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难以破译并不等于就不能破译。不同民族的语言之间尽管千差万别,却都有着三个共同的规律特征:频率特征、连接特征和重复特征,这些特征成为敌方破解密码的突破口。如果一直用同一本书作为密码本,电文一多,密码一旦出现重复,就会给敌方提供可乘之机。破译密码的原理就是找规律,要减少被破译的风险就要减少规律性。因此,为了确保通信安全,一个办法就是不断更换密码本以打乱规律,最好是每加密一份电文就换一本书,这种一次性的“无限不重复式”密码从理论上说是敌方不可破译的。不过,“无限不重复式”密码其本身虽然安全,但需要不断更换密钥(书),使用不方便,而且更换密钥的次数越频繁,风险也越大,还要受各种条件的限制,因此,实际操作中采取折衷的办法,即每次发报随机更换密钥。更换的规律是,发报日期的最后一个数字,所对应就是密码本的总页数,这就是当天的密钥。比如,发报是25日,最后一个数字是5,在这些当作密码本的书籍中,《聊斋志异》的总页数是345页,只有它页数的最后一个数字是5,那么,这份电报的密钥就是《聊斋志异》。
为谨慎起见,李哲夫每次都会买上数量不等的好几本书,有新书,也有折价的旧书,由程老板的暗语提醒,比如“这本书不错的,在北平、天津、奉天都卖得很好”,他所指的书就是密钥,也就是选择为密码本的那本书。
这样的密码本,李哲夫有一套,程老板有一套,延安的译电员也有一套相同的书。
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春枝担任伪满中央放送局的编辑,按“满洲拓殖株式会社”的要求,正参与筹划一档节目,即“开拓事业之声”,旨在鼓吹日本农民往中国东北移民。
移民政策是日本大陆政策的重要一环,早在日俄战争时,儿玉源太郎和后藤新平就提出日本要向满洲移民。“七七”事变前,“二十年移民百万户计划”便被列为日本政府的“国策”,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又制定了“满洲开拓第二期五年计划”,加大了移民力度。
李哲夫听着收音机里传来日本开拓团的访谈录音:
先是春枝问:“内地好还是这里好?”
开拓团的一个团员回答:“这里好!田野一望无际,土地肥沃,吃喝不愁。在内地我们什么也不是,种一点点土地还要交很多地租,在这里,我们不要交纳农业税费,还可以按月领取口粮。在这里有很多满洲人,朝鲜人,我们是他们的领导者,身价提高了……就是冬天太冷了,哈哈……”
接着是开拓团的团长总结发言:“值此战争时期,粮食增产是当务之急,大家赴满开拓,任务艰巨,条件艰苦。但是,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力就可以克服万难去达成使命。开拓不是为了个人和家庭,而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千秋大业!最后我用一句诗作为总结:生为大和敷岛子孙,死要埋骨王道之地。”
李哲夫明白,日本政府鼓励移民,最重要的目的是改变东北的民族构成,造成日本人在东北的人口优势,反客为主,以长期霸占东北。台湾由于地狭人稠,割让给日本后已经没有多大的移民空间,而东北地广人稀,对日本人来说无疑有巨大的吸引力。
此时,在日本的大力扶植下,伪满的工业有了长足发展,成为亚洲仅次于日本本土的工业化地区,从奉天到大连的南满铁路两侧工厂烟囱林立,高压电网纵横交错,城市连成一片,鞍山和本溪的钢铁和化学工业,抚顺、本溪、阜新的煤炭工业,抚顺和吉林的油页岩和合成燃料工业,海城和大石桥的菱镁矿业,吉林和鸭绿江的水力发电,奉天的机械、军火、飞机工业,大连、丹东、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城市的纺织和食品轻工业,都达到了相当的规模水平。
日本对“满洲国”的建设显然花费了要比台湾大得多的气力,是下了大本钱的。日本对台湾主要是掠夺蔗糖、木材等农林产品,对朝鲜主要是掠夺矿产,日本人在朝鲜做的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修铁路,今天朝鲜半岛的铁路干线在日据时代就基本成形,其目的只有一个——日本把朝鲜半岛当作大陆扩张的跳板,完善的铁路是为了便利快速地运输军队。因为无论台湾还是朝鲜,都不是日本的终极目标,自然在工业建设上不如被视为“生命线”的满洲那样受到重视。
春枝回到家,问李哲夫:“我们的节目你听了吗?怎么样?”
李哲夫说:“不错。不过,还不全面。”
春枝问:“怎么不全面?”
李哲夫说:“满洲国是日、鲜、满、蒙、汉五族协和的王道乐土,你们只采访日本人,不是片面的吗?还应该采访一下满洲人。”
春枝说:“可是,这些采访都是放送局安排的,我们是不能到下面去自由采访的啊。”
李哲夫“嗯”了一声,低头看报,不再说什么。
初夏时节,应拓殖株式会社的邀请,李哲夫携妻子驱车去新京以西一百多公里的新远屯游玩,这里是一望无垠的黑土地,春枝望着成片成片葱绿的玉米地,感叹这辽阔的大地没有一条河流,而庄稼竟然会长得如此的茁壮。他们参观了当地的开拓团,和团员们举行了“恳谈会”,开拓团的儿童举行了棒球比赛,青少年进行了步操表演,欢声笑语,喧闹一片。晚上李哲夫夫妇就在开拓团留宿,开拓团的团长把最好的一间房子给了他们。这是个坐北面南的砖瓦房,是典型的中国东北民居样式,开拓团居留地没有一个中国人,但显然这房子是中国人留下的。
春枝看了看房子高高的屋梁和宽敞的炕头,说:“看来以前这户人家的家境不错,把这房子买下来得费不少钱呢。”
晚上春枝出去解手,经过当厨房用的中间屋子时,看见大水缸后面蜷缩着一个黑影,不禁惊叫一声。
李哲夫闻声赶紧出来,只见那个黑影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个刚从锅灶里拿的冷馒头,他哆嗦着说:“太太,我饿极了,你去告官都可以,但求求你让我吃了这个馒头吧,我做鬼也不想做个饿死鬼,我真是饿啊……”
李哲夫点亮煤气灯,问:“抬起头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抬起头来,只见是一个青年男子,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他呜咽着说:“这儿原来就是我的家啊……”
李哲夫温言说:“究竟怎么回事?你起来慢慢说。”对春枝说,“拿杯热水来,别让他噎着。”
那人感激地望着李哲夫:“您是好人,一定不是日本人,菩萨保佑您这好心人大富大贵,子孙满堂……”捧着馒头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
李哲夫说:“你说这房子原来是你的,怎么说?”
那人环顾了一下屋子,长长叹了口气,说:“说来就话长了。我名叫赵二毛,就是新远屯出身长大的。我爷爷那辈人闯关东到了新远屯,到我爹手里,攒下了三十亩地和这三间瓦房,一家人本可过上安稳日子,可不想日本人开拓团来了,占了我们的地,我们的房。没地种,没房住,我们全家五口,父母、两个妹妹和我,挎一老牛车拉到了北边山里专门给中国人设的‘部落’里。”
春枝忍不住问:“这房子不是卖掉的?”
赵二毛摇头说:“太太,这房子、这地都是两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哪里舍得卖?日本人一来,看中了这里,全屯人三天之内都得搬走,别说房子带不走,就是屋里的家什都一一登记,不得带走一件。”
春枝“啊”地惊叹一声:“你说的是真的吗?”
赵二毛说:“我要是撒谎,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春枝问:“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二毛说:“这日子太苦了,太惨了,每想一次,都要掉眼泪。‘部落’只给像马料一样的杂粮,吃大米就是犯罪。我们全家五口人一个麻花被,白天穿,晚上盖。白天,往身上一披,就是衣服,全家就这一件,谁出去干活谁穿……活得那么难,谁还顾得上羞耻啊!去年冬天,母亲生了个弟弟,只活了一宿就死了,是冻死的。墙是木杆和泥,里外透霜,又没东西盖,没奶吃,刚生下的孩子哪能受得了?没法子,看到日本人招劳工的告示,我就去当劳工,以为靠卖力气能吃个饱饭,哪知被拉到边境修地堡,累死累活不说,饭也吃不饱。我们每顿都吃稀饭,那是能照到人影的米汤,有一次我数了数,一个碗里只有四十八颗米粒。有的时候是稍好一点的苞米面稀粥,但一次只有一小勺。山上有一种草开黄花,辣乎乎的,劳工都扯黄花吃,日本人看了直乐:‘中国人跟马一样,这么喜欢吃草啊!’夏天就抓蚱蜢吃,穿成一串烤来吃,是我们最美味的食物了。我们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了就在旁边架上木头把尸体烧了。有的劳工闻见了就凑过去抢烧着的尸体吃,烧尸体的朝鲜监工都看不下去,拿鞭子抽,可是饿疯的人还是撕死尸的大腿肉吃,我亲眼看见有个人吃太快,当场活活噎死了。劳工如果生了病,不能干活,那就跟死了一样,也要被烧掉,或者被日本人拖去喂狼狗……没法活了,就想逃,可是逃跑被抓是要砍头的。营地周围都拉上铁丝网,日本兵扛着枪牵着狼狗来回巡逻,我们就乘深夜逃跑,一同跑出来的三个人,其他两个都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我一路乞讨跑回‘部落’,才发现我爹因为对日本人发了几句牢骚被打成抗日分子丢了命,我娘也疯了。两个妹妹出来讨饭,不知去向,说是可能往老家这边走了,我就一路寻过来。像我这样从边境逃回来的,被抓住不死也得脱层皮,只好晚上赶路,白天躲野地里,这天终于到了屯子里,实在饿得不行,这房子是自小住惯了的,就摸进来偷个饱……”说到这里,眼泪扑簌簌地流。
春枝听了,眼眶也跟着红了,抓着李哲夫的手微微颤抖。
赵二毛说:“我能活到现今,算命大了。你们要抓我,我也认了,这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不如死了算了……”
李哲夫摆摆手:“你走吧,我们不抓你。”
赵二毛问:“真的?”
李哲夫点点头,把厨房里剩下的馒头都给了他:“拿着。快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赵二毛“唉”了一声,抹抹眼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这才爬墙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春枝喃喃地说:“想不到满洲这样肥沃广阔的土地,还会有这么多人吃不饱饭。日本建立满洲国就是为了民族协和,给这个国家带来文明和繁荣。这样下去,日本将失去民心,没有希望了。”
李哲夫苦笑了一下,拍拍春枝的后背说:“刚才受了惊吓,快点去睡吧。”
东北地区年产粮食约两千万吨,其中农民全年所需食用粮约七百五十万吨,种子粮四百万吨,同时还需负担日本、朝鲜移民的口粮。此外,根据关东军的要求,“满洲国”每年要向日本提供一千万吨以上的粮食。如此重压之下,怎么不会饿死人?
“王道乐土”的“满洲国”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春枝应该有所领悟了。李哲夫躺在炕上,脑海里不禁回想起当年的黄阿顺,他和赵二毛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满洲国”名义上是个独立国家,和殖民地台湾不同,但二者的区别也仅仅是一个名义而已,伪满政府部门的主官由中国人担任,日本人担任次官,但实权全部掌握在次官手里,主官只是负责在次官拟好的命令上签字盖章而已。在这里,中国人不许说自己是“中国人”,必须说是“满洲人”。学校里的“国文课”改称“满语课”,教师讲授满语课必须用日语,造成了语言文字上的极大混乱,出现了所谓“协和语”,即中日语言交错夹杂的一种语言文字。中国学生的作文中,把“春日天气真有趣”写成“春日天气御面白”,“美味” 写成“御驰走”,“出差”写成“出张”等等。台湾的悲剧,正在东北重演。
有一次溥仪到满铁调查部视察,李哲夫见这个关东军的“儿皇帝”脸色苍白,从眼镜里透出的眼神飘忽而惶惶,犹如枪口下的兔子,毫无帝王的威严气象。陪同视察的伪满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得知李哲夫的故乡在台湾,便问他:“从满洲到台湾坐火车要几天?”李哲夫哑然。身为总理大臣的人,居然连基本的地理常识都没有,可见伪满官员的素质如何了,因为他们都是日本人的傀儡,无知不要紧,听话就行。这个整天把“满洲国是亲邦日本仗义援助建立起来的”挂在嘴边的张景惠,是个出身草莽的大老粗,正如土肥原贤二给参谋本部的报告所说:“……毫无学问,又无大志远谋,手下尽阿谀之辈,全无人才之所言。为我帝国一贯政策速达目的计,必使此等人物为图利用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