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伪广播里反复播送“马尼拉陷落”的消息:
“新春传来连战连胜捷报,耀眼之星在闪烁,马尼拉终于在年内陷落了。
“大东亚战争,无法想像的规模雄大,世界从未有过的大作战。盟邦德意两军面对的是六千里敌军防线,而我方太平洋作战却有着一万二千里的战线。为这广大无边的解放亚细亚十亿民众的大建设祝福!为黎明到来而祝福!啊,伟大的圣战……
“12月11日,我先遣部队菲律宾吕宋奇袭登陆执行,精锐之机械化兵团一路排除抵抗,快速再快速地向马尼拉杀到,于1月2日午后,突入红莲之火冲天的市内,接着,主力部队堂堂入城,马尼拉完全被我占领。
“故国彻夜轰鸣着万岁的欢声,万岁的电报在我大本营间此起彼伏。
“帝国陆军菲岛攻略部队,2日午后,首都马尼拉完全占领,现在科雷希多岛及巴丹半岛之要害仍有敌军盘踞,攻击正在进行中。……”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出动四十万兵力在东南亚发起全线攻击,迅速夺取了包括香港、马来亚、菲律宾、缅甸、荷属东印度群岛(印度尼西亚)在内的广大地域。在此闪电般的进攻作战中,日军共俘虏了二十万名以上的敌军,而自身战死者尚不足两万人。至1942年5月,日本已达到了立国以来对外扩张的最高峰,一部到达了被日本人称为“外南洋”的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一部侵入印度洋,攻击锡兰(斯里兰卡)港口,使英国舰队退避到东非海岸,日军还侵占了美国阿留申群岛的阿图岛和基斯卡岛,暂时控制了东西七千公里、南北五千公里的空前辽阔的势力范围。整个日本都为此“旷古之大战役”而疯狂。
白方钧说:“日军进展顺利,看来美国人英国人并没有那么强。”他说,受此影响,中国战场又出现了一轮投降的高潮,包括第39集团军副总司令孙良诚及第69军军长毕泽宇在内的大批国民党部队投敌。
李哲夫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认定日本的胜利不过是昙花一现,最终必然摆脱不了失败的命运。
日本是一个物产贫瘠的岛国,大部分战略物资都不能自给,除了石油严重依赖进口外,百分之七十的锌和锡是靠国外供应的,百分之九十的铅及全部的棉花、羊毛、铝和橡胶也仰赖进口。海运对于日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生命线。日本的战略是要占领南方的资源产地,将原料运回日本本土生产,再转化为和美国进行长期作战所需的战力,这是以海运通畅为前提的。在和平时期,日本全国的海运船舶吨位是六百余万吨,可是这个吨量只能满足日本海运需要的三分之二,不足的那三分之一需要租用美英的货轮。也就是说,日本维持生产所需的船舶要一千万吨,即使和平时期这个数量都无法自行解决,一旦开战又会是什么景象呢?日本到东南亚的海运线长达四五千公里,美国海军不需要与日本舰队决战,只要在这条漫长的航线上用潜水艇击沉足够多的日本商船,日本的经济就会垮掉。
熟悉日本经济和日本海军的李哲夫,对此十分清楚。对于日美之间国力的悬殊,他形象地举例:光是胡佛水坝一座水电站的发电能力就超过了日本全国的发电量,日本在战争潜力上远不及美国。
白方钧听了李哲夫的分析,发出了一声微喟,说:“这些投降的将领没有战略头脑和国际大局观,被日本在太平洋的冲天气焰吓倒了。可叹的是,汪精卫这等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也会看走眼,押错宝。不久前我去南京开会,得知汪精卫在日本对美国开战后,一直情绪低落,经常因为小事大发雷霆,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态度。据说,他接到日本军方和日本大使馆有关对美英开战的正式通知后,很震怒,说日本在作出如此重大的问题决定之前,汪伪竟然一无所知,日本如此蛮干,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汪精卫看来还拎不清自己这个奴才的份量。他私下说,三年前他对局势的估计是错误了,现在处境将更加艰苦,应付也将更加棘手。这大汉奸是看到前景不妙了。”
两人谈谈说说,但都没有预料到菲律宾的沦陷会和“兔子”扎伊采夫被杀一案扯上关联。
在此期间,李哲夫继续将大量战略情报通过白方钧发往延安。
对于延安询问日军是否可能南北两线同时开战的问题,李哲夫分析:在目前苏联尚未出现崩溃迹象的情况下,日本不会进攻苏联,而将把主要力量投入到南方战场。
德军在1941年冬对莫斯科的进攻因苏军的顽强抵抗和严寒而受到重挫,日本参谋本部估计苏德战争不会短期结束,但关东军内部却有相当一部分军官认为,应该在开冻以前从哈巴罗夫斯克(伯力)一带进攻苏联,这种观点在好斗的少壮派军官中特别流行。
这些人跑到满铁,说:“一旦北进对苏开战,腹背受敌的苏联会很快崩溃。铁路运输决定了军队推进的步伐,但军队缺乏经营铁路的能力,因此,势必要委托满铁,请尽快做好接收西伯利亚铁路的准备,到时谁担任伯力的火车站长,谁担任海兰泡的车站检票员,这样的人事安排都要先定下来,这样才能高效率地利用敌方铁路。现在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估计苏联军队在什么时候崩溃?”他们还索要满铁有关近十年来黑龙江沿岸的现地调查资料,目的是“从地形、地理、气象上考察初春时节林野、江河、湖泊等地的积雪、冰冻及融化的实际状况”。
由李哲夫等人牵头,满铁调查部对苏联的战争能力进行了评估,认为:苏联即使在丧失莫斯科和高加索的情况下,依然可以维持约两百个师进行东西两个正面的防御作战,理由有三:一、苏联的人力资源尚充裕。二、军需工业生产能力约为苏德开战前的百分之五十,石油产量随着高加索的丧失将激减至约战前的百分之二十,但鉴于目前其储备量尚多,将不会影响继续坚持防御作战。三、粮食虽已逐渐紧张,但还不致达到使国内秩序呈现紊乱的程度。四、斯大林的政治力量未见动摇,眼下军民的抗战意志尚在维持。
这份报告打消了关东军这群战争赌徒的冒险心理。
李哲夫还向延安报告了日本对中国战场的战略方针:
一、进一步的战略封锁,攻占中国东南沿海从宁波到北部湾的口岸,并监视美英海军活动;
二、正面作战,进攻豫南、赣北、晋南和长沙,逼迫蒋军;
三、巩固占领区,对华北进行“强化治安”,对苏北进行“大扫荡”,配合南进作战。
其他的情报还有:
关于华中、华北日军兵力及其调遣情况;
关于占领区经济危机,汪精卫访日求援、日本贷给三亿日元,实际上是以缴获蒋军的武器折价支付的情况;
关于蒋军高级将领投敌和阎锡山策划投日的情况;
关于关东军留守兵力和对苏戒备情况;
关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四个月来日本舰船损失的统计;
关于接收上海租界后日本陆军第13军、日本海军第3舰队、兴亚院华中联络部、汪伪“国民政府”之间的矛盾和斗争;
关于日本政界希望在占领新加坡后即与美英谈判停战,但军方一意孤行的内斗;
关于海战激烈进行,日本国内粮食来源缺乏、口粮分配锐减的报告;
关于日本为支援南进在华中敌占区搜刮物资掠夺金融的策划;
关于美军杜立特机群轰炸日本造成的损失、日本第13 军进攻浙东国民党第3战区其目的在于摧毁玉山机场的报告;
关于日军占领爪哇后再无力向前推进的分析报告……等等。
在这些情报中,李哲夫认为对八路军帮助较大的是有关华北日军的几次“治安强化”、“扫荡”的部署调整情况。“七七”事变后,满铁的天津事务所膨胀为华北事务局,全面介入侵华战争,满铁派到华北的职员达两万名,机车和车皮五千辆,协助日军掌控了四千多公里的铁路线。日军部队和所需补给绝大部分是通过铁路运输的,李哲夫可以假借工作的名义调阅满铁华北事务局的运输记录,这样,日军集结部队的人数、装备、物资和到达日期就搞清楚了,再根据日军调集粮食的数量,大致就能估计出“扫荡”的规模和时间。不过,延安提醒李哲夫在提供此类情报时要特别注意安全,因为,战术情报相对战略情报而言,虽然起效更快,但另一方面,由于情报的直接效应,暴露的风险也会加大。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美国政府命令大部分驻华军人和家属撤离中国,驻扎上海公共租界的海军陆战队第4团分批撤往菲律宾,1942年4月,在日本陆军第14军的猛攻下,菲律宾巴丹半岛沦陷,该团官兵大多数人成为了日军的战俘,曾在刺杀扎伊采夫的“猎兔犬”行动中担任行动组长的哈里森上尉,也成为俘虏大军中的一员。
两年来,日本谍报机关一直在追查扎伊采夫被刺杀一事,特别是护送扎伊采夫去机场的菊岛千波,对此耿耿于怀,他首先怀疑的就是当时驻扎上海的美军陆战队。得知这支部队覆灭于菲律宾,“冈机关”向第14军参谋部提出了协查请求。菲律宾战役期间,日本陆军和海军的合作还算协调,“冈机关”的请求得到了第14军的支持。日军宪兵在圣费尔南多战俘集中营对美军陆战队第4团的军官进行了审讯和甄别。他们很快就有收获,从该团缴获了几支博伊斯反坦克枪,其中一支的膛线与扎伊采夫遇害现场的弹道分析是吻合的,一名美国少校供述了哈里森上尉在上海参与过一次秘密行动,从军械库里领取过这种武器。日本人立刻拷问了哈里森,哈里森熬不住酷刑,供认参与了“猎兔犬”计划以及实施的细节,其中提到行动小组是在上海国际饭店里集结的,命令来自Q小组,传达这个命令的是饭店服务生施瓦茨。第14军立刻将这些情况告知了“冈机关”。
Q小组的主要人员已经撤离上海,施瓦茨则作为留守人员长期潜伏,不再活动,等待时机,只不过,这次他等来的是“冈机关”的特工人员。
这是Q小组唯一一个落网之鱼。尽管施瓦茨只是一个联络员,“冈机关”却急于从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情报。
菊岛千波对施瓦茨说:“你要是拒绝合作,我们就把你交给盖世太保,德国人会怎么样对待犹太人,你比我们更清楚。”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纳粹惨无人道的驱迫下,大量欧洲犹太难民涌入了无需签证即可登陆的上海,同时,也有成批的纳粹分子追踪而至,其中就包括盖世太保。此时,德国人正和日本人协商,准备对在上海聚居的犹太人实施种族灭绝的毒辣计划(后因日本有所顾忌此计划流产),因此,菊岛决非空言恫吓。
施瓦茨说:“您说的这些我根本不明白。也许是我记性太差,不记得了。”
菊岛千波狞笑了一下:“黑濑君,请你把他带到地下室,帮助他回忆一下。”
地下室的横梁上,倒悬着一个头朝下的中国人,正微弱地呻吟着,这是个活人。
黑濑次郎冷冷地看了一眼满脸不安的施瓦茨,抽出了寒光闪闪的日本刀,全身运力于双臂,猛地大吼一声,抡刀从上至下将这个中国人竖劈而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四溅,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地下室顿时充满了浓重刺鼻的血腥气,而开膛了的中国人一时未断气,凄厉地惨叫着扭曲鲜红的身躯……看到这恐怖的一幕,施瓦茨尖叫一声,双手紧紧捂住面孔低头跪倒在地上,连喊:“我的上帝,上帝啊!”
黑濑将浑身筛糠的施瓦茨拖了出去,继续审讯。
施瓦茨只是Q小组的外围成员,并没有掌握核心机密,从他嘴里得知,Q小组隶属于美国海军情报处远东科,以“西海岸”贸易公司为掩护开展工作,主要任务是监视日本在华的军事行动,“猎兔犬”行动就是该小组策划指挥的,一个叫“埃米莉”的中年女子和一个叫“布朗”的中年男子都是其中的成员。
“他们和日本方面的人员有过来往吗?”
“不大清楚,布朗先生和很多中国人有生意来往,其中可能有日本人,中日两国的人相貌难以区分。”
“回忆一下1940年10月的情况,就是‘猎兔犬’行动前的一段时间,他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吗?”
施瓦茨想了一会儿,说:“布朗先生曾跟我说,有一个满铁的朋友会到国际饭店来找他,他们见面很秘密,用扑克牌对的暗号。”
菊岛千波精神一振:“这个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多高的个头?”
“二十多岁、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中等个子,模样好像做了伪装,对了,他英语说得很好。”
“他脸上有什么特征吗?”
施瓦茨又想了一想:“有!”
施瓦茨和李哲夫只在国际饭店见过一次面。当时,李哲夫戴着假胡子,礼帽下拉帽檐遮住了眼睛,对面部特征做了遮掩,但是,他鼻梁上那个小小的凹陷却没逃过施瓦茨的眼睛。这个凹痕是李哲夫幼年时被日本小孩用刀背敲伤的痕迹,不仔细看不会被注意到,但熟悉李哲夫的布朗,事先已经告诉施瓦茨这个特征,当时,施瓦茨正是依据这个微小的特征确认了乔装的李哲夫。
菊岛千波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用铅笔在速记簿上写下了以下特征:“满铁、年轻人、英语好、鼻梁上有凹痕”,他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暗通Q小组、导致扎伊采夫被杀的内奸,有了这些特征,一定可以把这个人查出来。
菊岛回想起送扎伊采夫去机场的那一幕,枪弹横飞的场景仍令他心有余悸。两年来,他总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挥动,令他寝食不安。“幸赖八幡大神庇佑,我才得以死里逃生,这是神的旨意,让我查出幕后的黑手,一定会成功!” 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现在,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