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华的家在胡同深处的一个大杂院里。超市距离这条胡同也就一站地。李淑华无视姚遥要开车载她的要求,一口气,拉着她就往家里走。姚遥一路上被拽得几次趔趄,气喘吁吁,引得很多过路的行人侧目。李淑华不管那么多,也许是多年的历练已经让她感受不到别人的注意了。
她一口气把姚遥拽到自己家门前,利索地掏出钥匙打开门,几乎是推着姚遥进的屋。房子朝北,是这个大杂院里最差的一间。姚遥一进屋,眼前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内容,鼻子里还涌进一股潮味。李淑华快速拉了一下灯绳,屋子里顿时有了昏黄的亮光。姚遥得以看清眼前的这间屋子:一张双人床,一个老式的大衣柜,基本上是姚遥小时候家里用的那种,双开门的,一张油渍麻花的桌子,两张电镀折叠椅。折叠椅的坐垫是红色革面包裹的海绵,革面已经破了,海绵自由自在地钻出来,从黄色变成了黑色。
再环顾一下,这个家里还有一台老式的冰箱。姚遥观察了很久,才发现这台冰箱居然是“雪花”牌的,门子上的漆都掉了,门楣上的四颗星星倒还依然坚挺着。房间里有个电视,被放在了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凳子上,电视似乎是25寸的,很占地方,在这个液晶电视走进千家万户的时代,李淑华和姜玉成还在看着用破凳子架起来的破电视。
姚遥力求在平静中审视这个家,李淑华的胸脯却无法平静,它起伏得很厉害,它的运动让李淑华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地哭诉:“这就是我的家,我住的地方。你看见了吧,这电视、这冰箱,还有这大衣柜,全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我嫁给他十二年,除了刚结婚的那年他给我买过一条裤子,其他什么也没买过!他给这个家做什么了?凭什么离婚我还得给他钱?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可他什么也不干,天天靠我一个女人养活,他还有脸要钱?我死也不给!他再敢要老娘真就一刀剁了他!不就偿命吗?我早就不想活了!”
姚遥听见了邻居们噼里啪啦关门闭户的声音。估计是这些年,邻居们已经麻木了。
姚遥走到门口,和所有住在大杂院里的人家一样,他们家也有自己私搭乱建的一个小厨房。姚遥径直走进去,拎起一只黑乎乎的水壶,问李淑华:“这是你们家的壶吗?咱们烧点水喝吧,被你拽了一路,嗓子都冒烟了。”
李淑华正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突然听姚遥这么一说,情绪还有点出不来。她看着姚遥拎着那只水壶,赶紧擦了擦眼泪,顺从地走过来,去院子里接水、烧水。姚遥自顾自地坐在了电镀椅上,等着李淑华忙活完进屋。
李淑华又从厨房里搜出一只杯子,玻璃的,还有搪瓷印花的那种,一看就是很久不用了,李淑华拿着它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前又冲又刷了半天,直到壶都开了,她才弄好。
姚遥拦住了正要倒水的李淑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包一包的玫瑰水果茶。姚遥撕开一个纸包,把粉色的内容倾倒在玻璃杯里,又接过李淑华手里的水壶,给玻璃杯里倒满了开水。一杯粉红色的、冒着玫瑰花香的热茶被端到了桌子上,姚遥伸手拉了一下李淑华,让她坐下,把这杯茶推到她跟前。姚遥这才说话:“这个婚姻的不幸不是姜玉成一个人的,是你们两个人的。你觉得,你们还有过下去的希望吗?”
李淑华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她哭着说:“十年前我就没有指望了!”
姚遥说:“我听说姜玉成下岗是这几年的事。他没下岗的时候,你们也没攒下钱来吗?”
李淑华哽咽着摇摇头,对姚遥说:“他的钱,都给他妈和二姐了。当初介绍人介绍的时候,说他是家里独苗,老实,能给我们家倒插门。我妈心疼我,就让我们处处。他是老实,不嫖不赌,可是他没本事啊!刚认识那会儿,他就在灯泡厂里当学徒,到下岗的时候,他连个技工都没混上。人家那些年轻的,比他去得晚的,都比他挣得多。就那几个钱,还老说要周济他妈,说他妈没工作,靠糊纸盒拉扯他们姐儿仨不容易。我就这么将就着,周济了六七年,他妈死了,他也下岗了。刚下岗那会儿,我还琢磨,那么多人都下岗了,那么多人都有饭吃,咱也不怕。我们院里就有啊,人家爷们儿下岗了,转身去考三证,开出租去了。一个月怎么也能拿回几千块钱。可他呢,就知道在家躺着,屁事都不干。你让他去学车,他告诉说不爱这个;你给他报名去学电工,他告诉你那个危险……我原来也是工厂的,我跟他前后脚下的岗啊。我下岗三天就找着工作了。我去超市干活,我给人家做保洁,我去饭店给人刷碗……可甭管多晚回来,我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啊!我心里的苦谁知道!你们就看见我打他,我是巴不得他能还个手儿,好歹能证明他还是个爷们儿!可他就是个
包软蛋啊!他就是个废物!”
李淑华已经趴在桌子上哭成了一团。
姚遥看着手里的录音笔,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眼前这个女人。她一边轻拍着李淑华的肩膀,一边再次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突然,在电视后面,姚遥看见了两张破旧的挂历纸,那是两个笑得非常灿烂的宝宝,光着身子,流着口水,肆无忌惮地笑着。两张挂历纸明显是特意撕下来贴在墙上的。姚遥被触动了,问李淑华:“你们没想过要个孩子吗?”
李淑华哭得更加哽咽:“他不行!他老是不行!我们睡在一起,可……”
姚遥的同情心一下子就被这个女人争取过来了,她问:“没去医院看看吗?”李淑华强忍着哭声说:“他不去,嫌丢人。我第一次跟他动刀,就是因为这个!我说不出来啊!我跟谁说呀!”
姚遥叹口气,说:“那个时候你本可以离婚的。”
李淑华哭着说:“我妈我哥都不同意,说他老实。我……没人知道我的苦啊!”
姚遥不再劝了,这个女人忍受了十年,心里隐藏了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如果不是今天自己的到来,如果不是自己代表她的丈夫来通知她,她仅存的房子即将变成一半,这个女人还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忍受和释放痛苦。
姚遥临走前告诉李淑华,自己回去找姜玉成谈一谈。但是,李淑华只有证明两个人这十年的婚姻是无性的,她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权益。这个,需要举证,而且很难。同时姚遥也坦率地告诉李淑华:“不管怎么说,你们俩都存在过错。你的错在明处,所有人都看见了听见了,并且认定了;他的错在私处,旁人看不到、觉不出。这在你们的离婚官司上,是各打五十大板的。而且,争取一半房产,是你们两个人的合法权益;如果这个房子是他的,你也同样拥有另一半。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再做傻事。”
李淑华被姚遥的那一杯茶和所有的诚意打动了。
姚遥劝李淑华:“尽快从这场婚姻中走出来,不仅放了他,也解脱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