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头零乱而白碎碎的头发,连鬓地卷曲,同样是一把碎碎的胡子,有时候直使我心里泛着淡淡的酸楚,但我和他始终有着深深的隔膜。传统里有为长者讳的观念,为人子者是不应该说父亲的坏话的,可是从我记事起,家庭的苦难仿佛伴着他而来,我从心底里对他很难释然。
父亲奢侈的生活方式,直接导致家庭经济的拮据。说是奢侈,无非是每天一包红鹰牌香烟,可是对于只能挣得三角工分的他,对于贫穷的家庭,这已经是一项了不得的开支,确实是一项沉重的负担,年终称谷,我家只有超支的份。他又爱吃鱼肉,常常唠叨“没鱼没肉,两眼昏花”,餐桌上几天不见荤腥,家里就不得安宁,吵嘴打架就成了家常便饭,每当这时候,左邻右舍的劝架声,围观者冷漠或者兴奋的眼神,常刺痛我的心。
幼小的我对家庭生活的艰辛有所了解,父亲也许是爱我们的,鱼和肉放在桌上,他也舍不得。譬如吃鱼,他就首先吃鱼头,吮吸鱼刺上的汁液,嚼碎鱼的脊椎骨,小鱼往往刺多肉少,于是在他的座位上,便叠着高高的骨头和刺,每当此时,我就离开餐桌,不忍心看狼籍的桌面,也为了躲避母亲不满而产生的青白眼。父亲夹了肉,放在我的饭碗里,我常不留情。这种心绪延续到今天,我一般地说不喜欢吃油腥的小菜。这时候,他便讪讪地转移目标,把骨头丢给身边的狗猫之类,也许只有它们才领他的情,我总是这样狠狠地想。
也许是贫穷,也许是父亲暴躁的性格,也许是父母不停地打架,父亲的心绪更加不佳,他常酗酒,我有时见到他喝得不省人事。有几次,家里被他呕吐得酒气熏人,有几次看见他摔得鼻青脸肿,由人抬着回家,父亲的形象更加恶劣,父子之间更少了对话。等到他发起脾气,斫碎了我用零用钱购买珍藏的连环画,甩丢了我心爱的破旧不堪的铅笔盒,打姐姐,又打断了成捆的晒酥的竹笾……父子几乎成了陌生人。
时光挨着时光,日脚揠着日脚,父母的积怨难返,终于各自分离,只有瓦楞上的吉祥草还在冷风中萧索地颤抖,老房子更加破败。当我暗自庆幸终于找到工作,能离开冷风直灌的破家时,却为离开这寂寞孤独的老父亲暗暗内疚。脑海中总会浮起父亲的一些好来,我不喜欢他的粗暴,可是我敬佩他的正直,他面对诱惑的泰然。
家里实在是穷得不能过下去,那个农忙时节的夜晚,母亲犹犹豫豫地和我商量,要我去参加生产队的秋收。父亲就首先打了“预防针”:“阿东,人太小,我是生产队长,要以身作则,只能争五分工分,不能超过女劳力的三分之二。”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常闹事,可是社员却相信他,不是选他做生产队长,就是选他做保管员。
第二天,等我醒来,太阳从窗口里射进来,已经晒暖了被窝,父母早在夜色中出发了,也不知道他们工作了多少时间。我拿着镰刀,拖拖拉拉地走在田埂上,被麻袋包压得側着头的三叔笑哈哈地说:“哦,我家阿东来捡稻穗啊。”我为自己挣工分却一开始参加劳动就偷懒而害羞,可是暗暗地能为家里分担力气而欣喜,所以我觉得我要多出力,半早晨的太阳出奇的热,汗水沾湿了衣服,也不能休息,我为自己加油,实在劳累,就跪在泥浆水里。突然间,刀锋一偏,沿着杂草的梗子溜上来,结果把膝盖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父亲笑着叫我回家,并且说读书先生是不能拿工分的。当时我只能怪自己没能耐,现在回想起来,倒是佩服他没有为家里空空的米瓫斤斤计较。
在农村,最快乐是秋收以后的晚上,暮景美丽得出奇。西边夕阳欲下,东边彩霞重赤迭起,走在小墙弄里,金光从云层里射出来,照得不知道是人在画里,还是画在人边。跟在父亲的身后,是种快乐,跟着他去晒谷场睡觉是种享受,也许这是他给我唯一的快乐和骄傲。父子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这时候多了份祥和,晒谷场里,往往还有人,清风淡月,晒谷场挨着流水潺潺的溪坑,减了秋的酷暑,一半在乘凉,一半在忙碌,有的在扬草屑(丢弃的草屑里夹杂着饱满的谷穗),有的在扫秕谷,有的在烧草灰……人群里弥漫着丰收年的喜洋洋,不时有行人和我们打招呼,投来信任的目光。父母亲这时候也不吵架,我也可以去晒场捡一串串的稻穗,带回家,用手搙搓,积攒一个畚斗的谷穗,感觉劳动的幸福。等人群散去,我提着验谷章(一种装着白灰的木箱,谷堆里敲个章,没照管着谷,也可以知道有没有人动过它),炫耀地来到谷堆旁边,金黄的谷穗充实饱满,一蓬一蓬地诱煞人,我们用验谷章一圈一圈地敲定,然后摊开地铺,踏踏实实地睡觉,做梦!一头是家里见底的米缸,一头是整堆整堆的诱惑,但我从未听见过他平和的酣睡声,被身边的谷堆打乱过。安宁的夜里,蚊子出奇地少,睡觉是如此地安泰。
.这几年,随着见识的增长,知道家庭悲剧的引起不仅仅是父亲的原因,贫穷和落后使农村的很多家庭闹出很多笑话。比如某人在劳动的时候,吃了两筒月饼,不饱,回家还喝一罾头的米粥。某人为了能吃上一筒月饼,打赌,赤脚走五里石子路。可是那个时代的人民仿佛都有一种高贵的品质,那就是正直诚实,虽然家里贫困的得吃不上饱饭,却从来不知道去偷生产队里的一粒稻谷,如我所尊重和敬爱的父亲。生产队里每年选队长或者保管员,总有他的份,因为他从来不贪一分小便宜。现在身在他乡,想起残缺的家庭,四处飘零的亲人,心情便压抑郁闷,无法排遣。偶尔回家,父子之间相对无言,更显沉闷,胡乱地扯些家庭琐事。譬如松树胚叠得这么高,化了多少时间,几百钱买进的猪仔,什么时候可以出栏……父亲还是抱怨家里经济拮据,生活没有出路,此时此刻父亲更显得苍老而疲惫,头发依然稀疏花白,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照顾他,只能自己挺起脊梁,坚强地用双脚在前方踏出一条路来,算是对他的一种报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