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见到祖母。
有个村夫说她还在小学食堂上班,可是文岙岭已经被茅草覆盖,于是我扯开荆棘,急匆匆来到学校,趴在后窗台,看见了她熟悉的身影,待转身,却是浓眉大眼的男人,我不禁哭倒在地。醒来还听见自己的啜泣声。
前天碰到三十年未曾谋面的张老师,他不绝口地赞美祖母。这又撩起我无尽思绪。
祖母在小学食堂做了二十几年师傅,那里便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上后院爬树,下河沟捉鱼,去空白地拣番薯屑,无处不留下我孤独而自在的身影。
学校后院有一株六百年老樟树,几抱大的身材,只是一圈树皮,填塞着厚厚的香灰土,附带着诸多传说,特别是抗日队员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这里的故事,我很多次想作考证,却无从做起。同学们在酷暑难耐的日子里,喜欢爬上树枝躺卧着,阴凉爽快。我也不例外。
捉泥鳅的本领简直练到了最高境界。校园的台阶下,本来有一条阴沟,可是学校四周全是农田,这里的水清,而且常年流着,各种小鱼就常常隐伏着,更多的是泥鳅,或者也有黄鳝。月光普照的夜晚,无须用畚箕等工具捕捉它们,手电筒光照着它们,它们就隐伏着不动,如果这时用泥鳅剪,那简直是手到擒来,没有悬念。即使用寻常的裁缝剪,只要轻重到位,夹得它们左右摆尾,却没有伤痕,只在脖子上留一圈凹痕,不过那要壮一点、肥胖一点的,否则伤了泥鳅的筋骨,或者剪断,是养不过夜的。每当有大收获,就是食堂打牙祭的时候,也许正因为如此,祖母是赞成的,同意我放下书本,毫无顾忌地去玩。
空白地里拣拾的番薯,大都烧烧酒,酒送回家里,小部分留在食堂,无偿公用,不过说实话,大部分还是祖母自己解决的,祖母豪爽,好酒,老师们文静,书生气,不喜欢老辣的农家腊酒,习惯素净,喜欢蔬菜,比如芊萝、茄子,腌制的冬瓜、指甲花。这些东西大都是祖母自己种植的,所以就免费供应。
回忆往事折磨人,因此曾经回去,可是学校全变了样子。学校已经被合并撤换,只留下空荡荡的校院,喧闹的人声,只响在遥远的天空中。在撤并的前年,历史悠远的老建筑不仅没有被修葺,反而被拆,换了不伦不类的新洋房,古朴的风格荡然无存。碰到的乡人,早已经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孩童,相见不相识。但是说起祖母来,大家会哦然地恍然大悟。
祖母善良,相对于一个不晓得钻营的人来说,这对命运丝毫没有帮助。她工作了22年,已经七十六高龄了,年老体衰,无论如何要被打发回老家。她既不是合同工,也不是正式招聘的,只是食堂缺少工作人员,校长听到祖母为人的名声,上门请求她来上班的,也没有任何手续,所以她回家的方式,很是简便,只要打起蒲包,卷起草席,走人就完事。
然而,人是有感情的。老师们忽然发现祖母这样离去,就觉得敬爱的人得到这样的结局,有点不可接受,她就象被遮干了汁水的甘蔗,被无情地抛弃,于是他们便有点过意不去,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觉得不合意。于是老师们指教她,要她亲自去教育局要求津贴,善良不是很值钱,可是工作的年限由数字可以作佐证,政府无法回避。祖母真以为自己为政府做了巨大的贡献,可以吃劳保,而吃劳保在农村里是很体面的一种待遇,她就兴冲冲地跑了一趟城市,我也满含着希望守卫着空荡荡的校园,整整一天一夜。待她回来,才知道没有路子的农人,只有扒土坷拉的本领,永远搞不懂人情关系,她笑呵呵地对我说,也对等待她回来的老师们说:“渺远的希望,还不如不去想它。”回忆起来,也不见得她很伤心,很愤怒,记得回来的那天下午,她就去侍弄承包的四十亩茶叶地,还似乎说了一句:“白白浪费了一工半工夫。”
那大概是八十年代末了,“人本”的概念似乎复苏,因为我听到老师们在议论,那时已经有了刚刚出台的政策,或者可能是正在酝酿,就是老工人离开岗位,一定有补助,不管是正式工,还是合同工。不过,那些办事员,我的心里叫他们为老官僚,他们挺会按条条框框办事,换言之,就是坚决不同意祖母的要求。我甚至怀疑,祖母怯生生地推开他们办公室门时,他们疑问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刺痛了祖母的心,或者当祖母开口要补助时,内心里充满了羞耻,而这些官员正打着腹诽:“人老了,不知道羞耻,一把老骨头,还挣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撒手世事,还来要求什么补贴。”正象屠格涅夫笔下的贵族妇女,永远搞不懂丧子巨痛的农妇为什么有这样的胃口,把大碗的汤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看样子,凭着正当的途径去谋求福利,是没有希望的,于是那些善良的老师,开导我的祖母使用最后一招,就是去疏通关系,托后门,找后路,有些人甚至是指名道姓了,因为我的表姐夫,她的亲外孙女婿,正在教育局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职,是个主任,是县长顾问,德高望重,人们买他的面子。当时我的祖母就断然拒绝了,那种丝毫没有含糊的语气,决然的面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事后,她给我解释,说人老了,即使谋求到福利,也没有几年可以享受,无所谓。不用厚着脸皮去求人,如果是亲人,就更不能去为难他。再说命运中注定能得到的,老天也抢不去,注定得不到的,你去磕头跪求,也得不到。何况姐夫可帮忙,早已经去关照了,何必一定要老外婆开口。后来我的工作调动,我的职务升迁,我想我只要学会“求人”这两个字,就会顺利一些,可是竟然始终无法按照这个途径去操作,即使这样想一想,也会感到羞耻,我想很大一部分,是受了她潜移默化的影响。
不容讳言,我对自己工作的经历颇有微词,因为我总是希望自己即使不能建功立业,至少得非常出色,譬如职称待遇职务,而这一切只凭着自己努力的工作,出色的成绩。可是现实的生活中,更重要的拉关系贴情面,特别是国家单位,成绩只能算一个微不足道的参数。仔细回想祖母,不禁感到惭愧,她付出多,而且心甘情愿,她的回报少,却从来不见她怨天尤人。可能这一切由她豁达的性格决定的,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笔财富,每想起她一次,心灵就净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