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不如还是您出山吧，您是前任工会主席，现在老厂领导都给您面子，有您在身边我更放心。”白也庭特别强调了那个“更”字，他没料到这句本是很合时宜的一句话会带来怎样的麻烦。赵建民、白显海两人的脸色刷地就变了，赵亮也对这始料未及的变奏曲显得措手不及。
赵建民刚上扬没多久的笑意被这一句话打回原形，他眉眼间流露出一个孤困老者对命运倦怠难堪的落寞，但硬直的腰杆和双肩依然传达着他固执的姿态。两个老人尴尬地互望彼此后，赵建民才艰难地决定开口。
“也庭你这么看得起你赵叔。我这个前任，也太靠前了，况且你知道我的身体情况，如果我帮得到你，就不会等到你今天张口。即使要张口，也不该是你坐在这和我说。”话讲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白也庭也开始意识到这步棋走错了，他甚至不敢抬眼朝父亲的方向瞅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听着赵建民揪住这个话茬儿不放，继续讲下去，“现在厂里的人事情况，傻子都看得出，我当年是怎么离开的厂子，白总不会没告诉过你。”
“那是意外。”白显海的嘴就像糊住了胶水，他很费力才吐出这四个字。
“出了事儿，我负全责，从那辆吉普里拽出死婴时，已经没人顾得上我这条断腿了。”
“你赵叔赶时间逆行超车，那是我的主意。但那时厂子正在大裁员，形势严峻，这时候不能出岔子，出了事儿必须得有人担。”白显海忍不住还是插了一嘴，说出这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赵建民没有力气再讲下去，他对着依旧沸腾的铜锅双眼发呆。
“厂里现在管事儿的前辈，以前和你赵叔都是死党，亲兄弟一样。我当年是个空降的领导，一进厂就要调配下岗配额，领导员工转业，你今天面临的阻力，和我那时相比不及十分之一。没有你赵叔，你爸爸我早在十年前就跟着一起买断工龄回家养老了。你去德国那段日子，我看得出你对汽车没兴趣，我曾经想过，将来让赵亮接替我的位子，你赵叔死活不答应，我只能给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否则不知道现在会是个什么局面。但有一点是真的，你肯定坐不了现在这个位子。”此时白显海竟然感慨着笑了起来，像一个心存愧意的老弟推了赵建民肩膀一下。白也庭听到这里，脸上就像被父亲按在铜锅炉子上生煎猛烤一样，他甚至能听见一阵阵烟熏火燎声。他知道是自己那句话才引得父亲不得不作出这番表态，既是安抚赵亮，也是警告自己，但他最怕的正是这段安抚会成为现实，从父亲对赵家父子的用心上看，这没什么不可能的。想到这儿，他之前本已稳操胜券般的松弛瞬间便被搅得不复存在。
“但是有一点赵亮你要明白，”有意无意地，作为回应，赵建民也开始向自己儿子喊话，这是南城人两家一起吃饭时经常会见到的情景，“你的命，你得认。路都是你自己走的，走成什么样，你自己得负责，你不要后悔，后悔也没用。”儿子有气无力地频频点头，他继续说，“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你现在承受的一切，和我当年比也不及十分之一。但你也有你的难处，你找那么好的媳妇儿，住那么大的房子，花那么痛快的钱，老实说那不是你的命，但你遇上了，你就给我担着，担不住了，你坐在这里，这口气你得给我撑住了，没有人接你，你就一直撑下去。如果有一天你说：‘爸，我撑不下去了。’你回来，我屋里每天都给你留着一口饭吃，但没到那一天，你就得给我坐好了。因为你爸想有一天可以对别人说，我儿子是个软柿子，但也不能让人随便捏。”赵建民这些明显带有酒气的训话，看似漫无目的的车轱辘话，但却字字扎在赵亮心尖，他咬着牙也学着父亲那样直起了几欲断裂的腰椎。父亲好像可以看穿他眼下的一切处境。
此时屋里的气氛如同浇筑了铅块般滴水不漏，两位长辈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悠长的岁月里。白也庭看着一旁的赵亮，皱着的眉头下弥漫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好意扶起他到包间外的过道里透口气。
“我是生意人，你借走我的那一百万该还还是要还，但我没有白纸黑字，也没写还款时限。我也是按规矩做事的人，不会动刀动枪，更不会波及你家里人。”白也庭一副打算息事宁人的做派，赵亮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这件事就到这儿吧，昨天我的话并非本意，你就当我放屁吧，不要为难嫂子。”
“你不提，我还真以为昨天绑我的人不是你。”
“只是想找你来聊聊，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我已经提醒他们注意分寸。”连白也庭自己都觉得眼下辩解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你甭说了，那笔债继续滚时间吧。我爸说得对，我得撑着，既然你是生意人，我也说一是一，你不必多费心了。”
白也庭从赵亮眼中看到了来自赵建民的那股子坚韧。那个令他从小心生畏惧的长者，无疑在这一刻将破釜沉舟的决绝传递给了他的儿子，而这也正是令白也庭最为担心的潜在威胁。他试探性的一句话无意间激活了停滞已久的程序，这个苦果他要自己吃了。
“你想好就成，我无意为难你，陈天朗今天来找过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堆，我想他可能会为你找我的麻烦，不过我不介意。”白也庭将自己心中的担忧和不安用不屑的口吻转述着，旁敲侧击地看赵亮对陈天朗的事情到底参与了多少。
“他就是再莫名其妙，也比不上你。你今天到底为了什么吃这顿饭？这笔债你一定要烧到我爸身上才过瘾是吧？他看着你长大，你现在反过来戳他的旧伤疤，这么多年了，回厂的事儿就连你爸也不敢张嘴提，我不知道你白也庭现在到底是什么目的非跟我过不去，我现在也没兴趣问，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如数奉陪。今天你我走出这扇门，就各玩各的，最后是谁搞定谁，听天命吧。”
“好，既然你要走这条路，我就接你这个局。我给过你回头的机会，如果真有撕破脸的那一天，你不要说我不念旧情。”
这句话撂下，赵亮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饭店，也没再回到包间里。本是抱着相同目的而来的两个发小，再次各自收下无奈的残棋。本已日益委靡的赵家父子在他的逼迫下却焕发出令人畏惧的生命力，再次成为他心里最扎人的刺。
看着玻璃窗对面那辆被挤在夹缝中的小派力奥七扭八转钻入辅路，白也庭阴沉的一口闷气被堵在胸口——赵亮已朝他不愿看到的方向越走越远。如果没猜错，下面等待他们彼此的，将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时间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