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航行与15个月前南下时的壮观景象多么不同啊!那时有400艘船浩浩荡荡地行驶,如今却只有两条小船。当时的一半兵力现在已经埋骨沙场。埃及这个神话般的国度虽然还在法国手中——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想有效地打击英国的希望已成泡影!在多佛登陆的计划如今又如何了呢?占领印度的梦想已付诸东流!他不得不偷偷地离开埃及。如果军队知道他要离开,很可能会爆发兵变。克莱贝尔还是在拿破仑登船离岸之后才被任命为总司令的,最后的军中日志也写得枯燥而简单。科学家们事先被派往上埃及,因为他担心知道内情的蒙日与贝托莱会把消息不小心泄露给同事。这两个人现在和他一起在船上。而诗人们则是个麻烦。其中一个竟看出了此中奥妙,偷偷地跟上了船,目的地没有人知道。好吧,就让这家伙上船吧。他们这类人是声誉名望的批发商,歌功颂德的鼓吹手,咱们也少不了他们。在最近这次胜利后,巴黎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一连几个星期,这两艘船都一直航行在危险之中。“要是碰上了英国舰队,你们准备怎么办?交战?不可能。投降?你们都和我一样不愿意。唯一的办法只有炸船。”大家都默不作声。坐在总司令旁边的蒙日,脸色发白。拿破仑掉头转向蒙日,向他恶作剧地微笑,然后加了一句,“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几天后,见到了一艘船,人们误以为是英国战舰。这位数学家马上就消失不见了。事后发现蒙日正守在火药舱门口。
这件事证明,波拿巴拥有极高的威信。
在地中海航行了六个星期后,在10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个海岛进入人们的视线;地平线上有一抹熟悉的山脉。舰长拿出航海图准备查对。这时,波拿巴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是科西嘉岛。”他会命令海员张起满帆驶向该岛吗?恰恰相反,他首先得搞清楚那里是否仍属于法国。但风势逐渐增强,把船朝着海岸方向吹去,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停下来。他的思绪顿时起伏不定。
“……那里还属于法国吗?过去的我,经常会提的问题是:‘那里已经属于法国了吗?’这中间又发生了多少人世沧桑?整整六年过去了,那时我24岁。对我来说,主宰科西嘉,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标。几年来,意大利臣服在我脚下,埃及已被征服,巴黎也张开笑脸迎接我。这一切就像是自然的安排。”风力愈加强劲。“岸上的答复会是什么呢?”信号旗显示出这个港口里没有任何船只。这个没有祖国的人所成长的小岛,又一次成了他的家。
他们登陆了。阿雅克修万人空巷,居民都拥向港口,成百上千诅咒过波拿巴的人,如今急切地前来欢迎他。他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人群,许多人亲热地称他为“你”,每个人都要和他攀亲。他无动于衷地和别人握手。忽然,他听到一声:“孩子!亲爱的孩子!”是卡米拉,他的乳母在喊。这是位体魄健壮的农妇,还不到50岁。只有她的出现,才激起了他的情感。
拿破仑回到祖宅,母亲已把它修葺一新,而且刚刚离开。他召见了那些能够提供所需信息的人。在祖辈的壁炉边,他获悉,他过去所获得的所有战果,这三个月来已经尽落敌手。三年前他战功赫赫,攻城略地,如今曼图亚和米兰,乃至整个意大利都已易手。热那亚仍为法国所控制,但也岌岌可危,很难保住。马塞纳被迫从瑞士撤回了法国!英国人已在荷兰登陆!首先该做什么呢?去尼斯!立即抓住主动权!速战速决,将一切都夺回来!什么?强行罢黜两名督政?难道只有使用这种策略,才能保住这个风雨飘摇的政府吗?穆兰将军是督政之一?穆兰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谁可以合作?西哀士?一场新的政变将要发生,很可能是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政变。马上就去巴黎!上船!快!再拖上一艘大驳船!
向土伦方向航行了两天。晨曦中,海岸遥遥在望。了望哨报告说发现英舰。“掉转航向!”舰长下令道。“继续前进!”波拿巴向他咆哮道。“必要时我们可以划着大驳船上岸!”他的命运之神又一次帮他蒙蔽了敌人。英国军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与他们的船擦肩而过。夜幕降临。无法在土伦登陆?那就去弗雷居斯!那里有位置不明的暗礁?暗礁哪里都有!前进!我们已经航行了七个星期,现在终于见到了法国的海岸,我们必须不顾一切风险上岸!
这个意大利人真的热爱这块即将踏上的国土吗?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把小提琴,他能用它奏出比地球上其他乐器更优美的乐曲。
第二天,在弗雷居斯,波拿巴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小城。为什么港口到处都是前来观瞻的小船?为什么民众如此欢腾?他在非洲究竟做了什么,竟使小城居民有如欢迎凯旋的罗马大将军般兴奋?有个官员嘟囔着要进行检疫。“我们宁要黑死病也不要奥地利人,那些奥地利人已经快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民众大声喊道,簇拥着波拿巴乘坐的马车走过街头。
波拿巴坐在车里,一边向民众挥手致意,一边想道:“法国看来情况很糟。好像这里每个人都在等着我,盼望着我回来。我既不能回来得太早,也不能回来得太晚,现在正是时候。”
他驱车继续前行。在埃克斯待了八天时间,他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停地问这问那,因为在这里他收到一封信的抄件,那是一封没送到的信:“将军,督政府在等候您,等候您和您英勇的战士们!”这些惊慌失措的统治者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于要找个救星!他该怎么做呢?先在原地等几天,再给巴黎写封信,然后出发。“埃及完全是我们的了,不会遭到敌人的侵袭——7月底以前,我一直读不到任何报纸。不过当我获悉您所处的窘境时,我立刻启程回国。关于会遭遇什么危险,我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我生命的坐标就是在最需要我的地方。我归心似箭,即使找不到快速舰,我也会把自己裹在斗篷里,登上第一只能找到的小船……有克莱贝尔统率,埃及可保无虞。当我离开时,整个埃及都是一片水乡泽国——这是50年来尼罗河水量最为丰沛的一年。”
他先将这封措辞谨慎的信件送往巴黎,让它做先锋探探路,好让那里的人知道是谁回来了。他北上的行程有如凯旋之旅,到处鸣放礼炮。在瓦朗斯,他从路旁欢迎的人群中认出了当年的咖啡店老板娘,他曾寄居在她那里,隔壁是弹子房。他送给她一件东方的纪念品。在里昂,他不得不抽出两小时,观看了临时编排上演的剧本《英雄的凯旋》。事事处处都昭示出他的名字所具有的巨大魅力。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博丹的猝死。博丹是最好的议员之一。听到拿破仑归来的消息,他高兴得欢呼起来,因兴奋过度,倒地而死。这个天才所辐射的光芒如此之强,竟能引起死亡。
距离巴黎越来越近。他仍忙于收集信息。只不过在私生活方面,他绝不会询问任何人有关约瑟芬的消息。他算不算是个离了婚的人呢?他的几位兄弟又在哪里?巴黎人昨天就知道他将到达的消息了,为什么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接我?她又在何处?她会在那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里,微笑着准备迎候他吗?清晨,他驶过市税征收亭,沿着市郊大道前去,再转入他自己居住的胡同。他的房子就在眼前了。一个妇女独自伫立门口。她是谁?
他的母亲。
18
法国欢迎波拿巴 约瑟芬的作战计划 丈夫包围战
危险的亲戚 政府在颤抖 局势紧张 谋划政变 阴谋
“波拿巴登陆了,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一夜之间,消息传遍各大剧院和社交场合。即使在最偏僻的酒馆里,人们都举杯庆祝他的归来。如果不是他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人们一定会把这当作一个梦……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向他欢呼,因为他带给我们新的希望……每个人都相信,光荣、和平与幸福,一定会随他而至。”
第二天早上,波拿巴浏览报纸时,上述文字映入他的眼帘。每天,他都能读到大量真假参半的报道,关于他的容貌、举止、神情与服装。甚至反对派的报纸,他们虽然没有被蒙蔽,但也寄希望于他:“他的埃及远征失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进行这场战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很难说他那股莽撞劲会把他引向何方。尽管如此,他那勇往直前的事业,毕竟恢复了我们的勇气。”所有人都欢迎他归来,他的计划也逐渐明确。
可是他的妻子却不在。当他进入法国的消息传来时,她正与五位督政中的第一督政戈伊埃共进晚餐。她和她的东道主同样惊慌,两人的良心都感到不安,但是原因却不同:他们发现自己正坐在危险的火山上。不久前,巴拉斯(他在此期间偶尔仍受到她的青睐和眷顾)曾劝她与几乎失踪的冒险者离婚,嫁给英俊的伊波利特。她一直没有收到拿破仑的信。即使他写了信,也一定无从投递或遗失了,谁知道呢。但是她的大伯约瑟夫那敌视的神情,已表明到底出了什么事。巴拉斯说得对,她应该抢先采取行动。——可是这时拿破仑大胜土耳其军的消息又让巴黎大为振奋。可能还是留在她目前的避风港里更安全吧?轻浮风骚的她现在变得犹豫不决,最近几个星期又想到了要与丈夫和解。她揽镜自照,风韵犹存,仍可使男人们神魂颠倒;她对重温旧情满怀信心。
在戈伊埃的餐桌上,她强打精神;她的东道主也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他们一起微笑,一起为将军的归来举杯。然后,她急忙赶回家中,带上一切能美化她的化妆品和首饰,乘上马车驶出城门,她暗自思忖:“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这不正是他能取得胜利的秘诀吗?在归途中,我将日夜与他厮守一起;要抢在那些恶毒的告发者前面,把他争取过来!”
可是她没有迎到他,发现他已经走了,失之交臂。她于是急忙折返巴黎,但她失去了宝贵的三天时间;这期间,他的家人早已把所有的丑闻都告诉了他。虽然也有几个亲信劝他不要离婚,因为他妻子的丑闻会让全巴黎耻笑,但是他很坚决地说:“不行,她必须离开我。我现在这情形还在乎什么议论!不出三天,闲话就会烟消云散。”他让人把她的箱子和首饰收拾好,放在看门人那里,这样她就不用进屋来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明显地表明他害怕自己的弱点呢?
她来了,冲破了第一道防线,进入了堡垒。他把自己锁在房里。她在门外叫他,向他求情。因为在旅途中,她越是认识到他英名远扬,万众拥戴,她要与他重修旧好的愿望就愈加炽热,她的自尊消失得也越快。可是堡垒坚固,久攻不下。最后她决定去搬救兵,做最后的挣扎。她让奥坦丝和欧仁来帮她一把。他们呼号、恳求、哭泣,就这样整整折腾了一夜。
任何清醒的观察者都不难看出约瑟芬制造这场滑稽剧的真正动机。善于洞察人性的拿破仑会被这女人迷惑吗?
他躺在那里,长期出国征战归来,脑子里满是征服国家的种种计划。他在想:“所有人都在骗我。政府、各个政党、我自己的战友,趁我不在就千方百计地排斥我,剥夺我的权力,因为他们认为我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只要我远在异域,没有人盼望我回来,我的兄弟们也是如此。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我从未约束限制过她的任性。难道要这样的女人在一年多的岁月里,饱受相思之苦,对不在身边的丈夫保持忠贞吗?而且她丈夫的回归,随着时光推移已日见渺茫,很难因此责备她。当我在这里时,她很迷人。趁着目前这个有利的局势,我可以宣布停火,然后迫使她答应我所有的条件,同时确保她以后可以恪守妇道。她的声音多美!她一定娇媚不减当年,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追求者。埃及的那个女孩,比起她来,简直是个蠢货,而且她也没能给我生个孩子。我到哪里才能找到比约瑟芬更完美的情人和妻子呢?而且,她不是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吗?可能还会生一个。”
他打开房门,沉默不语,以示其英雄气度,忍着没说出满腹的谴责之词。在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样,他一旦决定就决不后悔。第二天,她供认说自己欠了200万法郎的债务。他一言不发地付清了账。
按照波丽娜的说法,他的兄弟们,特别是他的几位妹妹,都很不情愿地看到他和那个“老女人”又和好了。但是没有人敢再说一个字。
而且现在也不是争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形势逼人。他在国外时,兄弟们也都没有闲着。原来担任罗马公使的约瑟夫,如今已是巴黎的议员。吕西安才24岁,虽尚不到法定年龄,却已是反对党的领袖。他是位卓绝的演说家,人们都害怕他的辩才。他又是个急性子,好做戏剧性的表演,野心勃勃,但过于鲁莽,不大适合于建设性的工作。不久前,他与西哀士曾策划过政变。但缺少军队所拥戴的伟大将领。如今这位将领回来了,吕西安将把自己的野心埋藏在心里。后来当他想要自己上台时,一切却已为时已晚,而他也将会因此怨恨自己的哥哥。吕西安,也是个了不起的波拿巴啊。
危险、狡猾而且深不可测的,是约瑟夫妻妹的丈夫贝尔纳多特。他长着一个傲慢的鼻子,放肆而又奸险的面容。他并不急于来看望波拿巴。他终于来后,波拿巴谈到了共和国的危急局势,贝尔纳多特反驳道:“法国的力量足以对付国内外的敌人。”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就好像他自己是波拿巴一样。两人傲慢的眼光在空中碰撞出火花。波拿巴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把话题转向政治问题,再次谈到局势的危急,并严厉抨击雅各宾俱乐部。贝尔纳多特即刻插话道:“是你的几位兄弟组织了这个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