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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玉兰吗?”

“不,我们家有许多好看的菊花。”于莲说,“美不胜收,有一盆‘晓雪’,真正的百花齐放,开了一百二十几朵。”

周浩笑了,对站在窗口的于而龙说:“听见了吗?真正的百花齐放,这么说,难道还有——”

“当然,我们已经领教够了那种非真正的百花齐放。”

谢若萍向路大姐抱怨:“他们爷儿两个,一唱一和,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什么用呢?我一直不赞成莲莲搞上层建筑,那是玩火,弄不好就烫了自己,和走钢丝差不多,随时都会来个倒栽葱。前些日子为出口画百花齐放,总该保险系数要大点了吧?也出了问题,他们说什么?百花齐放跑到国外去了,反过来说,就是国内没有百花齐放的意思,也就等于间接的,用隐含的敌意否定了大好形势。”

周浩乐了,不相信地问:“果然有这种高明的审判官么?”

“亏他们挖空心思,琢磨得出!”路大姐抚摸着于莲的秀发。

“看来,路妈妈当年支持你学美术,是错的喽!”

“我们都没有学美术,难道错还少么?”周浩说:“把那幅画买回来,我付钱。”

“我为你再画一幅算了。”

于而龙抗议:“我可没法再给你找来那么许多品种的花卉!”

“送你两瓶茅台,二龙!”

于而龙笑着摆手:“不稀罕!不稀罕!”

他又想起陪着莲莲去百花坞写生的情景,在老兵面壁的情况下,她才接受这项保险不会出错的任务,谁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物,不走运的莲莲哪!

真可惜了那么多的花呀!

然而遗憾,当现在于而龙非常需要一把花的时候,却连一支花都搞不到;虽说即使他空着双手,站到芦花的坟前,她也决不会责怪他的。可是他记起了一篇鲁迅的小说,就连夏瑜的坟头上,还飘着一束凄凉的白花,难道三十年后,他却连这点心意都不能尽到?怎么能原宥自己?三十年,三十年后第一次踏上她的坟头呀!

他透过窗棂,就在饮食服务部的后院里,看到了一个如锦似绣的花坛,月季、迎春,还有几支白色的笑靥花,黄色的金缕梅和已过盛花期的芍药,都簇拥在小小的天地里,翘首弄姿地开放着,怪不得有些小蜜蜂在客堂里营营嗡嗡地飞舞。

他向那个服务员招手,她以为又要吃什么,仍旧一扬脖子:“买票去!”

“不,我是想麻烦你——”

她不以为然地走过来,问道:“什么事呀?”于而龙听那直撅撅的语气,知道她对待穿非毛料衣服的顾客,肯定声音决不会更悦耳动听的。

于而龙话刚出口,就有点失悔了:“小同志,后院里是谁家的花?我能不能掐一把?要是肯收钱的话,那就更好了。”

假如小狄在场就好了,她肯定会用对方无法谢绝的动人语言,来打动铁石心肠的服务员。但是话从他嘴里出来,像盛过醋的瓶子又去装酒,完全变了味,本来讨两支花是桩风雅的事,却引起了误解。那位女服务员警惕性高得出奇,脸色陡然变得蜡黄,像被水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退后半步,打量着衣冠楚楚的食客。因为在她的头脑里,马上映出她入迷的反特故事片,几乎都成为模式了,所有敌特在接头时,都要使用暧昧其词的联络暗号。好端端的问起花啊草的干什么?于是她盘问起来,在这里,可别认为她不礼貌,她在履行一种神圣的职责。

“你好像是从挺远的地方来?”

“不错。”

“有证明吗?”

“没有。”

“怎么会没有证明?”

“忘了带。”

她笑笑,于而龙也陪着笑笑,因为他明白惹麻烦了。

“是到我们三王庄来的吗?”她腔调里已经充满了公安人员的气味了。

三王庄成了她的?于而龙真感到悲哀,他生于斯,食于斯,长于斯,倒成了一个陌生可疑的嫌疑犯。他羡慕那个饮中八仙的贺知章,起码那位诗人回到他故乡时,是被儿童们笑着问的。也许中国在唐代,大家的警惕性比较低,不那么草木皆兵,可现在,他在受到一番理所当然的怀疑。

她弄清楚衣着不凡的老人,确实是来三王庄,便紧接着问:“那你找谁?”

他怎么能告诉神经过敏到可笑地步的服务员,是来看望一位死去三十年的女人呢?便耸耸肩回答:“我,谁也不找。”

“游山逛景么?”

“嗯!”

“也许还有别的任务吧?”现在,梳刷子的服务员看他不耐烦用手指弹着桌面,心想:他是不是在发报?于是向柜台里使了个眼色。那个卖票的姑娘立刻领会,便锁上抽屉走出店门报案去了。

这里,那个女服务员继续和他谈话,要把这个可疑人物羁縻住。

“那么,你要花做什么用呢?”

“哦!你太好奇啦!小同志。”他决计不依靠那个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径直穿过客堂,到后院里去。

“哎,哎,同志……”她不满地要拦住他,但是她办不到了。因为于而龙看到了花坛旁边的一口古井,那像磁铁一样的古井吸引着他,什么人,什么力量也拦阻不住,他一步一步朝那口古井靠拢过去。

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围着石栏,铺着石板的古井,是三王庄独一无二的一口水井。在水乡石湖,各村的水井都是备而不用的。

只是大旱年景,海水倒灌,人们无法食用苦涩的咸水时,才想起古井来。

于而龙站在那里呆住了。

他仿佛看到,就在古井的石台上,老林嫂正在用井里汲出的凉水,洗拭着小石头浑身血污的尸体。他,浑身上下,千疮百孔,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小石头,是石湖阶级斗争的风暴中,最早献出生命的小勇士。他们是如何从孩子身上泄恨的呀?把这个窥见了高门楼与麻皮阿六勾结的小孩,极其残酷地杀害了,也许因为他看到了不应看到的秘密,才狠毒地剜掉了他的眼球吧?

难忘的血债啊,老林嫂的悲惨哭声,又在他的耳畔响起……“杀人犯!谁是杀人犯哪……”

在哀伤的哭声里,没有救得孩子性命的游击队长,像现在一样,站在井台上,望着老林嫂和芦花,舀着吊桶里的井水,一瓢一瓢地,轻轻地洗净孩子身上的血迹和污泥。一个多么活跃的小战士,那样安详地躺着,井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在他的尸体上。

最无法忘却的,是那两只被剜走后,深邃的黑洞似的眼睛,在异样地盯着你,盯得人心里直打寒战。

这种奇异的感官刺激,于而龙一生只有过两次体验,一次是在被敌人蹂躏得死去的小石头跟前;另一次,就是前几年,重新回到久别的工厂,看到那心爱的实验场的时候。尽管一个是有生命的孩子,一个是无生命的机体,但是他们都有一双盯着你的眼睛,都似乎在向你的心敲击:“你来晚一步,你没能救得了我……”

狠毒的人都是朝着最致命的部位下手。

难忘的石湖上最初掀起的浪涛啊……高门楼的枪支被强借以后,无异点燃了一颗引信,肯定,是下一个回合的触发点。但人们并不把王纬宇放在眼里,认为他是个新钻出地皮的笋子,嫩得很咧!报复无疑会来临的,但不是他,而是要等到那个进省谋官的王经宇回来后才会发生。因为听说高门楼派人给他送信,报告枪支被抢走,和肥油篓子惊吓成病的消息,他正在省会陪着达官贵人搓麻将,只是哼了一声,无动于衷,照样做了副满贯。大家立刻想到,不叫喊的狗往往更厉害些,便等着他回来同他较量。

即使现在,王纬宇的脸上,也总挂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像纯洁的天使那样,任何罪恶都和他不沾边,所以三十年前的第一次交手,就被那张漂亮的无罪面孔给蒙蔽住了。

但是,突然间,芦花从三王庄派人给柳墩送来消息,高门楼把子弹装在运稻谷的船里,转移到陈庄区公所去。

“娘的。”老林哥一拍大腿。

怪谁?于二龙知道不怪别人,怪自己缺乏经验,怪自己那么容易满足,枪一到手,也不顾赵亮的眼色,便赶紧撤了,没想到让他们交出全部收藏的子弹。没有子弹,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呢!

“走,截住船去!”他朝浓雾弥漫的石湖下了决心。

“慢着,不会有鬼?”老林哥说。

“是鬼,也得把他降伏住。”于二龙跳上舢板,一点篙,离开湖岸。

“多去几个人吧!”

“不,人多,船划不快,该撵不着他们了。”

小石头从雾里蹿出来,喊着:“带我去。”

他插住竹篙:“好,快跳!”

只见他赤条条地像只狸猫飞蹦过来:“干啥去?二叔!”

“撵高门楼的大篷船,妈的,偷运子弹,说不定又要动手咧!”

最初的借枪胜利,使得于二龙不把对手看在眼里;英勇好斗的小石头立刻摩拳擦掌地兴奋起来,根本不害怕。

舢板在浓雾里划着,亏得是在石湖里张网捕鱼的能手,要不然,不但抄不了近道,说不定还会迷路,该死的漫天大雾呀!忽然,小石头竖起耳朵,高兴地俯身过来:“二叔,在那边呢!”果然,于二龙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划桨声,但他摇了摇头,因为大篷船吃水深,通常是使用竹篙和大橹,他认为也许是别的过路船只。孩子的听觉要敏锐些,又侧着头倾听了一会儿。“二叔,不止一条!”

“拉大网的吧?”

拉大网,就是几艘渔船联合作业,趁有雾的天气,涨潮的时候,围捕那些放松警惕而浮到上层来的鱼群。但是,于二龙却不曾发觉自己正是要落到网里去的捕获物。所以在迷雾混沌的日子里,是最容易遭到暗算的时期。他现在懂得“将军”为什么要开怀畅饮的原因了。

到底舢板轻巧,抢了个先,他们两个控制住去陈庄的通道,也就是昨天下午那个忽热忽冷的赎罪者,变了脸色和他分道扬镳的地方。他们涉水在狭长通道两岸的泥滩上,查勘了一番,并没有新留下的竹篙印迹,证明那艘大篷船尚未通过,而它又必须从这儿通过的。

他们确信芦花是不会捎错信的,坐在岸边等候,大篷船一直过了很久很久,才在雾里朦朦胧胧地出现。

“不要怕!小石头。”

“怕个卵!”他还用手指头弯起来,做了个猥亵的动作,显然是跟那些不成材的队员学的。

于二龙回手给了他一巴掌:“学点好。”

小石头没想到他会发火,眼里闪出委屈的泪花,望着他。

他也后悔了,而且后悔一辈子,这一巴掌打得太重了,不应该打孩子,应该打那些教唆犯,还是那句话,年轻人有什么过错,社会才是教员。但是,打完那一巴掌以后,孩子和他就生死异路了。

在井台边,这位前游击队长,朝着那并不存在的尸体忏悔地说:“原谅你二叔吧!小石头……”

他们在泥滩上跳起来,朝大篷船喊着:“站住,给我站住……”

摇橹的船工自然听命于坐在舱里的老爷,压根不理睬他们的喊叫,慢悠悠地驶进狭长的通道里来。

小石头一个鱼跃,撺进水中,连扑带游地靠近了大船。船工们犹豫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舱里的人发了话,踌躇为难的船工,才开始动手把快爬上船去的孩子推下水。

谁?他立刻闪出一个念头,莫不是王经宇回来了?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家伙,是什么手都下得了的。

但是,小石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他被推落下水后,又咕噜噜地冒出来,激怒地攀住船尾的大橹,死命抱住,怎么甩也甩不掉他。他身轻灵活,像鹊山的狸子顺着大橹蹿上了船,抽出他总别在腰里的柴刀,三下两下,砍断橹绳,又从舱顶飞跑到前舱,对准桅杆,只听得“丁”的一声,大布帆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他站在那几个茫然失措的船工中间,两手往腰里一掐:“看你们敢不停下来?”

舱门打开了,于二龙不由得一怔,揉了揉眼,定睛望去,敢情是王纬宇!——笋子就是那样,一天不见,再见就长得老高,原来是他的鬼花样。

他像跑江湖地拱起双手,至少在语调上是相当亲热的:“二龙,有事吗?”

“二先生起得够早的。”

他向船工们发令:“快搭跳板!”然后向于二龙毫不见外地招呼:“有话到船上来谈。”

上船就上船,怕你吃了我?于二龙倒要瞅瞅在舱里发号施令的是谁?因为他始终没瞧得起王纬宇会是个对手,他那副该死的面孔,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做出那些偷运子弹和渔民对抗的事。

但是,舱里有谁?只是在舱角里坐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女人。于二龙怔住了,敢情斯斯文文的王纬宇,也会耍把戏,隔着门缝看人,把他看扁了。

王纬宇请他进舱,指着舱角里的那个人:“不认得了吗?”

因为于二龙从亮处走进舱里,无法辨别细节,眼睛适应了舱里的暗淡光线,定神一看,再回味王纬宇别有含意的语言,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两眼都闪出愤怒的火花。谁不知道于二龙是个血性汉子,当时,恨不能一口把她和他都吞了。

她就是四姐,就是今天清早在陈庄见到的那个戴孝的珊珊娘啊!

在命运的河流里,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将在哪里驻脚,系上自己的爱情之舟?机缘是莫测的,错舛是经常的,以为万无一失的佳偶,会不翼而飞,预卜不会成功的一对,反倒白首偕老。要不是那个多情的历史系大学生,也许珊珊娘今天又是另一种样子吧?

但在船舱里,于二龙和王纬宇同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像刚出壳的鸡雏那样,一面瑟瑟地抖,一面蹒跚地走。她该往哪一个方向举步?王纬宇是可近而不可攀;于二龙是可攀而不可近,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也许,女人的不幸就是要多些。

四姐是和芦花一块在民国十九年那场水灾漂泊来的。船家和渔家都是水上生涯,再门当户对不过了。甚至还在于二龙刚成年的那时,两家把亲事说定了,互换了庚辰帖子,难道还会有什么差错可出么?多少年来,水上人家都是这样媒妁婚姻的呀!

后来,都渐渐地长大了,谁知是上帝的慈悲,还是老天的作弄,她出息得水葱似娇嫩柔美,粉白的脸,细细的眉,秀媚的眼睛,纤纤的手,那样一个窈窕的体态,至少在水上人家,是不常见的。但是脸上长得俊俏多情,对女人来讲,有时候是福,有时候是祸,有时候说不定会是一场灾难。

因此,她们家在湖上一年四季很少闲着,总有客人雇她家的船,生意从来不曾清淡过,以致夺了兴怡昌小快班的常川客户。是啊,对那些腰包沉甸甸的商贾来讲,坐在舱里,有后舱一个漂亮标致的姑娘陪着说说笑笑,是不会嫌路程长和时间慢的,为了让四姐道声多谢,多给几个脚钱也是倾心乐意的。

旧社会的水上人家,只要船上有年轻媳妇或者姑娘,必定会有些不雅的流言蜚语,难免抛短流长,蒙上不洁的浊雾。但是能怪罪她们吗?正如于二龙也曾去喝搀进砒霜的毒酒,同样是在饮鸩止渴呀!

在南洋群岛的伊里安岛附近,有种极乐鸟,它丧身的主要原因,就是有着一支美丽的长羽。——这是劳辛告诉过他的。

于而龙想起他女儿信里,用俄语写的,那是他最早的罗曼史。错啦!孩子,她和芦花都不是石湖土生土长的女儿,所以不那么大胆,也不那么放浪,她只是在后舱里偷偷瞟上一眼。而别个,每天傍晚在湖里嬉戏的时候,总是那么胆大和毫无顾忌,当夜色浓得足以遮住羞涩和别人的目光,相爱的人便紧紧地搂在一起,在水里游得很远很远。按说,于二龙的水性是佼佼者了,但四姐却不敢作这样的游戏,没有,从来没有亲近过。

所以他站在船舱的稻谷里,嘲弄地,这是最能掩饰自己真实心灵的手段,向垂着头的四姐说:“哦,划船的成了坐船的人啦!”

她哭了,是委屈?是苦恼?是后悔?还是软弱?一颗女人的心啊!他从那个时期起,就不太懂得。

于二龙撇开她,对王纬宇说:“二先生,你要说话算话!”

“我一生不对朋友食言,大丈夫应当言而有信。”

“那你不该背着我们搞鬼!”

“我不明白。”

“你心里清楚。”

“我从来正大光明,你有话直说好了。”

“子弹,二先生。”

他镇静地笑了一笑:“我没有那东西。”

“不,就在船上。”于二龙卓有把握地回答。因为芦花的消息,如同她后来成为神射手一样的准确,绝对错不了的。但满舱稻谷,从哪儿去找到挟带的私货,使他犹豫起来。

小石头,那个精明懂事的孩子,正用他那把柴刀,朝稻谷里扎着探着,一共整整三大舱,百多担粮食,要扎到何年何月去?没想到,在这为难的时刻,浑身湿漉漉,衣衫紧贴在身上的芦花出现在舱门口。小石头眼尖,立刻扑了过去:“姑姑——”

于二龙眼睛亮了,她不但捎回情报,而且亲自跟着大船。她该在哪里藏身?肯定是挂在船梢,泡在水里一路吧!啊!他从心里赞叹:真了不起,芦花,你和那个只会坐在蒲团上哭的女人,虽然是一块飘泊来的,但走的却是两条不同的路了……芦花逼上一步:“二先生,交出子弹吧!”

王纬宇理直气壮:“你们说些什么?”

“四姐,你可一直在船上,二先生是快开船才上来的,你给他提个醒吧!”

“我!”四姐胆怯地掠了王纬宇一眼。

“二先生,你不发话,她哪敢开口噢!”芦花瞪着他。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何必再嗦呢?”于二龙性子上来,不那么耐烦了。

王纬宇后退一步,口气依然很硬地顶着:“我确实不知道,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那你就让四姐讲。”

“我并没有封住她嘴。”

“四姐——”芦花走过去:“告诉我们,这能瞒了谁,我亲眼看见的。”

四姐离开她坐的蒲团,掩着脸迈到后船梢去,以一种畏缩的犯罪心情看着大伙。

小石头几乎到处都探到了,这时,他用脚踢开蒲团,一刀扎下去,碰到了硬的物件,赶忙丢刀,趴下去,用双手把散装的稻谷翻腾开来,不多一会儿,两只装子弹的铁皮箱给扒了出来,浑身粘满稻谷和灰尘的小石头,一屁股坐在箱子上,问道:“是什么,你自己说吧!”

“啊?!”王纬宇大惊失色,张大了嘴,站在那里愣住了。

“怎么回事?二先生,你说说吧!”

他似乎刚明白过来:“哦,怪事,家里还真有子弹?”他那副惶惑不解、受骗上当的样子,不但于二龙,连芦花都笑了。把戏揭穿以后,何必再装模作样?但他却像真事似的,捶胸大吼,朝那可怜的四姐、朝那些无辜的船工发火:“有子弹,不交出来抗日,往哪儿运?送给什么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串通起来瞒着我?这家我到底做得了主么?你们眼里还有我么……”

他越是淋漓尽致地表演,于二龙越是觉得他能耐不大,虽然是长高了的笋子,但终究是没过年的新竹,还嫌了一点,经不起什么分量,比起他那位令兄,差得远了。一种优胜者的心理,在年轻渔民头脑里盘旋:“到底没跑脱这条滑溜溜的小鲶鱼,二先生,我是打鱼的神手!”

“就两箱么?”王纬宇还直管追问他的手下人,“挟带私货到底想干什么名堂?给我丢人——”

“算了,你不比谁清楚?”于二龙不愿意再看他做戏了。收场吧!一个拙劣的、表演不算高明的演员,人赃俱在,无法抵赖,老实认输吧!

王纬宇推开小石头,做出不甘心的样子:“我怎么不知道家里还有两箱子弹,打开看——”

于二龙呵呵大笑:“二先生真会装。”

但是,王纬宇三下两下,手脚利索地打开了铁皮箱,倒出来的东西,让于二龙、芦花都看傻了,没有一粒子弹,而是一包包大烟土,真正的云土,用油纸封裹住的上等烟膏。这回该轮到王纬宇笑了,不过,他是冷冷地笑。

雾,还没有散……王纬宇踢了踢跌落在稻谷上的云南烟土,问道:“怎么办?”

不是所需要的子弹,于二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心里丧气极了,包括芦花、小石头在内,都弄得毫无兴头,站起来,走出舱门,什么话也不说地打算走了。

哪想到,他前脚刚跨上跳板,王纬宇开腔了,还是那种冷生生的口气:“二龙,你又错了。”

这腔调使于二龙万分恼火,现在局面改观,王纬宇成了空中盘旋的老鹰,他是一只无处藏身的鸡雏,只好由着他摆布了。错在什么地方?年轻的渔民心里琢磨着停住脚。

“鸦片烟是政府明令禁止的违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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