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好好的,你一个人躺在下面冷不冷?
不过一个士兵,尸体运送回来连个碑文都没有,百年之后,谁会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人叫言明安?
“明安。。明安。是我。”云秋扶上一堆松土,眼泪淌下渗入其中,融成乌泥,在她手指尖淌开。“我来看你了,明安!”
整十年了,明安,你走了十年。
“一个姑娘天天到街上算姻缘,也不嫌燥。”
“当然不管我事,也别喝符文点铢纱了,没用!如这老头子所说,你就嫁不出去的命!”
脑海里是他对她怒吼的样子,骂她笨,说她蠢。其实不是担心她嫁不出去,而是担忧她嫁了旁人。。
惹真嫁不出去就好了。对不起,我娶你。。
跌在地上,泥土加上泪水浸染薄薄纸张,几乎要将阵年旧迹洗去,云秋睁大眼去看,看也不清,去擦,越擦越糊,越揉越烂。。
六个字在她满是污垢的手里渐渐隐去成泥。。
对不起,我娶你!
对不起,明安。
五年前,云秋和李牧之间正纠扯不清,李牧突然朝她发火,提起了早年去了乌峰的明安。
“我跟他四年都没见面了,你老提他干什么!”她亦恼怒以对。
“明洞里头刺着‘给云秋’是假的吗?”当嫉妒上了心,当那种甜蜜关系遭到了不确定的冲击,饶是温和谦良的李牧,也变的尖酸刻薄,他恶狠狠的说:“走了四年,时不时的让别人给你捎信件,捎礼物是假的吗?”
“那是他让人送回来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像亲人一样,我怎么能做到跟对他视如无物。”他是给她写了许多信,都是央父亲刚认的义子云千秋捎回来的,信件她没看过,东西确实收了不少,有些是明安送的,有些不是。
李牧的手里厚厚一层信纸举起,愤怒和不满掩盖了他之前所有的良好秉性。“信里写的是朋友该有的语气吗?你给他回信了是不是,云秋啊云秋,你若喜欢他便去乌峰找他,我不拦你。”说罢手上一扬,层层纸张如雪花散落在她眼前脚下。
她去追,李牧生气甩手不理她。那一张张的念想被府里丫头小厮捡去一传十,十传百,传的整个乌兰城都是管家小子与云家小姐的情事。
“其实我哥哥真的喜欢你呢!”平君之前没少提,她怕李牧多想,喝斥她不要胡说。
前两天她把明安送给她琉璃珠子给平君家的小子作玩具,平君看到,笑说,“你还没丢啊。”
“这东西中原有,咱们边疆这块稀有,孩子看见喜欢,我之前也很喜欢呢。”
“嗯,我记得我哥哥好像是跑到很远的地方找传教士买的,一开始人家不愿意卖,他缠了两天说要入教,还答应让教士给他洗礼,传教士才把所有教徒身上珠拆了给他的呢,结果他一拿到东西人就蹿了回来。”
平君低着头笑,“我哥是真喜欢你,只是你不知道。”
“你喜欢我吗?”云秋跪坐的身子,慢慢向下倾去。平君的话还在耳旁回荡,往年的心不在焉,成了多年后最揪心的痛楚。她将脸放在泥土堆上,喃喃道:“为什么你喜欢的方式这么的让人。。”
“总是说我丑八怪,骂我丑,还咒我嫁不出去。”云秋吸吸鼻子,亦控不住越来越多的泪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咒我嫁不出去,也只有你敢跟我这么说,要是换了旁人,我一定叫我爹把他抓起来。”
“明安,那天你走了,你说你去应征士兵,我很替你高兴,你怪不怪我没有去送你?”
“我后来一直对你冷冷淡淡,明安,你一定很难过。你怨恨我过我吗明安。。”
“给我写的信,我也一封没回,你是不是很失望,很伤心。对不起。”山上很静,除了潇涩的冷风,除了在坟前哭泣的女子,没有一个人。四周荒芜的野长了一人多高,掩埋住她伤心欲绝的哭声。
云秋哭着开始幻想,她觉得这下头的人不是他,她认为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正嬉笑的看着她,嘲笑她笨蛋,傻瓜,爱哭鬼,然后作着鬼脸闪出来,惊她一跳。她吸吸鼻子道:
“你现在跳出来,我一定不骂你。”
头顶枝杆沙沙作响,黄叶落于头顶坟前。她抬头去看,上头有个人影,穿着月牙白的衣服,微微颤动。
“明安。”她站起来,朝上喊道,“是不是你?”
树上那人抬腿轻身落地,云秋泪眼迷蒙,“是你!云千秋。”
“是我,云千秋!”
此云千秋是个男人,也就是云秋和福马青被困在城里绕成徒经楼南时拉住她的那个人,就是父亲临终前认的义子。
“你终于来看他了。”云千秋叹气。
云秋泪流了一脸,逞强的说:“你骗我,他没有死是不是,他是不是还在乌峰?”
男人愣怔,看着她哭的红肿的脸,有一些不忍。那个乌峰的少年,他对她的喜爱和思念随着慢慢降了温的身子,早被埋进了坟豕里。她眸中的凄凉感刺到他心上,她的绝望堪比当年总是充满希望却又夫望的明安。男子幽幽道:“傻姑娘,你能来看他,他就很高兴。”
不能接受那个少年就这样永远的消失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把她欺负哭,再也不会把她逗笑。尽管她来晚了,晚了整整五年。
泪若模糊我的双眼,灼伤了脸才感觉温暖,
到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坟豕,
曾经云府的欢闹,那一头的等待,已搁浅在初识的海。
若有缘,来世再见,在雪落下的瞬间,
你是否会再记起我的双眼。
很久以后,女子的哭泣声已经变了样,男人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沉旧布包。“给你。”
云秋漠然别过脸。云千秋道:“看看吧,这是他让我给你捎的最后一封信。”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摊开灰布,里头什么物件都没有,只有薄薄一张纸,纸上写着:对不起,我娶你!
泪水如断线云珠,不停往下落,湿了衣襟,模糊眼前所有。巨大的眩晕感使她站立不稳,云千秋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见她悲伤的双眼写满了绝望,喃喃道着:“明安,我早该去找你的。。”
“对不起,让你等了五年,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云秋!云秋,你别傻了,他早就死了。”云千秋试着抱着她,她确瘫爬在地上,用手去抓那些松落的泥土。
李牧骑马而来,他翻身下马,冲到她面前,一把捞起她将她抱在怀里安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呵呵。”云秋看着他的脸,带着怨恨的笑。你这样的人怎么跟他比,你无情、冷漠、凉薄。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我会选上你?她无力捶打他,她总算明白为何父亲临终前要将她许给明安,义兄情愿两头跑,帮明安当起了信差。府里的人都以为,她以后将是言家的媳妇。所有人都看的清,谁更适合她,只有她傻傻的去跟李牧作一遍又一遍解释。
李牧双眼濛上泪渍,他一声声的谦意,紧拥住她轻扶她不安的身心。“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迟了五年的安慰,他怎么可能弥补的上,错的人一直都是他,是他的自负让人生厌,他的不够勇敢让两人误会重重,让本应简单的关系,陷入无法解封的旋窝里。。
紧拥住她的李牧,重重沉吟。“对不起。”是我,不够自信。然尔在爱情面前,谁又能拥有百分百的自信呢!年少冲动酿成遗憾,五年别离,过往云烟是否也能沉匿在旧时光里。再过五年、十年后,回想昔日朝幕间忆起的是否是初识的美好?
云秋可以听他的话对明安不理不问,可以容忍他的自傲,可以不顾忌父亲遗言仍与他纠缠不清,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曾经在明安过世前对自己的态度和对明安生命的蔑视。
那年,李牧与云千秋如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云秋不放心,怕两人真打起来,不论谁把谁伤了都不应该,出院玄关处碰到好久不见的平君,平君脸色很不好,双眼红肿,一整个人都不好,她问她怎么了。
平君不答,无声流泪。她怎么问,平君都不答。
平君失魂落魄,李牧绝尘远离,她最后还是选择去追棕色大马,追她所喜欢的人。
人没追上,回到府上看见干了许多年的马夫垂眉落泪,她问怎么回事。马夫哭道:“言老太爷孙子。。没了。”
云秋先是脑袋轰了一下,然后转了过来道:“是不是平君跟你说的?好啊,她给你多少钱你也跟着她瞎胡闹。”
“没有。”马夫摇头。李牧跟与她同姓同名同来自洛阳的云千秋在房顶上飞来飞去打来打去,让她好心烦。她眸色一转道:“是不言明安回来了?你看见他了没?”一定是那混小子出的主意,要吓唬她。可现在不是时间,她可没心情跟言明安玩那些幼稚游戏。
十天过去,言官家言妈妈还有平君都不见了,云秋是不在意的,后来云千秋约了李牧去大荒山比武,云秋怕出事,骑了个笨马后头跟着。
大冷天,有出殡队伍,枊条,哭丧,纸钱洒的满天都是。云秋木愣愣,她仿佛看见一张人脸,熟悉的,四年未见的人脸。
一时间,她忘了在大荒山比武的人,她好像看见明安了。。他的身影近在眼前,他张大嘴巴,无声的跟她说了一句话。她一直都没有听清,直到现在才知,她说的是:对不起,我娶你!
揉眼去看,眼前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
随后她又见到平君和言妈妈,那一刻,她居然没半点反应,一动不动看着长长出殡队伍远去。。
云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云府的,可能是平君送回去的,也可能是李牧接她回来的。她记得在房间里醒来了,发疯了似的去找明安曾留给她的一些东西,她细心的包裹好,捧在胸前,稀里糊涂出了云府。她去了大荒山的明洞,一路上寂静,身边没有一个人,那条从乌兰城到大荒山上的路,她走了无数回,无论是坐桥骑马,还是跟明安他们步行..。。
只是那条路从来都没有像那天那样寂静过,秋风潇涩,荒草连天,偶尔有片泛黄的落叶寂静的堆在古道旁,如同一堆死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吵闹,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哭,云秋也没哭,一滴泪也没掉。
到明洞里,她觉得好冷,生火给自己烧了一壶开水,握着温热瓷杯的手怎么也暖不热。她捧着瓷杯到了外墙下,看着‘给云秋’三个字时,颤抖不已紧握不住的杯子瞬时落地,她蹲下身子要捡,却再也站不起来。她不敢去看,也不愿相信。蹉跎了很久很久,才起身把包裹打开,当一件件关于明安的过往呈现在眼前时,才有些把控不住的,一边摇头落泪,一边去擦明安送给她的珠子。
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明安的离开,一直坚忍着不哭,仍以为这是明安众多恶作剧中的某一件而已。她走了,又回来了,时光已偷偷溜走五年,他仍是没有回来。她去了他的家,才知道,他真的永远再也不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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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每天坐在她床前,看她静静的喝粥,静静的睡觉,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云秋,你为他伤心落泪,若去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失魂落魄?
是我把你变成这样子的吗?我的秋儿,你爱我的时候也这么累吗?所以你逃了,你走了,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半点都不留念?
他是怨,先是言明安,后来是云千秋,就连月牙沟里穷酸木匠你都乐意嫁,你就这么恨嫁,谁应承你一句话,就粘上去。懂不懂什么叫矜持,对我哪怕有半点体谅,半点尊重,就不会把京师里来的李叔得罪,你可知他千里赶到乌兰是做什么的。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入不入得了李家的门算什么?只要嫁的人是他李牧,他们可以回洛阳,或者一直在乌兰城生活下去。。
他是怨,是厌烦她明明喜欢着他又与旁人牵扯不清,可是。
当他看到她在明安坟前喃喃低语道,以后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五年前就该来找你的。
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已于情事无关,他心疼着她的心疼,他遗憾着她的遗憾,愧对她的愧疚,放不下她的不舍。。
回想起五年前,她消失的第二天,平君在大荒山上疯了似的找她,那种从童年一路走来,幼稚的一起哭笑,一起经历多少青春往事,分享过多少快乐悲伤,那种不是亲人却有亲人般的情感,在名门被众老小呵护长大的他当时怎么能够体会?他自私要求她与言明安没半点瓜隔,自私的要言家人不准再与云秋有半点联系,可是他忘了,她只是个普通的姑娘,她需要亲人,尤其是在父亲过世后。。
当重重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时,他突然不知道该是旁人来安慰他,还是由他来安慰哭傻了的平君。她愤怒,带着无尽的恨意推他,打他,对他说:“你让她去我哥。。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已经没了。”
“你是要云秋也去死么?”平君推着他,一步一摇晃。“你把她找回来,把她找回来.”
错的人是他,而云秋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消失了整整五年。
那是她对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