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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机井房

秋后挂锄,驴马入圈,一个村子就静了下来。就像一出乡戏,红黄双方呜呜哇哇杀得惊天动地,之后丢下几把铁片刀和几件戏装,演员都跑到了幕后,舞台一下子空了。驴马在圈里偶尔打两个响鼻,不知谁家的狗跟着汪汪叫几声,一种高度混合的气息弥漫开来,一村人仿佛睡着了一样。

率先打破这份沉寂的,是张木匠一高一低的吆喝声。张木匠满街吆喝,在寻他的两个徒弟,他要带着两个徒弟去外乡给人打家具,挣下一冬的煤钱和小孩们过年的衣裳钱。张木匠逢人就打听,见他的大徒弟大宝没有,还有他的二徒弟海玉?终于找到了大宝,又和大宝一起从麻将桌上把海玉揪了出来。张木匠端起一张脸教训海玉:“年纪轻轻的,就知道耍!耍能耍来嘎嘎响的票子?耍能耍来银盘大脸的俊媳妇儿?”海玉对师傅的教训根本不屑一顾,不耐烦地把头扭向了一边,用脚搓地上的一颗石头蛋子。张木匠见二徒弟不尿自己这一壶,也没了办法,便像荒原上迷了路的狼一样无奈地走来走去,不住地给大宝使眼色。大宝把海玉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劝说了半天,海玉才算勉强答应下来。不过他提了一个条件,今年出门,得给师傅约法三章,师傅要是不答应,说个二天爷他也不会跟他们去。张木匠在一边隐约听见了,一双花眼瞪得铜铃大。张木匠细腰长身,头发又黑又密,还长了一双女人一样的花眼,根本不像个干活人。那花眼澄清澄清,如汪了一摊水,在外乡做木匠活,不少小媳妇大闺女就跌进了这摊水里。张木匠也总要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两个徒弟好多回跟他一起空手而归,有一次海玉还替他吃了两个窝心拳,所以这次就提出来要给师傅约法三章。

张木匠又羞又急,来回转圈儿,直搓手:“哪有徒弟管师傅的?这要让外人知道,我这当师傅的脸往哪儿搁?呵!”

海玉梗着脖子,看来张木匠不答应,他是不会随他去的。张木匠叹一口气,海玉粗胳膊粗腿,拉锯解木确是一把好手。他要不去,自己就得站到板凳上跟大徒弟拉锯流臭汗,一天下来累得死猪一样,哪儿还有力气去和主家的小媳妇大闺女扯笑话,看手相?他张木匠这辈子没别的出息,就是木匠活做得巧,三乡五里的,闺女出门打嫁妆,盖房做窗户门框的,死了人合棺材,都争着找他张木匠。只是本乡本土的亲戚熟人多,不好意思收钱,白忙活,所以他要去外乡串活,挣嘎嘎响的票子,还有外头那大闺女小媳妇的情分。在外乡做活,张木匠一边一斧一凿地钻木头,一边扯笑话,主家的女人就蹲在一边端起一张粉脸来听,有时有好几张粉脸小学生似的蹲在他跟前。张木匠扯笑话时自己不笑,一本正经,把笑话扯完了,别人都捂着肚子笑不出声来了,他还是绷着脸,接着扯第二个,真是能耐。有的小媳妇大闺女矜持,端着一张脸离得老远,一本正经地干家务。张木匠只消瞥一眼,就知道她的心已经飞到他这边来了。果然,中午盛饭的时候,自己碗里的大肉膘密密地盖了一层,两个徒弟碗里星星点点,加起来还不及他碗里的一半。海玉这小兔羔子一定是嫉恨过他碗里的大肉膘,现在居然提出了要给他约法三章。张木匠没办法,只得先听听海玉的约法三章啥内容,然后再作定夺。

“第一,工钱由大宝掌握,你买东西必须跟俺俩人说一声,不能买咱仨人用不着的东西,像小护士润肤霜啦古今胸罩啦带小镜子的化妆盒啦;第二,不准给人家女的看手相,天黑后不能单独出屋……”海玉扳起指头一样一样给张木匠报他思谋好了的约法三章。张木匠没等他报完就跳了起来,点着他的鼻子骂起来:“狗东西,跟我三年,手艺没学会,倒先学会给老子上金箍咒了!你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我和大宝照样能把一人粗的木头解成八瓣!”

海玉也不示弱:“离了你,我和大宝照样会去找活干,照样能给人家拗小椅做方桌,俺俩早出师了!”

张木匠冷笑一声:“会拗两对小椅就是木匠了?早着呢!你合的窗口门框为啥老走劲?哼,学问深着呢,再跟我三年你也学不完!”

大宝见谈判进入僵局,急得汗都出来了,仿佛自己做了错事一样,一边劝师傅不要太激动,转过身又劝海玉说话软乎点,说话太硬换谁都不能接受,何况眼前的人是咱师傅。

海玉和张木匠却两不相让,火气一个比一个更旺。

张木匠的花腔一响,整个村子都动弹开来。仿佛一声鸡鸣,把秋后小憩的人们唤醒了,纷纷忙乱起来,开始计划一冬的日子:要不要把“奔马”三轮车整修整修进山里贩几趟红薯;要不要去城里找孩儿他二大爷,还去他的公司看一冬天大门;要不要捉一窝猪娃瘦肉型速长型的那种,到年关正好出栏……没动势的,媳妇急了,一把从身上掀下来,又一脚踹下床:“就知道天天做,天天做!要是能做来嘎嘎响的票子,要是能做来五间红砖蓝瓦房,老娘就让你去城里找个细皮白肉蓝眼圈的嫩小姐,你跟她当着我的面做,老娘保证狗臭屁都不放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一脸愧色,卷巴卷巴被褥,约了人作伴,进城找工去了。

张木匠和海玉吵过一架,又在大宝的劝说下作了让步。张木匠让步的原因是出门后笨活粗活太多,少不了要由海玉这个笨货来做;海玉让步的原因是自己光学会了拗小椅这类简单的手艺,合窗口门框不走劲的诀窍张木匠还没传授给他。最后俩人达成协议:张木匠可以遵守这三项规章制度,但两个徒弟必须守口如瓶。要是让主家知道,他当师傅的脸往哪儿搁?大宝和海玉也很体谅师傅,知道师傅好那一手,就一致表示,如果师傅遵守得好,年底挣了钱,可以让师傅去美容厅找一回小姐解解馋。张木匠喜笑颜开,掏了烟一人递上一支,说这回保证多教海玉几手绝活,让海玉早早出师。

张木匠和徒弟们的事早被儿子大狗、二狗在墙角拐弯处听到看到了,俩人飞奔回家向他们的娘素花报信。大狗十四岁,身体矮壮,像个莽张飞。张木匠嫌他长得不像自己,就很不待见他。大狗也很仇视张木匠,见了他总想咬一口。二狗十岁,细皮白肉,长得虽像张木匠,性格却不像,文气得像个大闺女。俩人除了繁重的学习任务,还有繁重的劳动任务,素花喂了三百只鸭子,粉碎饲料清理鸭圈都是他俩的事。另外素花还交待给他俩一个秘密任务,就是经常去村西头的机井房里搞一些环境破坏,比如一把火把里面的高粱秆点了,堵死的窗户再被扒开什么的。大狗还自作聪明在机井房里拉了一泡尿拉过一泡屎,为此素花奖了他一双“双星”牌运动鞋。二狗因为只吐了几口唾沫,素花很不满,啥也没奖他。

就那一次,张木匠狠狠揍了大狗一顿。张木匠说大狗这样没管教,这回在机井房拉屎,下回就敢去县政府,年龄再大点就敢去北京天安门上撒野,那还了得!说一句一巴掌,说一句一巴掌,噗噗噗打屁股,说是让屁股长长心。大狗不服,说张木匠这是公报私仇,把机井房弄脏了,耽误你跟——张木匠恼了,改打屁股为打脸。几巴掌下来,大狗一边脸就发面蒸馍般肿了起来,嘴角还淌出一线血水。大狗却不求饶,也不跑,瞪着眼死盯着张木匠,瞪得张木匠心里扑扑腾腾,又举起的巴掌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事后二狗替他分析,弄脏机井房的事只有娘知道,娘决不会告诉老小子。大狗二狗很瞧不起张木匠,当着面叫爹,转过脸就叫他老小子。二狗接着分析:一定是有人告密了,这个汉奸是谁呢?

陷入深思的二狗几乎和大狗一齐回答:三狗。

三狗才七岁,提前一年上了学,屁股后面吊个大书包人模狗样地在学校和家里之间晃来晃去。三狗不但长得像张木匠,性情更像张木匠,天天小大人一样,口甜,八杆子打不着的村人也被他叔叔大爷地叫得跟亲的一样。从小就会巴结张木匠,给张木匠倒洗脚水,点烟端饭挠痒痒。一次素花给张木匠洗裤头时发现上面沾满了秽物,嚷嚷着恶心丢到了一边。三狗却捡起来替张木匠洗了,还对张木匠说:“爹的裤头干净极了,比咱家蒸馍的笼布还香呢。”说着当真捂到脸上,吧吧吮了两下。喜得张木匠将他一把抱了,说这才是我张木匠的传人。三狗的书包里因此经常塞满了虾条锅巴之类的膨化食品,而且还是带包装的。

大狗二狗的怀疑无疑是正确的,三狗在大狗的巴掌下一会儿就招了。大狗把他手脚捆到一块,捆了个“老头看瓜”。招供之后开始惩罚他给他上刑,二狗把一只只书镊捏到三狗耳朵嘴巴脸皮上。三狗直求饶:“二狗你下手轻了,多捏点肉,多捏点肉,可不敢只捏一点点。”二狗不听他的,偏偏只捏一丁点,三狗痛得龇牙咧嘴,叫苦不迭。

他们家因此成了两派,大狗、二狗和素花一派,三狗跟张木匠一派。“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长大跟他爹一个样儿。”素花没少吵三狗。三狗却不稀罕娘的疼爱,因为他不缺这个。在外面,不少女人见了他就把正吃的一把瓜子或半根油条塞他口袋里,还有塞钱的,一块两块,足够他买膨化食品了。回家偷偷对张木匠说了,张木匠一脸亮亮的笑,拍拍他的头夸奖几句。

今天大狗、二狗刚回家报了信,张木匠就回来了,吩咐俩人把自行车擦洗干净链条再上点机油。张木匠说:“我可不想弄得脏不拉叽地出门!”素花一听,扔了手里的活计,吩咐三狗上街割肉,说要给张木匠包一顿饺子。

天刚擦黑,张木匠和素花吃完饺子顾不上洗碗就进了里间,还啪一下关了门。大狗、二狗、三狗在外面瞧电视,见张木匠和素花进了里间,互相望望,满脸不解。二狗问:“老小子咋这么早就睡了?他喜欢看的梨园春还没开始呢!”大狗摇摇头,他可不愿动脑筋想那么多,每天学校的功课就够他应付了,连老师都说过他的大脑简单库存太少不适宜考虑太多事儿。这时里间传出一阵扑扑腾腾的撞击声,三狗得意地跷起二郎腿,卖弄他的聪明:“娘今天包的饺子太咸了,好像供销社的盐不用掏钱就能跑到咱家似的,爹不满意,正处罚娘呢!”

“能死你啦!”大狗最看不惯三狗跷二郎腿,一脚把三狗从凳子上踢到地上,三狗吓得再不敢多嘴了。

第二天早起,大宝海玉扛着工具箱来找张木匠。张木匠一脸红润,把斧、锛、刨一样一样挂到车把上。素花也是一脸红润,前后忙活着,把几件换洗的衣裳塞进工具箱。张木匠抬腿要走,却让她的目光拽住了。一圈人都看他们,素花开了口:“他爹,这回可别惹事了?”张木匠以为啥大不了的事,一听这事就擂擂胸脯,让素花一百个放心。素花还是不放心,边往外走边关照:“挣的钱带回来,过年好给孩儿们买几件新衣裳。今年鸭蛋卖不上价,咱家在信用社五户联保贷的款怕也还不上。”“知道!”张木匠再次擂胸脯,当着众人的面在素花脸上拧一把,然后一转身挣断素花用目光拧成的绳,亮着花腔:“我走过了一架山又一架……”叮叮当当而去。

大狗转过脸瞅二狗,往地上啐一口,二狗悄声说:“老小子真不要脸!”

跌进腊月,进城赶集的多了,村里几条布满冰凌渣的小路被摩托车自行车轧过,发出嘎嘎吱吱的叫声。素花开始拾掇院子,还扳着指头计算张木匠的归程,又让三狗一天往村口跑好几趟,瞅瞅有没有张木匠的身影。大狗一脸不屑,很有把握地说:“不过腊八,这老小子是不会回来的。”素花当即反对:“可不一定,要是挣足了钱,要是他……”素花说着停住了,脸上现出一片红晕,眼睛晶亮晶亮的。

大狗把二狗拽到屋里,低声问二狗:“你知道娘咋脸红了?”

二狗摇头。大狗告诉他:“想老小子了。”

二狗说这有啥稀罕?三狗也天天想那老小子,指望老小子给他买烟花炮竹呢。

大狗说不一样,娘和三狗想的不一样。说了你也不懂。

二狗想叫他说说。大狗瞅瞅四处没人就把手搭在二狗耳朵上:今年我的小鸡鸡上长了几根毛,解手时还尿了一回牛奶,我是个大人了。这事只有我懂,你还不到时候。二狗听了一脸羡慕,点点头也不再深问。

果然,一过腊八,张木匠的花腔就在村口亮起来,三狗嘴里哈着热气跟头流星般跑回家报信:

“爹回来了,爹回来了……”

一进门,见大狗毒辣的目光盯着他,就赶紧改了口:“老小子回来了……”素花正在给鸭喂食,鸭食盆当啷一声掉下来,也顾不上解下腰间的脏围裙,就被三狗牵着手跑了出去。

在当街迎上了张木匠师徒三人,海玉走在前面,大宝夹在中间,素花扬了扬脖子,看见了叮叮当当走在最后的张木匠。素花突然羞涩起来,慌乱地先冲海玉打招呼:“回来了,海玉?”

谁知海玉连理她都没理她,一转身往左边的胡同走去,还气恼地把左肩的工具包换到了右肩。素花心里一咯噔,脸上的羞涩变成了紧张,她又小心地冲大宝打招呼:“回来了,大宝?”

大宝低声哼了一下,一扭脸往右边的胡同走去,那步子走得踉踉跄跄,很有些勉强。素花心里又一咯噔,越发紧张了。这时,三狗早蹿上去抱住了张木匠,小狗见了母狗似的,在张木匠身上又是拱又是抓的,嘴里还哼哼着撒娇。大狗二狗远远见了,“呸呸呸”往地上吐,表示恶心。二狗还身往前倾,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呕吐的模样。

上马饺子下马面。素花要好好犒劳犒劳张木匠,她摸着张木匠的脸,“瘦了,瘦了!”然后指挥大狗、二狗去接着她喂鸭,三狗当采购员去大街割肉买菜,说要给张木匠做杏仁面。三狗撒着娇提意见:“俺娘一冬天都没做过一回杏仁面,爹你一回来她就做开了?”素花赶紧去和面,面和好后还要“行一行”,才能揪成指头肚大小的面蛋蛋。下锅煮了,捞出来用热卤一浇,再撒上一把芫荽浇上一勺蒜泥。那味,盖了!素花做卤,一不要味精二不要鸡精,一张铁锅在火上烧热,浇上油,然后撒一把自家地里结的黑花椒和红尖椒,刺喇一声,味就出来了,香!这一顿张木匠捧着大海碗一口气干下两碗,还要盛,素花把碗夺了下来,给他盛了一碗面汤,说原汤化原食,喝吧。

一吃完饭,张木匠就把三个儿子赶了出去。

喜庆之后,素花躺在床上给张木匠汇报一冬的生产情况,说今年背气,一入冬一半鸭都不下蛋了,尽管鸭棚生了两个煤球炉,信用社的贷款怕是还不上了。张木匠说一秋的玉子呢,不会粜了还贷款。素花捣他一指头:“傻瓜,玉子都喂鸭了,还粜个空气?”张木匠哦一声,开始转换话头。素花却接着往下说:“过年的开支我算了算,得700多块,不知道你挣下多少?”

张木匠不吭声了。素花翻遍了他的衣兜,只找到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还都是五十以下面值的,她失望地叹口气泪要落下来。张木匠是个撒谎不脸红的人,又说在城里叫小偷摸走了。素花不相信,就穿起衣裳去问张木匠两个徒弟。

海玉回家后正在生闷气,把一只狗追打得走投无路。见素花进来,招呼也不打。素花问他,他哼一声,只一句:“往后再跟他出去,我不是俺娘生的!”

又去找大宝。大宝搬了个板凳让素花坐下,然后详详细细把张木匠在外面如何勾引人家大闺女如何被逮住赔了人家多少钱全告诉了素花。最后是一串长长短短的唉声叹气,说俺娘还指望我挣了钱给她安假牙呢。

素花跌跌撞撞返回家,一进门就坐到当院崩八嘹九哭起来。张木匠嫌败兴,赶紧让三狗把街门关了,然后抱住素花往屋里去。把素花抱到柳圈椅上,张木匠扑通一声跪下来,未开口先掴了自己几个巴掌。说素花你对我这么实诚,在家拉扯三个小孩儿,自己一年到头舍不得买一件新衣裳,我还在外面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猪狗不如,要杀要剐随你便吧。说着,又掴了自己几巴掌,手上显然下了力气,脸上立即现出一片红印。

这时大狗二狗也回来了,都上前去劝素花,二狗还给素花揉起了胸脯。见素花还是哭个不停,张木匠又掴自己一巴掌,吩咐大狗二狗:“去,大狗去找条绳子,把爹勒死喂狗!”见大狗不动弹,他又吩咐二狗:“去,二狗去找把刀,把爹一刀剁了,扔到西地沟里软埋算了!”见二狗也不动弹,就吩咐三狗:“三狗你最听爹的话,今天你来打爹,打得越狠越好,给你娘出出这口恶气!”三狗这一冬天手头紧透了,素花不发零花钱,他见了张木匠的老相好就婶长婶短地喊,日怪了,除了给他往书包里塞一把瓜子,没一个人给他钱。满指望张木匠回来补补一冬的空虚,再买几样烟花爆竹欢欢喜喜过个年,谁知张木匠的钱又在外面打了水漂,三狗也很生气,从心里恨张木匠。张木匠一发话,他嗖一下就蹿了过去,抡圆了两只巴掌,左右开弓,比张木匠自己掴的响亮多了。一边掴一边叫:“叫我打就对了,爹你自己打自己多累得慌,我得用点劲打,要不,娘会原谅你?是不是,爹?”

素花见三狗掴得疯狂,突然停了哭,一把拽住了三狗。

瞅准机会,大狗、二狗请示素花:娘,机井房用不用看了?

“当然用,当然用。”素花夸他俩懂事,要是他俩不提她险些把这事忘了:“狗改不了吃屎,他安生不了几天。”

果然,零落了一冬的机井房突然整洁起来,窗子被碎砖挡住了,还用稻草铺了一个“床”。大狗、二狗往上面打了一个滚:“狗日的,暄着呢……”大狗很气愤,把稻草抱到外边,一把火点了。二狗心细,发现窗户下面垫了二层碎砖块,就喊大狗来看。大狗摇摇头,不知道啥意思。二狗像个警察似的又在机井房里睃了一圈,很肯定地说:“是个小孩把窗子堵上的,个子低够不着,就垫了二层砖。”从机井房出来往回走,一边走两人一边回头望,大狗说他咋看咋觉得机井房像电影里敌军的碉堡,真想抱个炸药包炸它个狗球。二狗说不用,要是小孩干的,买一把铁锁把门锁上就中了。

回去跟素花说了,素花沉吟片刻,最后狠狠心给了他俩二块钱,说买个大点的锁。又安插大狗二狗:你俩真得盯紧点,一过年又该闹社火了。

每年闹“社火”,张木匠都要疯一番。张木匠学过拳脚,会翻跟头耍大叉。“社火”会上,张木匠头上包了黄头巾,脸上用劣质粉饼擦得白一块红一块,跟个太平天国武士一样,一把铁叉舞得呼呼生风,一边耍一边朝人堆里抛飞眼。一场下来,总能敲定一两个相好。他白天耍大叉,夜里就和相好钻机井房。可今年却一直弄不成事,大狗二狗总像影子似的跟着他,尤其是晚上,他前脚出门,俩人后脚就跟上了。钻一个麻将场,串两家门,还是甩不掉,大狗二狗就像一块强力胶一样,粘他身上了。张木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给大狗二狗一人打一支麻醉针。

还是让他瞅准一个机会。早上,早上是多好的机会呀!一连几日,张木匠都说要起来给鸭喂食,素花忙了一冬天好好卸卸筋骨吧。真是难得的勤快,素花心里很欢喜,就用被子蒙了头甜甜地睡起了大觉。张木匠一边穿衣一边瞅两个睡得像死狗一样的儿子,诡秘地一笑。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素花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掀了被子光着身子跑到院里,鸭子们饿得嘎嘎乱叫,哪有张木匠的影子。素花立即大呼小叫起来,把睡得死狗一样的两个儿子拽起来,吩咐他们去机井房找找。

已经晚了。大狗二狗去机井房一看,机井房上的锁被人用砖头敲了,扔在一边。里面的稻草铺得又厚又暄,居然还用红薯穰垫了个枕头。俩人捡了一团脏巴巴的卫生纸回来向素花汇报,素花气得咬牙切齿,“发现是哪个小X,非用剪刀给她铰烂不可!”骂完,素花又扯着嗓子哭起来:“我的命咋真不好呀……”气得嘣嘣嘣往墙上撞自己的头。

大狗二狗也很生气,俩人合计着要替娘出这口恶气,惩罚一下惹娘生气的人。第二天俩人再次来到机井房,发现机井房里又是井然有序,大狗刚刚捅开的窗子也被堵上了。大狗火冒三丈,吩咐二狗快拿主意,要不他就去找点炸药把机井房炸了。二狗动了一番脑筋,最后和大狗开始忙活起来。俩人回家找来一根绳子和两根木柱,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吭吭哧哧将一块石头吊到了机井房顶的木椽上,然后把机关设在了机井房的破铁门上,也就是一根打了活结的绳头。只要来人推门进去,石头准能掉下来,砸他个狗血喷头。大狗嫌吊上去的石头轻,又找了一块。两人抬不动就用绳拴住,拖到了机井房里,大狗累得鼻涕流了多长。二狗很害怕:“要把老小子砸死了,咋办?”

“砸死他活该,不亲咱俩不说,还天天气娘!”大狗狠狠地说。

开了春,一解冻,村里盖房的人家就多起来。张木匠突然就被人尊敬起来,这家请罢那家请。好多人家的房子正中间一根檀条上都写着他的大名,当然还有泥瓦匠的姓名。合了窗口门框,接着是上梁,这可是一件出风头的事。上梁时要扔“剽粱糕”,张木匠抱着木斗,里面是主家蒸好的指头肚一样大的面糕和水果糖核桃大枣,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的村人瞅着他。

张木匠满脸通红,一边顺着梯子往上爬一边唱:

一上两上上到大梁头上

主家来递斗

端起斗来往里瞅

荣华宝贵在里头

石头根基砖垒墙

窗户安在门两旁

小瓦刀长又长

泥水匠串四方

鲁班师傅叫俺来撒剽粱

东一把,西一把

哪里有人往哪儿撒

……

张木匠东一把西一把扔完下来,就有小媳妇拦住问:“一直往那边扔,这边喊破嗓子也不见扔一把,相好在那边?”张木匠嘿嘿笑着,在人家屁股上拧一把,和主家喝酒闹乐去了。

这个时候,三狗准会出现在张木匠身边,屁股上吊一个大书包,咣当咣当地跟着张木匠一起入席。上次掴过张木匠耳光后,张木匠好长一段时间不爱搭理三狗了。三狗很后悔,又把张木匠的裤衩当蒸馍的笼布在脸上罩了一回,张木匠才原谅了他。

今天入席后张木匠喝得很痛快,猜枚过圈时又打了一个通关,脸上便灼灼放光,扬言要和主家的婆娘喝个两层楼。他冲三狗招招手,三狗拎着一只鸡腿凑过来,一张嘴,每道牙缝里都塞满了肉丝:“爹,你有啥事?”

张木匠小声说:“啥事?还能是啥事?”

三狗马上领会了,也小声问:“爹,这回叫我去喊谁?”

张木匠声音又低了一倍。三狗听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声音也小了一半:“放心吧,爹,我保证给你拾掇得比新媳妇的席梦思还干净还暄和,上面铺三层干稻草……”

三狗接了任务就赶紧填饱肚子,临走主家又给他书包里塞了一把糖果,最后三狗狠狠盯一眼盘里的牛肉,便匆匆离席去了。他去了一个远门婶家,未进家门,先学了三声狗叫。那个远门的年轻的婶就从屋里出来了,见是三狗,忙拉到一边:“哟,你个乖乖……”嘀咕一番,年轻的婶伸进衣裳下面摸出一样东西来,是一块一元面值的硬币,塞进三狗手里。三狗扭身往家走,他要把硬币先放回家,他已经攒了九块钱,用油纸包包了藏在鸭圈的顶棚里。

半路上碰见了去上学的大狗、二狗,两人见他上下嘴片油光闪闪便恨得咬牙切齿,迎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胖揍,一边揍一边教训他:“叫你羊屎蛋插鸡毛——能豆上天!”教训完俩人按住他,把他书包里的糖果和一包没开口的虾条一并收了去。三狗很庆幸,硬币攥在手心里,没让他俩发现。

回家藏好钱,三狗顾不上擦洗脸上的灰土急匆匆往机井房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听见学校当当当打起了预备钟,就不由小跑起来。经过一个打麦场,麦后的麦秸、秋后的稻草都垛在场上,东一堆,西一堆,像一座座小房子似的守候在那里。三狗从稻草垛上揪出两捆稻草,左右分开,一边夹一捆,飞奔向机井房。因为想着上课的事跑得太快,三狗差点儿让一块土坷拉绊个跟头,他一脚将土坷拉踢飞,恨恨骂了一句脏话,又很爽快地放了一个响屁,脚下却不敢马虎。

跑到机井房跟前时,三狗又听见了上课的钟声,心里就一阵发慌,心说:“今儿又迟到了,老师又该罚写一百个生字了,这回可真让老小子折腾惨了!”机井房的破铁门虚掩着,三狗夹着干稻草想都没想一头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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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包括《连续出现的杀人事件》《谜中之谜》《国防债券的下落》等多篇短篇小说,皆为《亚森?罗宾探案故事全集》中的精彩篇目,故事情节曲折多变、富于悬念,令人不忍释卷。
  • 长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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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往今来,人人欲求长生,可长生难求,红颜骷髅,帝皇尸骨。于是有道人祈天求地,天地赐一画卷,此为长生画。秦观有一画,画中有一道人,古有画龙点睛,今有秦观画道,且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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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了,我爱的你,我的青春与你大概是一起离去了吧,再见了年少,我希望你永远好好的,一定要回来啊,当你回头时我会在这里永远等着你的——许依霏
  • 迷离半夏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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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叙一个80后的成长史,万千一事无成道路中的一条羊肠小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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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宠独爱,穿成本色

    一心想把美食发扬光大,无奈生于特工完训家族,世代都以培训出世界顶级特工为终极目标,奈何这一代遭遇奇葩,天赋异禀,完美出师,却心不于此,完成绝美任务之后,悄悄隐匿,专心美食,无奈天意,大火重生,难道冥冥中,命运终是无法摆脱,不露本色,就无法在这异世立足生存吗?他权倾天下,独独双面而生,独独拥她入怀才觉完美一生,可天能如人愿吗?一起花前月下,一起刀山火海,可手握一切,就弄丢了她吗?谁说他们注定孤独,谁说他们一生一死,天意如此,我偏要逆天而行。只因,她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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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罪之城,神眷顾不到的角落。优伶之泪。仅且悲矣。枯骨之深,满目凉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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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海英雄传

    豪门公子佟阳遭遇巨大的家庭变故,几乎成为一次阴谋的牺牲品。后来,在江湖精英智囊的帮助下,从生活的最底层崛起,成功的搬倒了到了一个个商海强豪,地方恶棍,最终成就了商海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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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灵师的末路

    魔族使徒暴龙王巴尔卡在龙之战争后,封闭了天界与阿拉德大陆的联系,并派遣强大的战士,光之城主赛因哈特牢守天空之城的大门。其中到底有着多少的辛密?天维巨兽的出现,第八使徒长足之罗斯特侵占G11教的神殿又意欲为何。瘟疫般的变异,格兰之森的大火,消失的天空之城再次出现,天维巨兽的动乱,远在斯特鲁山脉北部的冷龙斯卡沙也在这时候冬眠醒来。这是诸神的降罪还是人类毁灭的预兆?未知的天界和魔界是否是这些邪恶力量的诞生之地?事到如今,唯有冒险家们能为这混乱的世界找到一个解救之道!谁将是对抗邪恶力量的神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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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入高三,在面临着各种压力的同时,她遇到了一生的挚交,也遇到了奇葩腹黑女,更重要的是,遇见了她认为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切都在一件件小事中悄然发生转变。青葱校园里,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因而有了一段精彩纷呈的奇遇,智斗劲敌,苦学不懈,享受友谊,苦涩爱恋,变得如此刻骨铭心。相恋容易相守难,原本单纯的爱恋不料竟有了父辈的纠葛,现实的逼迫,友谊的背叛,小人的算计,前途的迷茫,所有人都在纷纷扰扰中承受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