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丽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他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身边汽车刺耳的鸣笛一声一声冲破了他的耳鼓。他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他是开着车来的，车呢？
他这才想起，车还停在写字楼的停车场里。他又返回去，把已经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回到了写字楼下刚才出发的原点。他看见自己的车就停在那里。
李新民像看见救星一样跑到车里。他努力回想，刚才梁丽究竟跟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想不起来梁丽具体的措辞了，他只知道梁丽最后看他的眼神，里面全都是乞求。李新民被老爸甩那一巴掌的时候、被院长老太太揪到面前谆谆教导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是坚挺的。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人可以动摇他的信念。对于别人，他不在乎；对于自己的老爸，他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他知道老爸一定会体谅，一定会理解。
但是，就在刚才，李新民动摇了。不是动摇，是坍塌。他可以面对老爸浑浊的眼泪而无动于衷，但是他面对不了梁丽的。他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梁丽对他的吸引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还爱她。初恋的情结始终纠缠在自己的心里，只是身边多了严小青以后，他不得不把自己那扇记忆的门关闭了。
就在今天，他清楚地听到了梁丽的恳求。梁丽娇媚的语气在今天变成了哀怜，李新民听到最后的时候心都碎了，他不忍再听下去。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请求梁丽别再说下去的，他好像是用自己的嘴堵上了梁丽的嘴。
李新民努力回想，梁丽用自己的身体和泪水呼应了他的举动。他们彼此相拥在一起。李新民记得，自己当时在哭，梁丽也在流泪。两个人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也交织在一起，就在梁丽的办公室里、沙发上……
李新民穿好衣服以后，拿着梁丽给他开具的“借款已还清”的收据，还有自己签名的那张欠条，身心疲惫地走出了梁丽的办公室。他手上还有一张纸，是梁丽给他开出的明细，那上面详细写着医院减免的费用有多少，医院愿意补偿给李新民的有多少，刘医生自己的赔偿有多少……
李新民听话地把这张单据拿回家。严小青很奇怪，为什么一早上刚出去的李新民刚过了上午又回来了。李新民拿出这张纸，摊在茶几上；他自己也瘫倒在沙发上。严小青狐疑地看着他，问：“这是什么？”
李新民仿佛半天里就苍老了很多。
他有气无力地说：“医院通过我同学找到我了，说想私了。这是他们开出的条件。”
严小青回头喊自己的妈：“妈，你给看一下鑫鑫，又哭了。”然后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这张单子研究，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减免三万，这是给你爸的吧？跟咱们没关系。医院赔两万，医生自己掏四万……这才六万啊，咱们告不能告出十万来吗？”
李新民眼皮都不想抬了。他慢慢地说：“那是最好的估计。而且，即使是十万，也会包含里面减免的那三万自费部分，余下的，应该不超过七万吧。跟这个数目差不多。”
严小青想了想，说：“那医院干吗非要私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啊？”
李新民忽然觉得，自己每天要跟老婆说话简直是一种痛苦。他尽量耐心地说：“医院不想把事情闹大，咱们一告，对医院的声誉不好。而且，现在这个赔偿里面有刘医生自己掏的部分，医院实际上赔的只有两万。这样他们的损失小。”
严小青想了想，又问：“你那律师怎么说？他还能不能再给多要点？”
李新民不耐烦了，说：“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国家有文件的，这种事情，最多赔十万，多不了了。”
严小青低头琢磨了一下：“那要是咱们答应了，他们什么时候给钱？”
李新民斜着眼睛看着严小青的脸，说：“随时！”
严小青一拍李新民大腿：“那就赶紧吧！反正钱一样，告不告也就这么回事。咱先拿着钱再说，反正也六万呢！”
李新民想着梁丽说过的“严小青看到这个数字就会同意”的话，他闭上了眼睛，把头放在沙发背上。
整整一天，李新民都在想，怎么和张淼说。就在几天前，自己还和张淼坚定地表示不会放弃，要坚持到底。现在，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太不仗义了。这不是把张淼撂在里面了吗？李新民想到了律师费，姚逸说过，张淼的律师费他不用考虑，难道是姚逸帮自己支付了？还是张淼压根就没打算收他的钱？
一直拖到晚上，李新民才给张淼发了一条短信：张律师，医院直接找到我了，同意给我总额六万元的赔偿款，还答应减免我母亲三万元自费部分的医药费。我想跟您商量，同意私了，官司就不打了。给您添麻烦了，您的律师费用是多少，我尽快给您支付。李新民。
短信发出去二十分钟以后，张淼的电话进来了，李新民接的时候很紧张，他很担心张淼会生气。但是，张淼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李新民是吧？对，我张淼。我刚才看见你的短信了，医院直接找你了是吗？”
李新民老实地回答：“是通过别人找到我的。他们现在开出了这个条件，我觉得，跟您之前和我说的打官司能得到的结果差不多。所以我就想，要不……”
张淼平和地说：“一般会是这样。很多医疗纠纷最后都会以私了的方式解决。之前我不是问过你吗，是不是要坚持打这场官司？你的心情我理解，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打官司的确是被逼无奈的选择。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可以，就可以私了。三天之内你告诉我最后的结果，我这边已经进入程序了，如果你跟他们达成一致，我这边就要撤诉，你尽快通知我。”
李新民满怀歉意地说：“我一定。还有，张律师，这么长时间您一直在帮我，虽然官司不打了，但是您的代理费我是要付的。这个我懂……”
张淼打断李新民说：“这个你就别管了。当时姚逸找我的时候就都说好了。我跟姚逸是很好的朋友，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收钱。而且我也有预感，很可能这个官司打不了。我经手的像你这样的医疗纠纷，私了的能占到百分之七十。我跟姚逸说过，如果你不想打，千万别勉强。因为死的是自己的亲人，在事发的那一刻都是接受不了的、都是冲动的，都想让医院付出最大的代价，恨不得判医生死刑……可是一过了个把月、半年，人冷静下来，就会想打官司的利弊。很多人就开始退缩了。这个时候只要医院做出让步，表现出诚意，绝大多数的受害人家属都能同意。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个结果跟我预期的差不多。”
李新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随后，李新民又给老爸、大爷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不打官司了，接受调解了。老爸听说是李新民打来的电话，原本都不想接；听见大爷转告，说是李新民决定不打官司了，才拿过电话。李新民这边刚说了一句：“爸，我听你的，不告了……”新民爸和李新民两人的眼泪就同时流下来了。
然后是院长，老太太接着李新民的电话高兴得不行，一个劲儿夸他懂事，明年一定推荐他去三甲医院进修；自从工作以后就没再联系的远房叔叔—街道的主任也闻讯给新民爸打电话，确认了消息之后，满口许诺：“这才是明事理！回头我就跟医院说，把新民调过去！他们一准同意，给了他们多大的面子啊！”
最后，李新民想到了姚逸，他觉得应该也必须告诉姚逸自己的决定。姚逸或许会生气，但是李新民觉得自己也有自己的苦衷。这些事情，老爸可以不知道，严小青可以不知道，但是姚逸一定要知道。
李新民也没看时间，也顾不上是早是晚，冒冒失失地把电话打过去了。姚逸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空旷、很遥远，没等李新民开口，姚逸就说：“刚刚张淼告诉我了，你不打算起诉了，想私了。”
李新民像孩子接受提问一样，怯懦地说：“是。今天刚决
定的。”
姚逸问：“为什么？”
李新民沉吟了一下，说：“我们家不同意我打官司。还有，医院找到了我们单位的头儿，还找到了我兼职做医药代表的公司……医院说，要是我坚持打官司，他们就不再和我们社区合作，明年就不派专家来坐诊；还跟公司说，要是我打这个官司，就再也不让医生卖我们公司的药；还有我那个叔叔，当初帮我找的工作，是街道的领导，医院跟他说，只要我不打官司了，就把我调到他们医院去……姚逸，我也是没办法。我谢谢你，我妈的事情出来以后，只有你，是全心全意地帮我。我刚才跟张淼说，想把律师费付给他，可是他说和你说好了，不收我的钱……姚逸，对不起……”
姚逸还是很平静：“干吗要说对不起？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想好了就行。”
李新民说：“我想好了。”
姚逸说：“你真的不打算给你妈妈一个说法吗？”
李新民叹了口气：“我想过了，给了说法我妈也听不见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做什么都没用了。我爸说，他认了。我也认了。”
姚逸挂上了电话，眼睛回到了桌上。三张打印好的A4纸就在那里放着。姚逸回想着几天前跟老公的谈话。姚逸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外遇、他的女人。老公没有掩饰、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告诉姚逸：“只要你不知道，这件事就没发生。你干吗那么较真？我又没有想离婚。”
姚逸当时沉默了，她起草好了离婚文件，但是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她不想亲手拆了这个家。几天来，她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忍；要不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要不要迫使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下李新民的电话，姚逸再看看那几张纸。她笑了。她拿起笔，以最快的速度在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给老公打电话：“我把离婚文件放在桌子上了。我已经签字，希望你签好后通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