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佬,仿佛有人在他的脚前面丢了很多钞票,他的眼光似乎永远专注于地下。他没有子女,是五保户,但是这个名称并不荣耀,和孤寡,断绝子孙同义。镇上也发少许补贴,但是大都日不敷出。他的脸是黑色的,还发着斑纹,整年介披一件黑色衲衣,给人隐晦的感觉。
那年放假,我在家里,去邻居家看电视。他也恰巧在场。这是一台黑色电视,但毕竟是山村了的一件奢侈品。电视剧是由姚雪银的《李信与红娘子》,所以堂屋了已经有一批人在观看。
伯父很客气,屡次邀请我坐。也许是两家交好,也许是我常年在外读书,少是多怪。我却有点磨蹭。毕竟功课是最重要的,不敢荒废时间。他先是叫我自掇板凳,然后见我不动,叫我和一个青年同坐。那青年绰号叫黑皮。生得虎背熊腰。我挪步上前,看见驼背老人的长条凳,空着一个座位,便一屁股坐了下去,那伯父便没来由地白了一眼。
当红娘子扎着黑披风飘逸地从帐篷了走出来。本可以说英姿飒爽,偏偏那帐篷充满了黑暗。那黑皮就高兴地说:“那是驼背穿着寿衣,从坟墓里走出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嘿嘿笑了一声,复沉浸于电视的音乐之中。
我却仿佛觉得板凳抖动了一下,似乎感觉驼背激动得发抖,转过头去,但见他浑浊的眼睛默然注视着红娘子。
一句话的伤触,对于卑贱的人来说,其实本不用十分介意,而真正的负担在于劳动,那时分产到户,他也得了一亩左右的稻田,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不可跨越的高山。
下种的时候,他是换着日子劳碌,竟然没有误了农时。秋收的时候,却实在麻烦,那市劳力活,不是细巧地可以度过去的。所以金黄的田野很快地只剩下稻站一片时,他的稻田里还是稻穗抵着稻穗。
有人说:驼背,风雨来时,或者上了香(虫吃),你的稻就毁了,不如请帮手割了吧。
驼背却不同意,他是舍不得二天四十元的工钱。那几乎舍去了三分之一的产量,而贫苦的人,肚量却大得很。那刘姥姥不是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吗?
于是就老拖着,大家全入了仓,实在看不过去,于是帮助他收割。然而稻穗特别饱满的已经脱蒂,金灿灿铺了一地。亩产只有三四百斤。如果遭了水,稻穗抽了芽,收成则等于无。
后来,好象他的责任田长满了稻草。
于是日子便一天天地穷苦下去。茅草屋更漏了水,滴滴嗒嗒地下,一坑一洼地。院子的篱笆发了霉,有几处倒塌。他的黑衲衣慢慢地多了孔,或者补的衣片脱落,随风飘扬。
于是大家也便嘲笑他,捉弄他。
年关到了的时候,村里习惯发年货,一般是某航船去购买带鱼之类,并且在村小卖部里分发。开始是上片店承担的任务。由于短斤缺两,倒了诚信的牌子。大家连舀酱油买味精,也饶了圈子,所以很快地关了门,所以又把工作分拖给下片店。
分带鱼时,队伍排成长龙,你拥我挤。带鱼大小均匀搭配,所以很公正。称秤时由住户一起看秤花,回家不用过秤。如果短斤缺两,则肯定是冰水融化的原因。所以那个下午家家户户的门口多了鱼腥气,杂肚撒了一地,然后挨家挨户地有油炸鱼的香气从窗口里弥漫出来。
当人群散去,驼背老人提着一只小篮,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把那只篮子放在柜台上。掌柜微闭着眼睛,一只手按着帐本,另一只手拇指食指拨拉着油光沾红的算盘子,嚷道:“谁不叫你早点来?没了。”
那驼背便弓着龙虾似的腰,呼哧呼哧地回家。掌柜在后面轻轻地笑。
几十年过去,驼背的茅草屋早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石砌的墙还墩立着,爬满了开着碎米花一样的木莲藤。而我的记忆,也似乎被藤蔓覆盖,却开着碎米花,白白的,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