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豆花
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果园黑了一阵儿。妈妈桂香去寻小羊了,留下星锁和茧儿呆在家里。
星锁缠着要和妈妈一道去寻小羊。
妈妈说:“园子里到处都是泥,说不定还会遇到蛇,你在家好好照看茧儿吧,可千万别让她出园子。要不找完了羊还要去找她。”
妈妈知道星锁害怕蛇,一听说蛇星锁就不再吱声了。除了蛇,他还害怕狗,他被狗咬过。那是秃头队长的儿子九根养的狗,一条看上去外表很温驯的狼狗,九根牵着它,在场院里溜达。它见了星锁还摇尾巴呢,星锁就蹲下身和它玩了一会儿,玩了一会他就要走,哪知他刚抬腿离开,就听见九根从身后打了一声唿哨,那条狗就呜地一下扑上来,咬了星锁的腿。半个多月过去了,星锁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
打那以后,星锁就怕起狗来,他还知道狗很不好玩儿,你和它玩得再好它也要听主人的话。
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果园内外到处湿漉漉的,他看见妈妈从土炕上的一堆稻草里摸出一只明亮的东西,只听咔嚓一下,从那里射出一束微黄的光芒。那是一只手电筒。她拿着它就到果园深处去了。不一会儿,他听到妈妈拉长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她叫着小羊的名字:
“豆花!豆花!”
妈妈走后,星锁搬了一只木板凳,坐到院子里。眼先是黑了一阵儿,很快就亮了起来,周围的东西都看得很清楚了。
他说:“茧儿,瞧,天上出星星了。”
二姐茧儿在油灯下漫不经心地编着一根草绳,她要用草绳去绊野兔。茧儿不理他,她在一心一意编着草绳,从鼻子里流出一条长长的鼻涕虫儿。她今年十四岁了,可还是说话吐不清字眼儿,把吃饭叫成“掐饭”,喝水叫成“喝匪”。听村里的人说,她像大姐月儿生来就是个聋哑女孩一样,她一生下来就是个傻瓜。可奇怪的是茧儿竟会编好看的草绳,还会在果树与果树之间下上个套儿,只是从来没有逮住过野兔,但有一回,却钻进一只灰褐色的地鼠。一只好大的地老鼠啊,茧儿把它养在了笼子里,每天给它水喝,还喂它米汤。
“茧儿你瞧,月亮出来了。”
月亮先是探头探脑的,身边是大朵大朵的白云,月亮的身上像沾满了泥点儿。过了一会儿,它一下子就变得亮闪闪的了。那些星星们就开始淡淡地隐去,草棵上的露水都灼灼发光,小虫子叫起来。风送过来阵阵草木的清香,要把心肺浸透。果园外面是庄稼地,里面活动着大大小小的动物。
月亮照耀着田野,田野上布满了跳动的斑点和黑色的阴影。
星锁突然闻到一股焦糊气味。进屋一看,茧儿原来是睡着了,茧儿说睡就睡,有时好好的吃着吃着饭,她就会打起呼噜,碗里的稀粥洒到地上;还有一次,她居然在厕所里的茅屎坑旁蹲着睡着了。此刻,她黄黄的头发正被油灯烧得哧哧作响,手里的草绳编了半截儿。三只飞蛾在围着茧儿飞呀飞的,茧儿的身子下面有了一滩尿液,散发着淡淡的腥臊气味儿。
星锁吃惊地叫起来,一边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他喊道:“茧儿,你快醒醒。你的头发被火烧了。”
他喊道:“傻瓜茧儿,你快醒醒,你又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星锁一边叫着,一边用手去搬茧儿的身子。茧儿的身子死沉死沉,星锁使出很大的力气也搬不动。茧儿发出香甜的鼾声,嘴角下流出一弯亮亮的涎水,像月牙。星锁灵机一动,到厨房里拿了一根木棍子,朝墙上的笼子使劲儿一桶,那只地鼠受了惊吓,吱吱地尖叫起来。茧儿打了个激冷,呼地一下醒了:
“哎呀,人家的耗子!人家的耗子!”
“来了来了。”
星锁咯咯地笑起来:“傻茧儿。”
这时候,星锁仿佛听到外面有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就收住笑,仔细地侧起耳朵来听,外面起风了,呜呜的风中好像有人在喊。喊什么却听不清楚。他就说:“茧儿,快放下你的耗子。你听听外面是不是有人喊叫。”
茧儿脱口而出:“嘿嘿,喊救命。”
那只硕大的地鼠在她黑黑的小手跳来跳去,像个玩杂技的小丑。
星锁吓了一跳,说:“茧儿你胡说,快闭上你的臭嘴。你吓不了我。”
茧儿说:“嘿嘿,是喊救命。”
星锁就当真地听了,耳朵一阵嗡嗡响,他就来到院子里,却听到一只鸡发出一阵哇哇的惨叫——正碰上一只黄鼠狼叼住了鸡窝里的一只老母鸡。
“啊。”
星锁顺手抄起靠墙而立的扫帚,追赶盗贼。那黄鼠慌慌张张地丢下鸡,放了一个奇臭的屁,越墙逃走了。
“呸,呸”。星锁把浑身哆嗦的鸡放进鸡窝,回到屋子里。见茧儿已经躺到炕上睡了。他打了个呵欠,靠在茧儿身边,躺了下来,黄鼠狼留下的气味在他的鼻尖上,久久未散。
天快亮的时候,星锁被一股刺鼻的酒气熏醒了,朦朦胧胧地感到是爹回来了,爹一回来就会睡在他们的另一头。
对于星锁来说,爹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再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妈妈,她全身上下湿淋淋的,怀里抱着可怜的豆花。
2.一口井
天亮之后,二婶从村子里来了,兰儿手里拿着一只吹大的气球,尾随而至,像个小跟屁虫。一进院门,二婶就喊妈妈的名字:“桂香!桂香!起来么?”
星锁揉揉眼睛,应了声:“二婶。”
二婶说:“咦,星锁,你妈妈呢?她朝我借发酵面,我给她送来了。”
星锁拿眼巡视了一圈,见爹正四仰巴叉地在呼呼打鼾,茧儿背对着他睡觉,嘴里还喃喃地咕哝着关于大老鼠的梦话。昨晚妈妈没有回来。
他说:“妈妈找豆花去了。”
二婶说:“那只小羊么?怎么丢的?”
兰儿说:“哎呀,豆花丢了?”
豆花原本是二婶送给星锁玩的,是兰儿抱到果园来的。那一天,他们抱着豆花在果园里玩,喂它吃春天鲜嫩的青草。豆花太小了,还不怎么会吃青草,兰儿就采一些正在开放的苹果花放到它的嘴边,苹果花的气味熏得豆花直摆头。星锁就拿了一只自己制造的小木桶,到屋子后面的井里去汲水。那口井是好多年前村子里人打的,是村里人沙地上打出的第一口井,开庆祝会那天,当时的公社领导也来了,还给它冠名叫“一口井”。有第一口井就会有第二口井,村里人很快打出了八十八口井。后来,“一口井”的利用价值渐少,只能用来浇灌苹果园,现在则变成了一眼枯井。连浇苹果园也不能了。
那时候,苹果园刚刚建起来,离村子很远,谁都不愿意来照看。秃头队长十分着急,想了半天,就找到了当记工员的桂香。
他说:“桂香,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
“村东的果园建起来了,没人照看。你带着孩子们去吧。甭管刮风下雨,算出满勤。正好,让麻包没地儿喝酒去,他若再这样喝下去,非喝死不可。你怎么不管管他呀?你管管他,嗯。”
桂香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想管他,是我管不了他。”说着,就用暧昧的眼神儿白了秃头一眼。“他死了不是正好?”
秃头队长脸红了,干咳了一声:“咳,这是说正事呢。你看你?”
桂香说:“那个疯子大山不是就在果园附近住么?让他看着不是正好?”
秃头队长差点儿急了,一跺脚说:“哈!你也真敢扯!他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你让他看,他还不把乡亲们的劳动果实都糟蹋了!”
见桂香不再吱声,秃头队长就抚摸了桂香的肩膀,软软的肩膀:“好了好了,就这样定了。赶快搬家吧。”
桂香说:“什么好了?去也成,今年的救济金你可得给我。俺真不容易哩!”桂香说着,眼圈红了。
秃头队长:“我知道。嗯。今年的救济户是四块钱,最多五块。”
桂香说:“已经不少了。俺养着一个酒鬼,还有两个残疾闺女。你让俺咋活下去?”
说到残疾闺女,秃头队长严肃起来,说:“桂香,可不能让麻包再喝下去了,我听说你生下的两个残疾孩子与麻包喝酒有关。”
“是么?有这说法?”
“没错儿!我听沙河镇卫生院一个大夫说的。”
“唉!俺命苦哟。为这酒,打了多少架了。我身上的伤你又不是没见过。随他去吧。”
秃头队长说:“不能随他去。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儿。两个孩子一个哑,一个傻,生了也就生了,你总得再有个健康的小孩儿,嗯?”
桂香说:“让我再给你生个秃头?像你的九根呀!”
秃头队长觉得被揭了老底,脸红了,诺诺地道:“不会的,不会的……。”
时隔不久,桂香就怀孕了,十个月后就生下了星锁。聪明的星锁半年后就会说话了,一双黑眼珠像星星一样亮闪闪地眨动。再后来,哑女月儿就送给了沙河镇街上的一户人家。据说,那户人家日子过得还算殷实,男人是个盖房子的包工头,女的没有生出孩子。
那户人家看月儿虽哑,但是并不傻,模样长得也很可爱,黑黑的眼睛会说话,就选中了她。
二婶和兰儿正在为豆花走失的事情担心和惋惜,二婶心细,突然看到麻包的枕头下面露出一根软绵绵的羊尾巴,顿时大惊失色。
二婶小声咕哝:“我的天。”
二婶走过去,把那张新鲜的豆花的皮从麻包的头下扯出来,使劲儿朝麻包的脸上唾了一口,愤愤地骂道:“这头猪。”
麻包只管呼呼打鼾,翻了个身,把腿压在了茧儿的身上,茧儿醒了。
二婶说:“星儿,你妈到哪里找豆花去啦?告诉她豆花找到了。我手里的这张皮就是豆花。”
“二婶,我妈妈昨晚就去找豆花了。她不知道豆花已经变成了一张皮。豆花肯定是被我爹换酒喝了。”
“哎哟,我的天。”
二婶慌忙跑了出去,兰儿和星锁也跑了出去。太阳明晃晃在照着田野,草尖上挂满了昨夜的露水。脚步响起,蚂蚱和蜜蜂满天乱飞。很快,果园里来了许多人,他们从“一口井”里捞出了一动不动的桂香。
她的身子已经僵硬了,白晰的胳膊上有一块青紫,像一片“鬼拧青”。
3.露水
踏着湿漉漉的露水,秃头队长到田野上来了,他要到自家地里饲弄烟叶儿,锄草和打杈子。只干了一会活儿,他裸着的双脚已被露水弄得精湿,毛茸茸的腿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草籽。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除了头上人烟稀少,他几乎全身都长满了粗糙的黑毛,这使他在光着膀子干活时显得更像一个男人。为此,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喜欢他。当然,也有点儿惧怕他。女人们都说他的脾气不怎么好。
其实他的脾气不错,这要看对谁了。
据说,他这个大队队长是与人摔跤摔出来的:那个竞争者在惨遭失败后,一气之下闯关东去了,并且在一次伐木过程中被一棵大树压住,只露出两条胳膊,那两只胳膊像鸟翅一样扑楞了半天,周围溢了一滩黑血。当大树被移开,尸体已成肉酱,只好就地草草葬埋。消息传来,秃头竟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到村子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刀草纸,让他老婆邱凤芝用旧报纸扎了一辆自行车,带了一瓶烧酒,独自一人出了村。
村东是一条黄土路,蜿蜒伸向果园,果园里有一幢冒着炊烟的茅屋,那里住着他心爱的女人桂香。一想到桂香,秃头队长的身体里就会涌起一股热流,咕嘟咕嘟地往上蹿跃。多好的桂香哩,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说些可心的话儿,给你宽宽心,让你冷冷的情绪很快就热乎起来了,那真是天下少有的女人啊。还有她头发上有那一缕麦草味,闻一闻令人陶醉。他这么想着,就大步流星地到了果园,一眼就望见茅屋子的上空高高地耸起一根竹竿子,上挑一面床单儿,这是他们约会的信号。说明麻包又出去喝酒或打牌去了。他就悄悄地绕过几株果树,立在低矮的后窗,准确地敲了三下。不一会儿,桂香出来了。她刚刚洗了脸,还涂了点雪花膏,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秃头老远就闻见了,她娇小的身影一进入他的视线,他就冲动地抱住了她。桂香吃吃地笑了一阵,说秃头,你弄痒我了,你快放手。让孩子听见动静了,你急什么?你让人家多不好意思。
“听见了也不碍事的。她们懂啥?”秃头喃喃地说。
秃头说:“今儿晚上,我要给你下颗好种儿……”
桂香说:“嗐,别瞎说了……那成什么啦?你知道么秃头,我们几天不在成块儿,俺就觉得你很生分,真的很生分。你压根就不是俺命里的人。”
秃头抱起桂香,像抱着一只软绵绵的羊羔,朝果园深处走了五十余米。秋天的果园是萧条的,苹果早已于一个月前收获过了。落地上的果子已经腐烂发酵,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味儿。秃头抱着急促喘息的桂香,一不小心迎面撞破了一张蜘蛛网,罩在头上和脸上了,额头黏糊糊的一阵刺痒。但他顾不了这许多,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绕开了那口干涸的深井,找到了那一堆玉米秸垛。
一个月前,他们曾来过这里,那一片玉米秸,被他们的身体压碎了,闪耀着金黄的光泽。今夜,他们又躺下来,仿佛从来不曾这般激动,窸窣的动作惊飞了苹果枝上的一群麻雀,以及果园外秋天一波一波的水声。
事后,秃头又一次把鼻子凑近桂香的头发,说:
“好香的馒头味儿。”
他用手轻轻地揉她那一双饱满的乳房,嘿嘿地笑起来,拉起长腔说:
“左边一个馒头,右边一个馒头。”
桂香却在低低地抽泣:“早知这样,当初真该嫁了你呀。”
秃头说:“那时你是村里一枝花么,怎会瞧上俺这穷秃头。俺这头打小就秃,可它不耽误什么事么。”
桂香仍哭:“现在可好,让俺觉得人不人鬼不鬼。”
秃头吻她,安慰她:“嗨!这样不挺好么?起来,弄弄头发,跟我一道烧纸去。不给那家伙送点阴间花的钱,咱觉得不仗义。”
桂香不起来,桂香陶醉了。她懒懒地躺在玉米秸上,眯起眼看月亮。月亮开始明亮起来,又大又圆的样子,身边堆起雪似的云朵。隐隐约约地,她感到有一阵幸福的晕眩袭来,红扑扑的少妇的脸蛋上浮起两个酒窝儿。
她看到秋天湛蓝的天幕上,一粒星星在朝她眨动着眼睛。这时,一阵走调的老歌自一个沙哑的喉咙里唱出,把她从沉迷中惊醒了,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歌声,不,那其实更像是一种嘶喊,随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啊——啊——啊——!”
秃头吓了一跳:“它娘的谁在唱?这么瘆人!”
桂香气得咬牙:“还能是谁?那个疯子大山呗。他常常半夜里这么叫,开始以为是猫头鹰呢。真吓死人了。”
秃头松了口气,欠起身子望了一眼,见疯子大山住的地窝子里似有一星微暗的火光明明灭灭。心想:人疯掉倒也快活了,从黄昏到黎明,他整夜整夜地唱歌。那歌子唱两声后必定跑调,多半没有清晰的歌词,就像有人往幽远静谧的黑夜里丢石头,扔到哪算哪儿。
露水在不停地闪烁,太阳升得有一竿子高了。秃头队长低头摆弄着烟叶儿,嘴里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突然,从草丛里弹出一根锋利的荆条刺中了他的手心,一股粘稠的血浆像细小的喷泉一样涌了出来。这时,他听到一个过路的老年妇女在朝他说话,像一股寒风击中了他的全身,那老年妇女用颤幽幽的声调说:
“昨天夜里桂香死了。”
4.九根的狗
一有空闲,兰儿便会偷偷地跑到苹果园,拉着星锁的手到河边去做游戏:捉迷藏、弹玻璃球儿、叠四角牌、数蚂蚁。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和星锁长得像姊妹俩,因为他们都长着一对招人喜爱的黑眼珠,奇亮奇亮,像两片桉树叶儿,被长长的睫毛衬托着。有一个算命的外乡人竟一口咬定他们长大后会成为夫妻。打那以后,二婶便心下忐忑,不大敢让他们单独来往了,她担心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两个孩子隐约感到了什么,他们就偷偷地在一起玩儿。
下雪了。被雪覆盖的麦田上,到处堆放着玉米秸和麦秸垛,他们会扒出一个洞穴,钻到里面去,静静地谛听各种昆虫咬吃秸杆的声音。
它们在爬行和窜动,沙沙沙,沙沙沙,——像一根细细的头发,打在人的耳膜,沙沙沙,沙沙沙。
兰儿要早熟得多,有一次,她问星锁:
“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玩吗?”
星锁摇摇头:“不知道。”
兰儿撅嘴了:“那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星锁答:“韩星锁。”
兰儿吃吃地笑起来:“唉……他们怕我们在一起会生出个小孩儿。”
“啊,”星锁把眼睛瞪大了,“生个傻子?像茧儿?”
兰儿说:“才不会呢。”
兰儿歪着头:“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会生个顶聪明的小孩儿。你信不信?”
星锁眨眨眼,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信,我信。只是……怎么才能生出小孩来呢?有一次我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从河湾里捡的呢!”
兰儿撇了嘴:“骗人呢!湾里哪会有这么多的小孩子?我们天天去那儿游泳割草的,为什么没碰上过?”
星锁挠了挠头:“我也纳闷……”
“你过来,我告诉你……”,兰儿就神秘起来,拉了星锁的手飞快地钻出麦秸垛,找到一片平整的麦草,把麦草抻抻好,三下两下褪去了棉裤,露出精瘦精瘦的身体,仰面朝天。
“快脱。”她躺了下来。仿佛命令似的。
星锁简直傻了眼了,心砰砰跳个不动,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他的全身瑟瑟发抖。
兰儿闭了眼睛:“快脱呀。”
星锁就脱了衣服,在兰儿的引导下,终于将身体慢慢地贴住了兰儿,然而就在贴住她的刹那间,兰儿却蜂蜇似地大叫起来,推开了星锁:“哎哟哟,星锁。”
“星锁,你真是坏死了,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的?”
“星锁,以后不许你这样了,你再这样,我就会告诉香妈妈说,让她打你一百棍子,把你的屁股打肿打烂。”
“呵呵,星锁,等我的肚肚大起来,我们就会有小孩子了。”
星锁样子傻傻地愣在那里,样子不知所措。他觉得兰儿长得很好看,身子却很瘦,瘦得只剩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兰儿会制作一些好看的木纽扣,就是用小刀子削出一些美丽光滑的木片儿,用铁钉钻个眼儿,然后再穿进一根彩色的线绳儿,系成一串,在外面系一个死结,挂在星锁的脖子上,做护身符,说可以保佑他一辈子富贵平安。这些木纽扣还可以缝在衣服上,又好看又结实,比妈妈做得布扣子漂亮多了。星锁喜欢这些木纽扣。
兰儿说:“只要你能到木匠铺给我偷一些木片,我就能做出很多很多木纽扣。”
“真的?”
“真的。”
“你等着。”
星锁就一阵疯跑,去村头的木匠铺偷木片儿。他老远就闻到从木匠铺里冒出树脂的气息——股木头被锯开后散发的清香。那个长有一对肉包子眼的老木匠的小学徒见星锁来了,佯装只顾低头做活儿,好像压根儿没有看到星锁似的,只是嘴角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肉包子眼就眯成了一条细线。星锁先是倚在门框上观察了一会儿,终于从一堆木碎屑里看到几片薄薄的木片儿,刚弯下腰去捡,就被那个早有防备的小学徒拎起了耳朵。他说:
“小鸡巴孩儿,你老实告诉俺,偷俺的木料去做什么用?”
星锁说:“哎哟,那不是木料,我只要一些没用的木片儿。”
小木匠不撒手:“小鸡巴孩儿,木片就是木料,你不老实交待,我就把你捆起来喂狗。俺知道你最怕狗。哈哈,人人都知道你最怕狗。”
星锁说:“求求你,俺被狗咬过。”
小木匠不听他的话,仍是哈哈大笑着,把星锁捆在了一条新做的板凳腿上。然后他出去了一会儿,牵来了九根的狗,后面跟着歪别着头的九根。九根的狗尾巴上有一撮白,像沾了一朵白棉花。九根的后脑勺上有一块大大的疤,形成一个“0”字形,据说生来就有了,这一点很像秃头队长。远远看上去,像一张脸长反个儿了。只是比前面的脸略小一些,也平静一些。
他不明白,九根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他就问九根:
“九根哥,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
九根笑道:“因为天生的看着你不顺眼,你是老子的剋星。”
九根是秃头与邱风芝生下的第九个孩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所以他叫九根。
“九根哥……”星锁泪涔涔的了。
九根说:“你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你再叫我哥我的狗也不会答应。”
“九根哥……”
九根这下可来气了,朝狗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狗立即竖起了耳朵,转过头来看主人。九根斜着一只眼,朝狗示意了一下,一支黑箭就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看到星锁惊惶失措的在地上滚,九根哈哈大笑。觉得咬得差不多了,九根把一根指头伸进嘴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狗正享受咬人的快乐,听到命令后打了个愣怔,终于不情愿地收了口,又忍不住多咬下一嘴,才摇着尾巴回到了主人跟前。奇怪,狗立即变得温驯了。
星锁躺在地上不动,手仍然被捆绑在板凳上,像一只母鸡在一点点地咯气,两条腿弓起来,瑟瑟打抖。一只鞋被九根的狗扯了下来,丢在一边。九根与小木匠耳语了几句,转身走出了木匠铺。小木匠用尖刀削断星锁身上的绳索,拎起他像拎起一团棉絮一样轻盈,胡乱丢在屋子外面的冻土上。
小木匠的嘴对着手心咝哈了两口气,把刚刚用来捆星锁的草绳子从地上捡起来,扎到腰间,咣当一声关上门,转眼间离开了木匠铺。
夜幕四合,天又下起了薄雪,地上闪动着一片晶莹的碎银。
在外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沓杂的脚步声中,——汪、汪、汪!九根的狗在远处叫。
5.叫魂
风从早晨一直刮到天黑,地面上的灰尘被吹得干干净净。二婶带着兰儿来到路边的十字路口,烧了一叠纸钱。火焰把积雪烧得哧啦哧啦响,不一会地上就湿了一片,薄薄的纸灰沾在上面。
二婶的嘴唇哆嗦不止,在低声祈祷,说一些只有地下的神灵才能听懂的话。兰儿蹲在身旁,用木条拨弄着焚烧纸钱,鞋子陷入淤泥里。
她听到妈妈在喃喃自语:“来吧……来吧……来吧……。”
“神啊,狗把好好的孩子吓坏了。求求您显灵,救救这可怜的、没娘的孩子吧。”
“神啊,让俺的孩子魂儿附体,身子强壮,俺今后天天给你上供,磕头作揖。”
二婶将竹耙放平,将星锁平日里穿的一件破棉被披在竹耙上,让兰儿在路上来回拉动,从路这头,拉到路那头,直跑得兰儿气喘吁吁,全身被汗水淹没,一朵留海儿粘在额头,盖住了半只眼睛。
兰儿在风里奔跑,把星锁的魂招回到棉袄上。二婶跪倒在火纸面前,拉长了嗓子,发出声声悠长的呼唤:
“星儿——回来呀。”
“星儿——回来呀!”
悠长颤抖的声音穿越苇子塘,随风飘远。一张没有烧透的纸钱被风吹起来,挂在了一棵矮桑树上。
冥冥之中,二婶觉得已经叫醒了地下冬眠的神灵,周围的村野都在谛听。树木被风吹得摇摆不止,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草尖上走动。这时候,躲在野地里的两只小狐狸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竖着两只尖尖的毛耳朵,一个对另一个说:
“有声音。”
另一个答道:“是叫魂儿的声音。”
兰儿觉得头有点晕,抬眼望去,看到村外通往场院的坟地漆黑漆黑,乱石岗上一片瓦砾,几只野狗在撕扯着一块被大雨冲出的尸布。幻觉中腾起一片神秘的磷火,仿佛有几个鬼魂在提着纸灯笼轻飘飘地游走。她快步上前,紧紧地抓住妈妈的粗布衣襟,头发在一根根地竖立,心被一些活蹦乱跳的小蚱蜢扑满了。
6.灯蛾
兰儿说:“妈哎,星锁醒来咧。”叫完了魂,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情,二人蹑手蹑脚地回家,把沾了灵魂的棉袄重新穿在星锁身上,小心翼翼地守望。整整一夜,兰儿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星锁。
星锁是被村子里一个拾粪的老头儿发现的,老头儿有些眼花,误以为星锁的黑棉袄是一堆牛粪蛋,一叉子扎过去,软软的,低头辨认半天,才发现是个孩子,老头儿蹲下身,用手搭在星锁鼻孔上试了试,一脉微弱的气息让他粗糙的手心里凝结了一滴露水。
他托起星锁,把他送到了二婶家。当晚,二婶到野地里捡了一篓子柴禾,把冰窖般的土炕烧成了烧暖。二婶似乎天生就是个寡妇,自星锁有记忆那天开始,她就是个俏丽的寡妇了。她虽然长得不如桂香漂亮,但她的奶子比桂香挺实。
这一回,星锁被咬得比上次厉害多了,腿、屁股,都有狗牙印儿。最严重的是脚腕子,血流了一鞋窝,黑紫黑紫的。二婶烧开一盆水,一边擦拭一边掉泪。嘴里骂声不绝,先骂孬种九根,骂秃头管教不严;接着骂秃头本人,全村上下,谁不知道星锁是你的种啊?他娘死了,你成了甩手掌柜!接着二婶眼里涌满了泪水,念叨自己的好姊妹桂香:桂香桂香,你死得真窝囊,你扔下两个孩儿让他们怎么活下去呢……这不公的老天。
星锁眼睛紧闭,睡得很安详的样子,依稀有了意识,感到自己是睡在暖烘烘的土炕上,一盏油灯的火苗儿在脸前跳跃,一忽儿形成了巨大的烈焰。在烈焰的光芒里,他看到妈妈桂香抱着豆花,满眼泪水。
自从妈妈死后,星锁常来到果园深处的“一口井”旁边,呆坐在井沿上。秋天的荒草覆盖了那口要了妈妈命的枯井,只露出一个不规则的黑窟隆,透着一股浓重的阴气。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枯草丛里,不停地穿梭。星锁坐在井沿,奇怪地听到从“一口井”深处传来妈妈桂香的声音。
“星儿我是妈妈……”
“星儿你不知道妈妈的苦……”
“星儿妈妈真不想离开你……”
“妈妈的心尖尖肉哟……”
有一次,星锁痴痴地坐在井沿上,无力的太阳在头顶嗡嗡响,秋风吹着他黑黑的头发和眸子,他居然十分清晰地听到一种呜咽声自井底泛上来,他吃惊地看了看四周,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吓坏了,哇地一声跑开了。他一口气跑出苹果园,路过疯子大山的地窝子的时候,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山在用力啃一根树棍,粗糙的树皮层层脱落;疯子大山像九根的狗一样在啃骨头,并且朝他投射出一种狼一样的凶光。
他像个小精灵似地在阔大的田野上奔跑,跑到了沙河岸上。秋天的河水又黑又凉,一路向东,他企图下水抓几条小鱼,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悻悻地上了岸。河岸上生长着一蓬一蓬的荫柳棵,鼹鼠在里面吱吱穿行。太阳的光芒胡乱照射下来,把他的影子涂得黑黑的。他饿急了,肚子里滚过阵阵野鸽子咕咕的叫声,就跪下身寻找一种茅草根塞到嘴里,咂巴出一丝甜甜的液汁。最后,他穿越麦田,不得不回到苹果园。
自妈妈死后,苹果树上的叶子几乎一夜凋敝,挂在土墙上的镰刀很快在一场秋雨后变得锈迹斑斑。这个家完了,处处显露残败:屋子在不停地漏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接了满满的一瓦罐清香的雨水。茧儿倚在门框上,在呼呼地睡觉,嘴角流出一弯明亮的涎水,她的粗布裤子下面始终都是湿湿的。那只地鼠在笼子里,哀哀地打瞌睡,如果醒了,就会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只有麻包依旧是老样子,他把家中能换酒喝的东西差不多全拎了出去,每天一大早就到沙河镇上去游荡。傍晚时分,他会醉醺醺地回到苹果园睡觉,衣服从来不脱。人们看到他一路上都不住嘴地骂骂咧咧,身子东倒西歪,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对着一群孩子嚷:“闪开。闪开。”
他还会对着一群羊嚷:“闪开。闪开。”
有一天,他愣愣地盯住一棵长在路边的大榆树,半天后才恶狠狠地迸出一句:
“闪开!”
“哟,小东西真醒了?睡了这大半夜。还发烧么?”
二婶听到喊声,停下了手中的织梭,从里屋走出来,到炕前试了试星锁的头,端起药砂锅,去灶间温草药。趁星锁昏睡,二婶织了一夜花布。屋子外的雪越下越大,窗户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风一吹来水雾就变成美丽的窗花了,有的像鸡爪印,有的像梅花鹿。兰儿手托下巴,黑眼睛忽闪忽闪。她一会摸摸星锁的额头,一会儿用小勺子给他喂水喝。星锁睁开了眼睛,在微黄的油灯下,终于看清了一张熟悉的俊脸,打了一个哆嗦,“兰儿姐姐?……这是在做梦吧。”
“嘻嘻嘻,”兰儿笑道,“是不是梦你咬咬手指头吧。”
星锁就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咬了一下:“疼。”他说,“不是梦……我怎么会在这里的?姐姐,我又被狗咬了,还是九根的狗。”
“姐姐,这条狗跟我结下仇了,它是九根的铁杆儿,连牙都长着九颗。”
兰儿噗哧一声笑出来:“哈!这个你也知道?数过了么。”
星锁抬了一下腿,咧嘴咝呵:“我腿上有九颗狗牙印儿。”
兰儿笑得直不起腰了,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笑了一阵,捉住星锁的胳膊,道:“嗯,俺再咬你一口。”
她轻轻地一咬了一下,星锁说,“嘿嘿,你咬得不疼”。兰儿拿起胳膊看了看,果然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说:“真的不疼?”星锁点头:“不疼。”话音刚落,已经感到了两排坚硬的东西铁钳一样袭了过来,这回是真疼了。胳膊上烙下两颗虎牙印儿。
兰儿涨红着脸:“叫你嘴硬。疼了没有?”
星锁说:“不疼!就是不疼!气死你。”
这时,二婶端着碗来了,草药的苦香顿时在屋子弥漫。浓郁的药味熏得一只小小的灯蛾晕头转向,绕着一圈淡黄的光线飞翔。
7.花骨朵
雪落了一夜,把门前的水井已经封死,剩下一个半圆形状的黑窟窿。轱辘趴在井沿上,结了一层冰。二婶提了一只木桶,出门一看,什么都白了。她知道井里的水不好汲了,就踩着积雪朝村外的池塘方向走。在村口的白杨树下,却看到了一个尸体一样僵挺着的人,披着一件破旧的黄色军大衣,身子倚在一株池塘边的白杨树上,脚下是一大堆烟蒂。有的烟蒂已经被雪洇化了,潮湿的烟沫散开来,积雪被染成了黄颜色,像一块脏黄痰。不远处的雪里,还有这个人尿出的一泡尿,像一串冰糖葫芦。二婶小心地凑近这个人,吃了一惊,叫道:
“天哪,……你是秃头吗?”
秃头的眼眉上凝结了一层白霜,无力地朝她眨吧了一下,没有马上搭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二婶慌忙放下木桶,用手拂去秃头队长身上的雪,她感到秃头的身子在冻得发抖,牙齿在咯咯地打战。
后来,秃头终于说话了,他说:“……我在这儿呆了一夜。”
二婶吃惊地问:“是不是与邱凤芝吵架了?为啥事情?”
秃头点点头:“还不是因为星锁的事。这不是第一次了。昨晚上,她和九根把我打出了家门。”说着,摸了摸右腿。
二婶说:“你真是个笨男人呢。那也不能在外面呆一夜吧?雪下得多大呀。”
秃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心里太堵了。”
秃头说:“我转遍了整个村子,还看到村子东头场院里的小屋里有人在玩扑克,我知道他们在赌钱,我还知道九根也在那里学赌钱,但我懒得管他了。后来,我还看到你家的窗户上亮了一夜灯,我忍了几忍才没去敲门。我是真想在外面冻一冻,最好把自己冻死算了。我就这样冻了一夜,抽完了一盒金菊烟。”
秃头说:“他二婶,你知道星锁是我的儿子。现在她妈死了,我想把他领到我家来,却做不到。我这样想了一夜,觉得自己真窝囊,最后我想用绳子吊死在这棵树上,这样我就好受了。”
二婶这才看到从树杈上果真拖下一根麻绳套。心里一动,想如果秃头把头伸进去,秃头就死定了。
二婶听完秃头的话,叹口气:“唉,算了,也难为你了……”
二婶说:“秃头,星锁你不能养就不要养了。我已经决定来养他了。”
秃头听了,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鼻涕和眼泪一齐飞了出来。猛然,他上前一步抱住了二婶的头,热烈而粗鲁地亲吻起来,喃喃道:
“你可真是个好女人哪!”秃头狂热地吻着二婶,最后竟把一只手伸向她的乳房,来回揉搓不止。
二婶懵了,拼命挣扎:“秃头,你好混账。快松开,我可不是桂香!”好容易挣脱了,捡起地上的木桶,羞愤地离开了刚才的一幕。
秃头颓丧地垂下了脑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桂香的影子。她柔软的身子,她头发上的一股麦草味道。
昨天黄昏,秃头曾在通往沙河镇的路口上拦截麻包。
太阳在一寸寸落下去,他蹲在沙丘上吸了半天烟,等得憋了一泡尿,还无聊地吐了一串串烟圈。
他吐出的烟圈又大又圆,而且一口烟能吐出七、八个来,有一次居然吐了十二个。秃头高超的吐烟圈的技术源于一个发生在火车上的下流故事,是他无意中听来的。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乘客,女乘客打算勾引那个男乘客,就将一个个烟圈吐了过去,男乘客马上心领神会,点上支烟,嘟嘟嘟几下子,吐出一串烟棍棍儿来,准确无误地穿透烟圈后还给了女乘客,以示对女乘客勾引的积极响应。于是,二人即钻进厕所,就在火车上成就了一桩短暂的艳遇……。听这个故事时秃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连火车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但这个故事在脑海里深深扎下了,他料定那是一个发生在城里人身上的故事,对秃头而言简直美妙得不可思议。当晚,他即开始了吐烟圈的艰苦练习,并发誓一定要尽早到真正的火车上去感受一下。
一阵颤悠悠的哼哼打断了秃头的遐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蹒跚而来,秃头慌忙躲到了路边的白杨树后,当麻包走近的时候,秃头忽地一下闪了出来。
“麻包!”他大叫了一声。
麻包一愣,打了一个激凌,马上认出了秃头,他的反映更快,把手中的空酒瓶一扔,撒腿就朝茫茫的雪野上奔跑,他的样子像一个被风吹歪的瘦鬼。
秃头在后面追,破口大骂:“麻包,你它娘的,给我站住!”
秃头一边追赶,顺手把右脚上的棉鞋脱下来掷向麻包,击中了麻包瘦瘦的肩部,麻包的骨头就发生了咯噔的声响。麻包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秃头,脸与秃头另一只脚上的鞋子撞了个正着,麻包一个趔趄,啊地一声地仰面倒在了雪里。秃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麻包,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落下一阵耳光,打得麻包四脚朝天,嘴、鼻子都冒出了血腥味。奇怪的是麻包竟由着秃头的拳头,仰躺在雪窝里一声不吭,只是从嘴里发出阵阵呜咽。秃头感到蹊跷地收了手,拎起麻包像羽毛一样轻的身子,他感到麻包像一幅丑陋的年画,薄薄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他拧麻包的耳朵:“你它娘的,快说话。”
但接下来的情形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麻包疼得咧了咧嘴,从嘴巴里伸出半截失血的舌头,舌头上有明显的割痕。麻包已经说不出话了。不过,伤口看样子已经长好了。
秃头大吃一惊:“麻包,你、你的舌头哪里去了?”
麻包吱哇了几声,手朝沙河镇的方向指,眼里渗出几滴泪,麻包的泪水像酒一样浑浊而粘稠,划上根火柴就点着了。秃头像似什么都已明白,遂松开了紧抓麻包衣领的手。他朝沙河镇的方向望了一眼,痛惜的声音走了腔调,他说:
“麻包啊,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告诉我,是什么人割下了你的舌头?”
麻包就“嗯嗯嗯”地比划了一番,意思是他常偷一家店铺的东西,每次都屡屡得手的,这次是想拿一把烧水壶,却终于中了埋伏。几个大汉不由分说把他拿下,按倒在面板上,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人手持一把早就备好的菜刀,朝着麻包的手就要切下,幸亏一个老者及时制止了,那人才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狠捏住麻包的两腮,麻包被迫张大的嘴巴。那汉子道:“伸舌头”。麻包不明白怎么回事,就伸出了舌头。舌头刚伸出,那人就嚓地一下剜去半截。麻包的舌头由于长期的酗酒而开始发黑变紫,像一块小猪肝,他们把它扔给了一只小花猫。小花猫用亮亮的黑鼻头嗅了嗅,摆摆头走开了。
见猫不肯吃,有人飞起一脚,把它踢到了店铺外的臭水沟里。
“麻包你听着,你偷人家的东西,按理人家应该剁了你的双手。人家瞧你怪可怜,没了双手就不能活了你知道么。人家割了你的舌头,算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呜呜,麻包兄弟啊,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说着秃头就哭了,麻包也倒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良久,秃头从怀里摸索出五块钱,想塞给麻包,看麻包见到钱像婴儿见到奶头一样两眼放出了两道灼热的光芒,就又把那张油渍油的钱抽了回来,秃头说:
“不行,这钱我暂时不能给你,给了你它娘的你又会去买酒喝了。”
秃头说:“等你改好了,快点儿恢复生产劳动,这钱我就给你。听见了没有?”
麻包蜡黄的脸上顿时没了生气,失望地点了点头。秃头朝他往雪地上胡乱一掼,起身走了。他原本是想把麻包痛打一顿,把麻包从浑沌中打醒,却没料想是这么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