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转眼儿子娶亲两年,她盼孙子,嘴不说,心可急。在她眼里,儿子是延续家族这一支的独苗;往近点说,儿子也应养儿防老。传统观念,姑娘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父母吃儿子的骂进骂出,吃女婿的谢进谢出,花儿子的钱坐着,花女婿的钱站着。有女无儿,若不寄人篱下,就得孤守残老。这种传统观念,扎根于她脑中。
她急得暗中找算命先生,得知将儿孙满堂,高兴得走路轻飘飘的,更有精神头偷着为儿子讨偏方了,神不知鬼不觉给儿子吃下去,可久不见效果。
从镇上十字街收养个幼婴,给她改名为“带子”,正如盼男孩的人,给女孩起名叫“带弟”“招弟”“代小”“来小”一样,企望以这名字的谐音,招来好运。吉祥的名字是梦,她的梦被残酷的现实泯灭了。
非但没有“带”来孙“子”,儿子却一病不起。不断地跑医院,说是血液出了问题,治愈很难。也许她讳莫如深,不想让别人知其真相,也许是小镇医疗水平有限,给了模糊的诊断,所以,她从没有说清儿子血液中究竟是什么病。
为给儿子治病,她卖掉一间半房子,卖掉手上的镯子,还向亲友借了债。中西药不停地服用,儿子的病情却日渐恶化,病魔夺去了这个年轻的生命,她也力殚财竭了。
这对她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她虽走过了太多的沟坎,饱经磨难,但这么沉重的打击,人们担心她承受不住。
姐姐认为她得了“魔怔”,神情恍惚,仿佛置身于世外,无视眼前存在,日夜重复着:
“我的心空了!我的心头肉被掏走了!”
祥林嫂的儿子被狼吃了后,不停地说“我真傻”;而她的精神状态也同样,只是嘴里叨咕的话不同;她泪水涔涔,哽咽不止,不知饥渴,不分黑天白昼,蹀躞在送走儿子的路上,茫然地游来游去。夜阑人静时,整夜坐在儿子的坟前,不停地用手扒坟上的土坷垃,拈来拈去,同样叨咕着那句话。
多亏她的姐姐强行拉回家,逼她吃喝睡下。她醒来后号呼欲死,喷淌着泪泉,释放痛楚彻骨的悲伤,渐渐地才恢复了常态,人瘦去一大圈,苍老得判若两人。
心上的伤口仍在夜里渗血,还没有从失去儿子的巨创深痛中走出来,祸在旦夕,儿子坟上秋天新生的茸草,经历严冬,在春风中还阳时,我母亲撒手走了,白发人又送走个黑发人。
本以为女儿嫁到富裕人家有福可享,姥姥哪里知道富裕生活的“乐趣”,不能抵偿贫困时的“痛苦”煎熬。她又哪里能懂,山谷里的一朵朴素小花,移植到暴风雨和烈日下,很难成活。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雨送黄昏花易落,使母亲过早殒命。
哀莫大于心死,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母亲离去的日子,她常带我去墓地,为小弟夭折而坐在坟前哭诉。她让长眠的母亲放心,一定守护好她留下的两条“根”。“你的女儿,她们休想碰一根毫毛。你的儿子,我千方百计地盯着,守望他平安长大。”
当年的姥姥很开明,认为儿媳年轻,又没留下儿女,帮她重组了家庭。她的小女远嫁他乡,音讯杳然,对母亲的不幸一概不知。之后几年,她仍无条件地给予小女儿包容一切的温暖,甚至同意我做她的“养女”,这真是天惠的伟大母爱力所能及的给予。但她这唯一的女儿仍过早离世,还是白发人哭黑发人。
舅舅和母亲去世后,姥姥身旁只有我和带子。幼小的生命,虽没有力量,但它昭示了黎明一定会到来。可别人不这么看。
8
她又一次面临着抉择。
嫡亲好友都帮她出主意,一致认为:带子原本就不是自己的亲孙女,把她送人;把我送回陈家大院,吃穿不成问题。这样姥姥一个人,便可重新安排后半生的日子。可她却说:
“这些人真是站着说话,不知腰痛,以为没有骨血关系或者外姓人,说扔就能扔了,那连筋连心的痛疼在我身上,谁能替我分担!”
丈夫本家族的一个侄儿,带着老婆主动来“请安”。他们以谨小慎微的谄媚,假惺惺地表示希望做她的“过继子”,煞有介事地起誓发愿要孝顺她,并养老送终。同时还拐弯抹角提出把我和带子送走,她是不会寂寞的,他们有三个不大的孩子,很可爱。
她说自己心中有数,知道抹在嘴上的蜜,心上不甜。一个二十来年不走动的本家,突然造访,那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她的胆识、远见和洞察力实非常人可及,所以她明白地告诉不善的来者:为给儿子治病,家中房子卖了,故意说“全卖”了,借的一笔债还没还,实在还不上就得卖那几亩地。他们听了这番话,相互顾眄,脸上的热情,怃然消失大半。
接着她很直接地表示,这两个小孙女,我答应过她们的亲人“有难同当”,俗话说,宁卖祖宗田,也不能食言。如果讨饭我也领着,身边总算有个说话的。他们听了这番话,愀然作色,露出了猥琐的狼狈相,只好悻悻地退了。
虽说再没敢登门,但贼心不死。土改前夕,他们知道她的房子赎回来,又添了几亩地,便托人来说情,被拒后挟恨在心,借土改中反封建迷信之机,诬蔑她家先前雇的月工,是“反动会道门的头子”,借干活“窝藏”到她家,煽动土改中的痞子兴风作浪,妄图迫害她。土改工作队经内查外审,弄清这个“月工”曾因病许愿剃头入庙当小和尚,病好走出庙堂在地主家扛活多年,后以打零工为生。
狼以为吃嘴边的羊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羊还能反抗挣扎,幸运地碰到牧羊人,获救了。
她经历过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幸,已近暮年,双手已软弱无力,但她咬紧牙关,抖擞精神,携着四岁和六岁的幼童,起锚出发,同命运的“鲨鱼”群开始新的搏斗。
她那宽广的胸襟,涵容了海一样的苦难;而那前半生苦难的历程,又铸造了她钢铁般的意志;所以,她那坚韧的神经,隐忍了巨痛的折磨,仍十分清醒;在新的抉择路口,她那刚烈的性格,又燃起了不灭的希望之火。
在开启后半生的路上,她不再做“耕夫”,变成了土地的管理者,她没有当年的体力和精力,只能把田地出租给佃农。一年到头,除租金和公粮,剩下的勉强度日糊口。出租契约结束,便开始自己经营。农忙季节,陈家大院带农具车马过来突击,剩下的零活,便雇月工完成,按月付酬。她说有钱人家能雇长工,我们小门小户人家就雇个短工,忙时用闲时辞。
这样经营两年后积攒了余钱,还有家禽家畜也补充了她的腰包,便还上外债,赎回一间半房。又野心勃勃开始“扩张”,一年后买了几亩田地。她似乎是琢磨出了什么“生意经”,从此把土地全播种小麦,一次性播完,不用铲不用耥,也不用间苗,适时拔大草即可,小麦收获在大秋之前,打谷场上不忙。
除了省工省心,小麦收割后,土地可以二次利用,种秋白菜。这是东北气候能收获两季的好方法。家家户户腌酸菜和冬储菜,需要量很大,雇个月工就很从容地完成这点活。她担心大白菜长势慢,赶上早下的霜冻,便去城郊菜农那里取经:一要抢种,二要抢施肥时间,“抢种一天,早收三天”。按这样做,效果确实很好。
她这样经营了四五年,我们长大了不少,能帮她干点零活了,并如愿地送我们进了本村新创办的小学。
因为她雇过“月工”,土改时认为这是“剥削”行为,要给划成“地主”成分,但由于土地数量不达标,侥幸被“宽大”处理了。
从此不准雇月工,带子小小年纪,一年学半年上,成了家中的“小半拉子”劳力,自家买了头老掉牙的耕牛,以牛换工,带子也当了“牛夫”,还能按时耕种和收获。
农业互助组成立时,把耕牛换成老马,带子从“半拉子”劳力,硬充“整劳力”,才带着老马平等地加入了互助组。姥姥无大儿,我们无长兄,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竟成了“女儿国”里的“顶门杠”。
9
“要做能做的事。能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这是她从管理土地,“转岗”到园子里劳作常说的话。
房前有个小菜园,房后有个大菜园,这里的活几乎都是她干。园中有几十种季节性蔬菜,从选种、育苗、栽种,到施肥、间苗、锄草,她都一清二楚,适时经管。还很顾及我们的喜好,带子喜欢吃皮薄豆大的“兔子翻白眼”豆角,我喜欢皮厚豆瘪的“家雀蛋”豆角,她都分类种点。
自从她专心管理园子,餐桌上的蔬菜花样翻新。而且园中种植有序。为自家熬红糖必种甜菜疙瘩,它秧子矮,皮实又不挡风,牲畜不喜欢吃它,就种在园子的外侧。为了腌咸菜,收获又晚,在离房屋远的地头,必种一排雪里蕻。靠树带的壕沟边种麻籽,发出的气味就能把牲畜熏走了,自然保护了园中的植物,秋天收获了打麻绳的麻坯和榨油的麻籽。靠房子的地边种满地爬的南瓜和冬瓜。而园中间多种柿子、香瓜、菇娘、黄瓜、甜秆等,这是菜园中的“果园”,是我们最愿光顾的“食乐园”。
前院的小园子,多种生长期短的蔬菜,靠窗前种花,满足我和带子的乐趣。我喜欢蝴蝶,带子喜欢蜜蜂,没有花招不来,从早春的扫帚梅到深秋的大老芽,常开不衰。
“土地闲着,白瞎了。如同人闲着不干活,白活了一样。”她还很萌地说,“在布上绣花,能满足眼睛,在土地上绣花,能大大满足胃口,何乐而不为!”
1999年暑期,我有幸游绍兴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它与我童少年时期的“百菜园”比,真的很逊色。如今的“百草园”已成了单调乏味的“三味书屋”,并且没了书、经、史的三种味道。她的“百菜园”虽无传说故事,却是我魂牵梦绕的伊甸园,几回回梦在园中,寻找童年的“生命果”,醒来一天都舒畅。可世纪初我回故里寻梦,老屋拆了,“百菜园”荒芜,天正下着小雨,而我的心和眼流下的“雨”,远比天雨更急更酸更痛。
她不仅是植物的园丁,还是动物的“园丁”。如果赶上今日,她肯定是个养殖专业户。“转岗”之后她几乎是规模化养殖。院里的鸡鸭鹅成群,老母猪带着十来个崽,还有我和带子喜欢的兔子和小羊,先是老牛,后换成老马,猫和狗早就是家庭成员了。
院里生机勃勃,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很像“合唱团”。打理这些动物,她非常精心。
“你对它们不精心,它们就不填乎你。”她说的“填乎”就是回报的意思。院里动物多认识家人。你在院中出现,鹅迈着绅士的四方步,鸭子一跩一跩的,都向你频频点头。老母猪摇摇摆摆地朝你哼哼,看家狗前钻后跳,两只前腿扑到地上向你礼拜,小猫蹭着你的腿,喵喵地献媚。这种情形下,你真有种满院都是朋友的快乐。她在院中出现,就像子孙奶奶似的被它们包围着,尤其到了进食的点上,简直无法脱身。
对猫和狗,像对孩子似的喂养,她说:
“猫和狗是家的保护神。猫是小神,保护家中食物不被小老鼠吃了。狗是大神,守卫家的大门不进盗贼。”还说,“供的门神爷和灶王爷,都是‘心神’,让你心情快乐。猫和狗不用供它,它们时时都是‘行神’,真正为你做事。”
看来万物在她眼里都有灵性,还与她相通。果真都很“填乎”她,禽蛋挎到市场上换回油盐之类生活用品,有时在货郎那儿交换针头线脑,从挑担小贩那儿换鲜鱼,到村头小店换烧饼麻花。
真正能增收的是老母猪,一年生两窝崽,还供不应求。母猪生崽时,她日夜守护在圈旁,生怕刚出生的小崽被压着。
生活条件好转时,自己也养“年猪”。年前宰了,留足自家过年用的,大部分卖掉,知情人早早来订货,跟她当年知道别人家年猪喂好料肉香一样。记得有一年她的年猪重五百多斤,像牛犊似的,宰后抬到锅台上用开水煺毛,意外地把灶台压塌了,一时在村里传为佳话。说肥膘比大豆腐块厚,熬了几十斤猪油,油再也不像当年那么金贵了。
养动物,最怕遇上疫情,可多少年来,她的猪和鸡都安然无恙。只要听到疫情传言,她便开始喂盐水,同时在院中到处撒盐粒,之后在食物里加药,喂饱了就关起来;万一发现有打蔫的,就立即放血灌药隔离,过两天准恢复正常。除此,她事先也很注意给禽畜防疫。
10
那些年,我和带子早春就开始挖野菜,既为给人消灾,也为给禽畜防疫。
野菜和野草一样,是报春的植物,而且野菜比野草生长得还快,阴面墙根的雪还没全融化,阳面墙根的蒲公英就钻出几片小叶。田野上一阵春风,一阵热浪,“远看一片青,近看无影踪,只要猫腰寻,菜芽缝中生”。苦巴菜、婆婆丁、荠菜、车轱辘菜、野芹菜和鸭食菜等,都争先恐后钻出土缝。尤其是生长在沟边、地头、小树林朝阳面和坟地的野菜,秋翻地和春播时,很难碰着它们的根和落下的种子,严冬就睡在枯草和雪被下,耐寒的根和种子,稍有暖意便破土而出,长势旺盛。
我留有极快活的挖野菜记忆。憋了一冬天,像小鸟出笼子一样,提篮飞到野外,沐浴着春光,暖风拂面,碰上几个小伙伴,边挖边玩,偶见小野花就掐下来夹在耳丫上,直到筐满袋满,才想起回家。
到家听她夸几句,就完全忘了流汗的辛苦和瞥见“狼三”的恐惧。
野菜芽,我们多是生吃。野菜放叶后,她怕我们吃烦了,就焯熟。还炸个鸡蛋酱做诱饵,准能一扫而光,偶尔也做玉米菜团子,我们吃得更来劲了。
野菜吃多了,总有倒胃口的时候,我们便发牢骚,表现出不愿吃的情绪。她不等到“夜话”的点,就接我们的话茬说:
“冬储菜只剩下土豆,秋天晒的干菜也用光了,这苦春时节,阳气往上升,人的火气旺,不吃新鲜蔬菜,人会生病的。”
小孩子只凭直觉表示好恶,哪想这么多。她又接着给我们讲“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