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个人一起来找代善。代善抽着烟,闭门养神,听两个人的叙说,迟迟不开口。他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早年追随努尔哈赤南征北战,为后金国,也就是后来的大清国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拥立皇太极继承汗位,为他效犬马之劳,反倒遭到皇太极的无情打压。饱经沧桑的代善看清了人心,洞察世事,也变得心灰意冷,人生的全部经验教训告诉他:明哲保身,唯有置身事外,才能积福避祸。所以,不管硕托和阿达礼如何劝说,磨破了嘴皮子,代善依旧不为所动,在他看来,两个儿孙还是太幼稚、太冲动了,他们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根本看不清其中的利害。
硕托固执地怂恿着代善:“阿玛,当年就是您出面倡议,先皇才得以继承汗位的。现在您不说话,睿亲王怎么能顺利地登基呢?这可是关系到我们大清国运的事情,您不能冷眼旁观啊!”
代善终于睁开了眼睛,盯着这个讨厌的儿子,说:“我支持先皇,得到了什么样的回报呢?这样的教训我已经有过一次了,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拥立了睿亲王,将来就有大好前程,我提醒你们,一旦将来有什么变故,第一个牺牲的可能就是你们这些马前卒。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最好是闭上嘴巴,别说话,谁闹得最欢,谁倒霉!明白吗?”硕托和阿达礼还想再说什么,代善摆摆手,把他们轰了出去。
诸王议定,八月十四日,也就是皇太极去世五天后,在崇政殿、皇太极的梓宫前商议新皇的人选。这一天的清晨,多尔衮还在反复权衡,每到这种紧要关头,他总是拿不定主意,绞尽脑汁,无从取舍。有时他也恨自己不够决断,没有放手一搏的胆识和魄力,可是事到临头,老毛病就犯了,完全由不得自己。由于他的犹豫不决,所以两白旗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在皇位的争夺中错失了先机。
昨晚多尔衮没有到“辣白菜”的房里去,而是待在自己的书房,彻夜无眠。越想越灰心,多尔衮愈发觉得自己继位的希望渺茫,实力对比过于悬殊。他只好退一步想,如果自己当不了这个皇帝,由谁当对自己有利呢?新皇出炉后,自己的位置又怎么安排?他在心中把皇太极的儿子逐个扒拉了一遍,从中挑选着未来的皇帝。
豪格首先被排除了,原因是他是最适合继承皇位的,对多尔衮的威胁也最大;
皇四子叶布舒,今年十七岁,不过他母亲只是庶妃,没有名分的妾,不宜继承皇位;
皇五子硕塞,今年十六岁,虽然母亲是皇太极的侧妃,但地位低于五宫大贵妃(清宁宫皇后、关雎宫宸妃、麟趾宫贵妃、衍庆宫淑妃、永福宫庄妃);
皇六子高塞、皇七子常舒,都是七岁,但母亲都是庶妃;
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母亲是麟趾宫贵妃,地位较高,不过才两岁;
另外就是皇九子福临。宸妃的儿子早夭,皇后哲哲和衍庆宫淑妃都没有生下儿子。看来,未来的皇帝只能在博穆博果尔和福临之间选择了。皇四子叶布舒和皇五子硕塞除了母亲地位低之外,他们都已经成年,让多尔衮感到难以驾驭。这样的人登上皇位,对自己的威胁虽然不如正当壮年的豪格,但不如扶植一个年纪更小的傀儡皇帝。
那么,究竟该选博穆博果尔还是福临呢?博穆博果尔母亲娜木钟在五宫大贵妃中名列第三位,比庄妃的位置要高。但是,皇太极对她的宠爱远不如宸妃和庄妃。而且,她是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老婆,后来被皇太极俘获,收入后宫,用来招揽蒙古诸部。与作为皇太极原配的庄妃相比,这种半路出家的老婆在人们心目中的实际地位显然要低一些。所以,虽然她名义上地位比庄妃高,但在皇宫中真正的政治地位却还不如庄妃。另外,博穆博果尔年纪太小,虽然多尔衮倾向于立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傀儡皇帝,但两岁的娃娃站都站不稳,登基大典和朝廷的重大仪式都应付不来,也会招致人们的非议。
看来,福临更合适一些,六岁的孩子心智已经开始发育,说话、走路都不成问题,足以应付一些重大的场面了。但让他独自处理朝政还有些困难,需要人辅佐,而这个辅政的王爷多尔衮是最合适的,没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算是一个折中的结果。假以时日,不断积蓄实力,提升自己的地位,取而代之、登上皇位,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当日应付为皇太极殉葬的安达里与敦达里的询问时,多尔衮已经公开宣布,皇太极有意让福临继位,现在支持他登基顺理成章。
唯一让多尔衮担心的就是那个颇有心计和手腕的庄妃。福临这个小娃娃不难对付,但他有一个不简单的母亲,自己扶植福临登上皇位之后,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难保这个庄妃不会掉过头来对付自己。多尔衮甚至想到了逼庄妃为皇太极殉葬,皇太极不是说,当年父汗就是以母亲阿巴亥有心机,以后会扰乱国事为由,逼她殉葬的吗!那么,现在能否以同样的方式除掉庄妃呢?
多尔衮想了想,否定了这个念头。当年皇太极与三大贝勒联手,在父亲去世之后突然发难,逼母亲自尽。他们都嫉妒努尔哈赤在晚年宠幸阿巴亥和多尔衮三兄弟,立场一致,所以才能团结起来;现在的形势已经远非当年可比,就算多尔衮有这个打算,也未必能得到代善、济尔哈朗、豪格等人的支持。
庄妃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是大清国的重要盟友和联姻的主要对象,嫁给大清国皇帝和王公贵族的博尔济吉特氏女人不计其数,她们的亲友遍布国中,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甚至多尔衮自己的福晋,都和庄妃沾亲带故。可以说,博尔济吉特氏是大清国政坛上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要想铲除庄妃,势必遇到这些人的阻挠。而多尔衮的母亲阿巴亥的家族——海西女真乌拉部,当时已经被努尔哈赤所灭,阿巴亥失去了家族的靠山,孤立无援,才被皇太极等四大贝勒逼死。
这样一想,多尔衮再次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纠结当中。他在博穆博果尔和福临之间反复掂量,举棋不定。多尔衮的优点是思虑周全、处事稳妥,但凡事过犹不及,正因为考虑得太多,反而影响了他的决断。直到最后关头,才迫于形势草率地作出决定,就像一个棋手在落子的时间到了的时候,在对手的催促下盲目地走出一步棋。
天已经亮了,多尔衮还没有拿定主意。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坐得酸痛的腰,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两只眼睛红肿、脸色阴暗。匆匆洗漱了一下,多尔衮决定先进宫,去摸一摸两黄旗的底牌,然后再做最后的决定。
他刚刚走出书房,迎面遇到了“辣白菜”,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碗粥和几碟朝鲜小菜。“我知道你没心思吃东西,但多少吃点吧!养养精神。”
多尔衮挥挥手,说:“我没胃口,办完事,回来再吃吧!”说罢,就快步出门了。
“辣白菜”站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目送着多尔衮离开,她知道今天是决定新皇人选的日子,多尔衮把这些天皇宫内外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了,也说了自己的考虑和担忧。“但愿上天保佑,今天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吧!”“辣白菜”从碟子里面拈起一块辣白菜,放在嘴里嚼着,缓解内心的紧张不安。
四
进入皇宫,多尔衮打听到索尼正在宫中的三官庙为先帝祈福,连忙赶往三官庙。见到索尼后,多尔衮单刀直入地问道:“今天就要推举新皇了,你们两黄旗的人是先皇的嫡系,不知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两黄旗大臣拥立豪格的事情多尔衮已经知道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也知道,两黄旗的大臣意见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有一部分人是拥戴自己的。所以,他才在最后关头来找索尼,要搞清楚两黄旗大臣的底线。
索尼抬起头来,看了看多尔衮,说:“先帝有很多皇子,一定要立其中的一个,其他的我们就不管了!”
多尔衮闻言,心头暗喜,“看来索尼这些人并不是非豪格不可,只要立一个皇子就行,那么与自己之前的计划并不矛盾。现在的问题就是立哪位皇子了”。
虽然心突突直跳,但多尔衮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平静。他点点头,对索尼道:“我也是这样考虑的,最终的人选还要诸王协商决定。”
索尼怀疑地看了一眼多尔衮,他不相信多尔衮会这么容易地退出皇位的争夺,心甘情愿地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索尼认定,多尔衮用的是“兵不厌诈”的老伎俩,先把自己和两黄旗大臣稳住,然后突然出手,夺取皇位。他所不知道的是,多尔衮此时对自己继位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是他反复权衡之后作出的判断。多尔衮现在关心的是,自己在退一步的情况下,如何捞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多尔衮离开三官庙之后,鳌拜从神像后面转了出来,问索尼:“睿亲王刚才来说什么?”
“他说自己同意立皇子,不参与皇位争夺。”
“这家伙诡计多端,连先帝都承认他机警睿智,千万别上了他的当。”鳌拜提醒索尼。
索尼点点头,“放心吧!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一切按原计划行动。两黄旗的护军都进宫了吧?”
鳌拜点点头,“都已经布置好了。万一他们想篡夺皇位,就格杀勿论!”
多尔衮带着卫士走出没多远,就被一个宫女拦住了。“睿亲王,庄妃邀您在御花园相见。”
多尔衮急着要赶往崇政殿,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福临是自己考虑中的新皇人选,所以庄妃的面子还是要给,现在送个人情给她,将来自然会有回报的。他随着宫女赶往御花园。御花园的角落里有一座凉亭,凉亭附近有几十个宫女、太监,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弓箭和刀枪棍棒。多尔衮有些诧异,在卫士的陪同下登上了凉亭。庄妃正在亭中等候。
“庄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啊?怎么剑拔弩张的?”
“睿亲王还不知道吧,今天宫中的情形不对,两黄旗的护军大量入宫,看来是冲着推举新皇的事情来的。为了以防不测,我也得做些准备。”
多尔衮不以为然地说:“两黄旗是先帝亲领的,他们本来就负责宫廷的警卫,今天决定新皇人选,加强戒备也属正常。庄妃多虑了。”
庄妃冷笑了一声,说:“都说你是聪明王,怎么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反而疏忽大意,犯起糊涂来了呢?两黄旗护军负责皇帝和皇宫的警卫不假,但他们通常都驻扎在皇宫之外,只有少量御前侍卫在内廷警戒。现在两黄旗护军涌入皇宫,一定是有所企图,我劝睿亲王还是提高警惕,防人之心不可无。”
听了庄妃的话,多尔衮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可现在再采取行动,已经晚了。两白旗的护军还在营地驻扎,即便是想调来给自己护驾,也已经来不及了。就算是来了,他们也不能随便入宫,不像两黄旗护军那样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擅闯皇宫的罪名可不小,一旦激起冲突,可能被扣上叛乱的帽子,遭到镇压。多尔衮没有想到,两黄旗的人胆子有这么大,竟然敢用武力要挟诸王议立皇子,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诸王反对,就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
见多尔衮沉默不语,庄妃转移了话题,“新皇的人选,睿亲王心中有数了吧?”庄妃的眼神飘向多尔衮,神情有些暧昧,声音非常柔和。
面对媚态毕露的庄妃,多尔衮一阵心猿意马,连忙稳住心神,回答道:“我还没有考虑好,等会儿要听听其他几位王爷的意见。”
庄妃见多尔衮不肯表态,上前一步,站在多尔衮的面前,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直往多尔衮的鼻孔里钻。“睿亲王,那天先皇对你和郑亲王说的话,相信你还记得吧!先皇说福临有帝王之相,虽然没有指定他继承皇位,但也向你们表明了先皇的心意。如果睿亲王能够鼎力支持福临继位,完成先皇的心愿,我们母子二人都感激不尽。福临与东莪的婚事是先皇点头应允了的,我自然会照办;至于我,今后也想给自己找个依靠,除了睿亲王,还有谁能保护我们母子呢?”
说到这里,庄妃的声音发颤,神情更加妩媚,让多尔衮骨头发酥,快要把持不住了。庄妃的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分明就是以身相许。满洲的女子有下嫁的习俗,丈夫死了,嫁给他的兄弟,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算是庄妃以太后的身份不便下嫁给多尔衮,私下里保持男女关系也不是不可能。为了拉拢多尔衮,帮助儿子登上皇位,庄妃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一贯冷静、机智的多尔衮在风姿撩人、工于心计的庄妃面前也乱了方寸。他吞吞吐吐地说:“臣……自然要尊奉皇上……先皇的遗志,请庄妃娘娘放心。”
庄妃还怕多尔衮三心二意,届时在会议上不遵守对自己的承诺,又进一步,凑到多尔衮的耳边说:“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只是先皇在的时候,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现在先皇去了,我们心心相印,谁又能干涉得了呢?”她吹气如兰,灌入多尔衮的耳中,多尔衮的耳朵发痒,心里更痒。
多尔衮坚定地说:“谢庄妃垂爱,你放心,会上我会力主福临继位。”
庄妃满意地笑了,低声说:“你我永不相负!”
多尔衮重重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直奔崇政殿。庄妃独自留在凉亭上,望着多尔衮远去的背影和凉亭周围那些张弓搭箭、充当卫士的宫女和太监,踌躇满志。她感觉自己像个统帅,不,是帝王,调度着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在这场争夺皇位的战争中运筹帷幄、纵横捭阖。
走到崇政殿前,多尔衮遇到了阿济格和多铎,两个人紧张地提醒多尔衮:“今天宫里的情形有些不对,多出很多卫士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