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祖母承包了40多亩茶叶地。春到捋嫩梢,夏来施杂肥,秋要剪老枝,充满艰辛。
小时我很会偷懒,偶尔参加劳动,也需要伙伴陪伴,甚至只凭着自己的兴趣,祖母为了哄我乐意主动,事事迁就,不禁暗自莞尔。譬如邀请同学抬一担脚肥,就有那时很少见的冰棍,这可是我们很乐意的一种犒劳方式。可是她莳草捋枝,培土施肥,又舍不得雇短工,每天见她酷日中归来,裹发的头巾全湿,能绞下一滩水,干湿时结着一层白花花的霜,眉鼻脸沾着晶莹的汗珠,回忆其很雄健地用毛巾抹擦,然后汗水又不断渗出来的样子,真是后悔自己的懒惰,没有为她分担劳动的辛苦。
早春多雨,雨丝如浮在澄澈的空中,山巅上飘浮着白色的烟岚,上下翻腾,我老是想象神仙在施法,否则大自然不会创造出这样的胜景。走在山道上,我不喜欢戴笠帽,喜欢让头发沾满晶莹细碎的水珠,感觉凉爽,特美。村坊邻居,多有勤劳的少妇,清纯的少女,她们穿着雨衣,害怕雨水粘湿粉红的毛线衣,裹得紧紧的。爬到山顶,大家散开在茶垄里,只露着上身,手指随着腕的翻转,灵动地上下跳跃,一片片嫩得泛红绽绿的叶子,被掐下,丢进箩筐里,雨中飘着唧唧喳喳的快乐的声音,大都在吹嘘回家过秤时,一定是自己采摘的多,采摘得嫩,采摘得梗子少,充满了心灵手巧的自豪。
采摘的绿叶,容不得过夜,晾在深箜里,摊开,翻拨,抖水。到了夜幕初上,家里好一番热闹景象。人们聚集在灶间,熟手熟路地做自己的行当。炒手用锅铲炒,用筷子挪,用双手撒,用热锅焙,用扇子扇,上下翻越,灶头上气雾氤氲。揉搓手把取出来的熟茶,摊在竹簸箕里,不停地翻抄底子(被热气裹长了时间,会泛黄,卖相难看),按照龙井的制作方法搓。
我的责任是烧火,不要小看了这份工作,它很讲究窍道,开始火候要猛,容易去水分,看到炒手用筷子时,火势慢慢地减弱,茶叶在文火中,渐渐地卷拢,在烘焙阶段更来不得马虎,稍有粗心,就招来炒手的提醒,他好象有火眼金睛,隔着灶头,就看穿了灶膛的火势,原来他伸不下手拨弄散热,就是火头太旺,锅里象煲温水一样,缺少上升的氤氲的热气,就知道我开小差了,猜测我熄了火。燃料是稻草,我总是嫌麻烦,一塞就是一大把,于是冒出浓浓的烟雾,呛得满屋子的人在咳嗽,正在用毛竹筒吹气时,灶膛口忽然跃出一把大火,烧焦了刘海,闻在鼻子里,夹杂着茶香和焦臭味。
祖母要我早睡,所以我常在大伙的笑声中朦胧地合上打吊的眼皮。结果到现在还有个遗憾,不知道茶叶煮熟以后,是怎么过夜的。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它们都在大道地里放着的几个平底竹笠框里,享受阳光的沐浴。这时,湿润的新茶少不了一个忠诚的侍仆,祖母孤独的身影孵在这里,翻抄晾晒。
新茶制成,祖母要我品尝,泡一撮,在澄澈透明的清茶中缓缓散开,好似舞女展开绿色的裙子,翩翩地晃悠,于是弥漫着淡淡的清幽的香味。时间长了,我养成了喝茶品茶的习惯,肠胃开始娇贵,喝了生冷水,就要反应。大伙说起茶道,我会偶尔吹吹牛,一碗淡开水,我能品出是热开水,还是山泉水,抑或是生冷水凉成的。有时不经意品茗好茶,竟然猜准了茶叶是草木文火烘烤,还是木炭烧烤。炒手没有耐心,制作不精细的茶叶,自有一股火腥气,或者泥涩味,现在老家一般用机器加工,又失去了那股清醇,所以我老是嘀咕文明之于国粹,简直是种谋杀。
小时候,我体质弱,暑气一闷头,就中暑发痧,刮痧太痛,拧皮肉更痛,而且血红的也难看,于是祖母常常采用一种治疗土办法,就是喝“枫树脑”。这大概就是《红楼梦》里记载的枫露茶吧,小说里记载要泡三四汁才能显出它不同寻常的味道。可是这样普通的茶,我家每年必备。早春时节,祖母亲自迈着小脚上山,扒岩爬树,采摘枫梢雪芽,因为量小,制作完毕,藏在深色的玻璃瓶里。到了酷热的夏天,泡满满的一缸,凉着。一般不喝过夜茶,但是它却可以放两三天,喝完,就加开水,基本不换料。深红的颜色,初尝味略苦,生津后转甜。有时,她在烈日下归来,也要豪饮一番,用来防备中暑。虽然这简直完全是为了我所准备的,我知道她的用心,可是从来也不见她对我说明,只是看着我用上时候,眯着眼睛淡淡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