姐骨子里却如此硬气,以致于弄成骑虎难下之势,他强辩说:“虽然没有口供,但这种抗拒的表现,不是无言地证明了我们的怀疑吗?”
李哲夫说:“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晴气沉默半晌,说:“你对这姑娘倒挺怜香惜玉的。”
李哲夫说:“说实在的,不管这姑娘是不是共产党,我都很佩服她。她使我想起了堀江三右卫门——身处非情的世界,遭遇残酷的命运,能平静地接受它,不动如山。即使她是共产党,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信仰,这种忠贞和我们一样没有分别。具备这种精神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尊重吗?”
(堀江三右卫门是日本江户时代一个被认定为从仓库里盗取金银的人,被捕后被处以极刑:先是将他身体中所有的毛用火烧光,他不动;随后剥下指甲,切断全部筋脉,他还是不动;又施以插锥子等各种肉刑,他依然不动;最后,纵向割开后脊背,将煮沸的油灌进去时,才把他的身体弄弯,死了。)
晴气不再坚持己见,问:“那么,你的看法呢?”
李哲夫说:“想办法感化她。”他接着说明,一是她伤势太重,身体十分虚弱,无法继续用刑;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掌握的情报已经失去价值,对她的审讯显得不重要了,让她投降做样板才是重要的。
李哲夫曾和林恒相识,这事告诉过梶冈和晴气,而且晴气就此问过卢成文加以证实:当年林恒、卢成文劝李哲夫加入他们的抗日团体,李哲夫反而报告了警方。晴气认为李哲夫和林恒有旧情,和梶冈一样都希望能利用这一点找到突破口。
晴气说:“你的建议我基本同意。她最大的价值就在于挖出‘使命’,只要这一目的达到,就可以释放她……没有必要再为难她,把她送医院去,由我们的军医好好为她治疗吧。”他也意识到,继续折磨林恒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将林恒送到医院,还有一个企图,就是放出诱饵,如果有共产党地下组织联络她或是试图营救她,则正中下怀。
李哲夫走后,陈泰生问晴气庆胤:“刚才那位是谁?”
“井上哲夫,是帝国一位不可多得的情报人才。”
“原来是从事情报工作的……”陈泰生若有所思,“他也是来审讯林恒的?”
“确切地说,是来感化她。他们原是老相识。”
“是吗?那么接下来……”
“这事你就别管了,林恒要马上移交给医院治疗。”
第二天,陈泰生又找到晴气庆胤:“我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
“什么事?”晴气和梶冈两人趴在桌子上,照着地图布置在租界内搜捕敌台的行动。
“我觉得井上哲夫先生有可疑之处,提请批准调查。”
“他有什么可疑?”晴气抬起头来。
“我怀疑那个‘使命’就是井上先生。”
“开什么玩笑?”晴气把手里的笔扔到桌子上,瞪着他,“你有什么证据?”
陈泰生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有理由的。其一,接头地点是霞飞路巴黎电影院,林恒手里拿着一本张恨水的爱情小说,那么,跟她接头的必然是位英俊的青年男子,这才合乎常理,如果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这种场合下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亲热搭话,会引来异样的目光。这和井上的年龄、身份相符。”
一旁的梶冈讪笑:“陈先生长得也很英俊嘛。”
晴气连连摇头:“干我们这一行,虽然可以大胆怀疑,但要小心求证,你这算什么证据?”
“第二,被捕的这个共党分子谭维舟,好像认识井上。他们在走廊相遇的一刹那,两人的眼神有交流,我看得很真切。”
晴气仍然摇头:“就算有点眼熟,也不稀奇。走在大街上,有时不认识的人也会有这种感觉。”
陈泰生继续说:“第三,井上哲夫在同文书院读书时,和一个姓王的共产党分子接近过,我曾经监视过这个姓王的,对此有印象……”
“怎么接近?”
“姓王的是他的老师,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
“什么问题?”
“好像是……是经济方面的问题。”
“这个姓王的是教经济的老师吗?”
“是的。”
“那还有什么异常的吗?”
陈泰生说:“这个姓王的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一个领导人。”
晴气说:“周佛海、丁默邨、李士群不都曾经是共产党分子吗?你以前不也参加过共产党吗?”
梶冈更是懒得解释,低头继续看地图。
晴气和梶冈都知道,李哲夫参与满铁调查委员会编写《中国抗战力调查》时采用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观点和学说,他的论点得到了日本军方的高度认可,而且在满铁这么做的不仅是他一个人。在满铁图书馆中为职员们提供的各种图书可谓汗牛充栋,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到《列宁著作集》等等这些在日本收藏危险的书刊,在这里却能自由地阅读。何况,多年前李哲夫便按同文书院的要求深入江西苏区考察了解共产党。所以,李哲夫接触过共产主义思想,在他们看来是毫不为怪的。
(“二·二六”兵变后,日本建立起军方统制派和文官法西斯体制后,许多马克思主义者在日本无法容身,便都来到了中国,被急需人才的满铁吸纳,满铁也成为日本马克思主义者的汇集之此。有次一名满铁调查部的职员辞职回国,在上海“南京楼”举行欢送酒会,席间越喝越醉,最后居然唱起《国际歌》来,这在日本国内是不可想象的。)
陈泰生固执地说:“井上先生不是真正的日本人,是台湾人,对日本的忠诚度值得怀疑,他又是搞情报调查工作的,有提供情报的有利条件,这也符合‘使命’的特点。而且他插手林恒的事情,本身就很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