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堂那天,顾家的主人,全都披红挂彩。鞭炮响了上千挂,半条街都弥漫着火药味,纸屑堆得像小山一样。来贺礼的亲友除了吃喝以外,每人送三片子肥猪肉。午时三刻,新娘的轿子停在前院,二美莲和小武子作为喜娘,她们掀起帘子,一左一右把新娘搀扶出来。新娘身穿锦衣,头蒙红纱,身上的金银首饰叮咚作响。看不见脸,但见身材苗条高大,如秋收时节的一棵莜麦杆。新娘脚踩红地毯缓缓走进后院,本家的几个小叔子上去就扒新娘的衣裳。二美莲和小武子也拦挡不住,伸开胳膊护着新娘。翠莲上去说,先让新娘进家喝口水,你们再闹。谁知道这伙小叔子一下就转移了目标,把二美莲和翠莲扭着胳膊,用毛笔给二美莲的脸上画了一副眼镜,给翠莲脸上画了两撇八字胡。一只眼赶紧拿出红包,每人放了一个,翠莲和二美莲才被解救出来。翠莲披散着头发,鞋子丢了一只,再加上脸上的八字胡,越发狼狈。满院贺喜的亲友捧腹大笑。
正当大家笑得东倒西歪的时候,烧山药来报王堡长来贺喜了,翠莲顿时慌了手脚。大家闪开一条路,王堡长带着常镇长和刘探长进来。翠莲也没顾得上收拾,着急地上前迎接。王堡长四十多岁,两只外眼角向下耷拉着,相貌及其不佳。常镇长指着小丑一样的李翠莲说,王堡长,这位就是歼灭两个匪首的李翠莲。王堡长指着满院的亲友笑着说,你们不耍新媳妇,而闹起大嫂子来了,可恶!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翠莲让文子把王堡长等人迎接进正屋的厅堂,自己赶紧跑到西厢房洗脸去了。亭锦和海子也去正房和王堡长说话。满院的亲友们感到顾家的威风尚在,虽然顾镇长死了,但王堡长亲自登门贺喜这也算给了天大的脸面了。
二美莲和翠莲梳妆打扮一番,来到正屋重新见过王堡长。王堡长看着翠莲心头一惊,想,这样美貌聪明的女人真是太少见了。翠莲和二美莲给大家散了喜糖。王堡长带着一群人到了飞子的新房中,看到了打扮整齐但仍旧萎靡不振的飞子。王堡长拉着飞子的手说,这回可是有家口了,不能说走就走了。飞子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湿湿的。王堡长、刘探长和常镇长每人留下二百块大洋走了,顾家的人一直送到大门外。
家里的亲戚急切地想看看新娘的容貌,便挤进了新房,怂恿着飞子掀起新媳妇的盖头。飞子上去双手撩起新娘的盖头一看,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只见新娘水汪汪的大眼,荷粉色肌肤,半含羞涩半含微笑。大家一涌把新娘推到飞子怀里。
又过了半个时辰,新娘和新郎换衣裳开脸拜堂。文子搀扶着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飞子到前院拜堂。就在飞子和新娘夫妻交拜的时候,飞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新娘上前搀扶,飞子一口鲜血吐在新娘白玉一样的手指上。新娘有些惊慌了,但不失文雅地抽回了手指,用绢子裹了血手,皱了一下眉头。大家一起架起飞子送到洞房。
飞子的婚事操办得顺利体面,连二婶娘都说,这是自从她嫁到顾家以来所见到的最圆满最隆重的一桩婚礼。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传言着顾家那场极度奢侈极度华贵的婚礼。
顾家的人对飞子女人更是满意,人的品貌好有耐心,自从她过门以后,寸步不离地伺候着飞子。一天,飞子对她说,你去把我娘叫来,就说我有事和她说。飞子女人把二婶娘叫到飞子跟前。飞子说,娘,你不是说过珍子大哥给我大大照过相片吗?相片在哪里?你拿来我看一看。二婶娘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回去翻箱倒柜地寻找了半天,来到飞子的屋里说,我找了很久,连箱子底下都翻遍了,就是没有,等哪一天遇到手底下的时候,我再拿给你看。飞子突然恼了,他迅速爬下炕头,一手扯着二婶娘的头发,把她拉倒,狠狠地打了二婶娘一顿。飞子女人尖利地哭喊着,等大家跑进来把飞子拉开的时候,飞子喘着粗气,扯下了二婶娘的一大把头发。二婶娘不知道他一个快死的人了,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把自己打得遍体鳞伤。
飞子是在农历十月二十九死的,他临死前写下了一个字据,就是他死了以后允许他的女人再嫁。飞子没有后人,也没大作道场。因他刚办了喜事还不到两个月就死了,也不好铺排得太大了。只停了三天灵就出殡了。
飞子是半夜没的,临终的时候,身边只有他女人守着。其实,在他死的前几天,已经滴水未进。顾家所有人都知道了很快面临这个结果。翠莲在飞子死了以后来到他的房里,她掀起飞子脸上盖着的纸钱,看着飞子的脸。飞子经过一年多病痛的折磨,瘦得如一根干柴,两个面颊塌陷着,没有一丝肉了。眼睛半睁半闭,翠莲用手指在他的眼睛上揉搓着说,飞子,好弟弟,你放心走吧,你总算没有白回来,好歹成了个家,嫂子也算对得起你了。翠莲拿开了手,飞子的眼睛仍旧半睁着。翠莲抱着他的脸痛哭起来,一只眼和文子女人也进来大声哭嚎着。飞子女人把大家劝了一回,她拿出一个瓦罐说,他死了也好,别再受罪了,每天都要唾半罐子血。一只眼重新给飞子铺盖好,她们开导着二婶娘。二婶娘虽然还嫉恨着飞子,可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呀!她又想到飞子每天团在炕上呼呼喘喘的可怜样子,不仅悲痛万分。飞子女人倒是显得很平静,她拿着飞子临终前写下的字据一遍又一遍地给大家看着。
飞子死了,翠莲看上去是最伤心的人。她一下蔫了,以前霸王一样的脾气全没了。进来出去总是一个人低头走路,也不爱和别人搭茬说话了。二婶娘在二门口闲坐着,一只眼也过来了,二婶娘对一只眼说,飞子就合他嫂子好,要不,翠莲也不会难过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就是珍子没了,也没见她这样恍惚过。一只眼说,翠莲就是好心,她对谁都好。恰好在她们二人说话的时候,飞子女人腋下夹着一个包袱要出去。二婶娘问,你要到哪儿?屋里死了人是空不得房的,要常留人,你却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老子娘也不教条你。飞子女人说,我回娘家,晚上就回来了。二婶娘说,你去娘家可以,把包袱留下,顾家虽然家大业大,可一根短线来得也不容易。飞子女人说,包袱里不过是飞子以前穿过的几件子旧衣裳,放在屋里也没人穿,我拿了给我老子兄弟穿去。二婶娘说,如果你不嫁飞子,你老子兄弟是不是还光着身子满大街地乱逛?你趁早给我放回屋里去,小心我唾到你的脸上。飞子女人噘了嘴,正要回屋,翠莲出来说,二娘,别管她了,让她拿去吧,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家飞子穿过的晦气,就送了他们吧,穷人家,一件子衣裳能穿三年五年的。飞子女人拿了包袱又走了,翠莲对她说,别忘了早些回来做饭。飞子女人答应一声,一出大门连颠带跑地走了。
二婶娘说,娶媳妇别娶这小户人家出来的,眼皮子浅得连根火柴棍子都没见过。一只眼红了脸说,那可不一定,我就是小户人家出来的,从来没有给娘家拿过顾家的一尺布一斗粮。二婶娘说,你看看你不是多心了?我又不是说你。一只眼也不理她,跟了翠莲回了正屋。翠莲上了炕歪着。一只眼说,来,我给你捶着,你睡一会子吧。翠莲点点头,闭上眼睛。一只眼给翠莲捶了一会儿,看翠莲睡着了,便在她的身上披了件衣裳,起身离去。
翠莲刚睡着就梦见了俊盘,他站在风雪中,小脸被冻得通红通红,一个劲地叫娘。翠莲的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她大声地喊着,俊盘,我的儿子。梦醒了,翠莲看到屋里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也在哭。翠莲问少年,谁家的孩子,这样面熟,我刚才是做梦了吧?少年说,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俊盘,您刚才做梦都叫着我的名字。翠莲说,儿子,你回来了,都长这么高了,脸面越发像你舅舅年轻的时候。俊盘说,我也是刚进家的,看着娘睡着,我不忍心叫娘。翠莲说,你不好好在京里念书,怎么跑回来了?俊盘说,我姑父的娘死了,姑父回来奔丧,大姑让我一起回来看看娘。翠莲说,常在福女人没了?一点都不知道,你大大也死了,当时我给你去了封信,你收到没有?俊盘说,我大大死了以后,娘给我的信大姑当时没有给我看,等暑假的时候才告诉我的。
翠莲看着打扮新潮的儿子,满心喜欢。分别十年了,儿子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和自己站在一起,比自己还高半头。翠莲本想陪着儿子在家里好好住几天,可常在福家的丧礼是要还的。第二天,她让文子备了车马带了三百块大洋吊孝去了。翠莲一走二婶娘就像放出笼子的鸡,喜欢得连跑带跳地出门玩牌去了。
俊盘从正屋里出来,觉得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动静。他来到祠堂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窥探了一阵。以前听母亲说祠堂里有吊死鬼,阴气重,如果没有大人陪着,坚决不能自己进祠堂。他在门缝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里面黑洞洞的。他发现了陈旧的木板台阶,直通院墙顶部,便爬了上去。黄土高强有三尺多宽,快有城墙厚了。俊盘坐在院墙上吹了一会子风,整个水泉镇都被他一览无余,人如蚂蚁一般来回走动。等他爬下来的时候,从二门进来一个梳着麻花大辫子的姑娘,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地眨着。俊盘想这是谁家的俏丫头,跑进我家院子来了。女子也打量着俊盘问,你是谁?爬高爬低的不怕摔下来。俊盘心想还有这么胆子大的丫头,男的不招惹她,她却主动送上门来了。俊盘说,我不告你,你先告诉我你是哪家的闺女?女子哈哈地笑着说,我不是闺女了,我已经成寡妇了。俊盘问,世上还有你这么年轻的寡妇吗?我要是像你长得这么好看,早改嫁了。小寡妇说,嫁给谁?嫁给你你要吗?我又是个二茬货。俩人大笑,俊盘发现这个小寡妇笑起来更好看。他刚要问小寡妇跑到他家来干什么,就听得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一只眼从屋里走出来问,飞子家的回来了?你们笑什么呢?这是你珍子大哥的儿子俊盘,叫你大婶婶呢。俩人都懵了,飞子女人一下羞了个大红脸。她问一只眼,大娘,不是说俊盘在京里念书吗?怎么大老远的说回就回来了。一只眼说,怨不得你婆婆一天唠叨着说你这个人是马大哈,去京里念书就不能回来看看家吗?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坐在马车里被一个皮袄盖严实了,回来却成了大人了,眼睛和他爷爷的一摸一样。
俊盘问飞子女人,婶婶今年多大了?飞子女人回答,十八了。俊盘说,才十八,比我还小两岁,多好的年龄就守了寡,那守到什么时候呀?一只眼说,人都是命,守得住也得守,守不住还得守,尤其是像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出一个改嫁的寡妇比出一个杀娘老子的孽障还要丢脸。一只眼一边说一边出了二门。
飞子女人甩了一下大辫子,扭身就要回屋。俊盘叫了一声,婶婶,你别回去,我从北京带回了跳棋,咱俩玩去。飞子女人说,我又不会,你自己去玩吧。俊盘说,我教你,很好学的。飞子女人还是坚持说,我不想学,你自己去吧。俊盘说,一个人不能玩,我教你一次你就会了。
飞子女人跟着俊盘来到正屋,俊盘从书包中取出跳棋,把棋盘铺在炕桌上,俩人玩了起来。玩了几盘以后,飞子女人就赢了一次。她高兴地手舞足蹈说,北京人和咱们玩得就是不一样,人家多斯文。俊盘说,你喜欢玩不?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飞子女人说,我自己又不能掰开两半玩,要不我拿到娘家,我的弟弟妹妹保管没见过。俊盘说,我闻到你身上的味了,真香,是不是衣裳用香草熏过。飞子女人瞪了他一眼,把棋子一推说,不玩了,什么人也有,不要脸,
俊盘看着她走了,后悔起来,又不好意思去叫。出了院子,眼巴巴地看着飞子女人的门。可是,一下午她也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