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淩舜晖穿着睡袍推进门,一言不发就往床边的贵妃榻侧躺了上去,宽大的浴巾随意地搭在身上。
我只看到他一个背影,发丝潮湿,还有水珠从颈脖上不断挂落下来,修长的身形,在那张窄窄的椅榻上只能保持一个委屈的蜷缩姿态。
“你这样睡觉,很容易感冒的。”其实我已打好腹稿求他帮我溜之大吉,不知怎么到嘴就变成了这一句。
他不说话,背影抑制不住的起伏越来越剧烈。
我心一沉,立刻跳到他身前。
他好像在勉力地强忍着不适,脸色青红中泛白,两手紧缩着抱在在胸前。
我忽然觉得那个女人别有用心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这个样子,如果悄无声息地留他自己过一夜,绝对叫人良心不安。
“你到底怎么样?”我又慌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该怎么办?我是说……你这个样子……”
“宁小岑,我这个样子,能把你怎么办?”他勉强掀开眼睛,眼神却是冷冷的并不虚弱:“或者,你认为,我会对你怎么样?”
他似乎时时刻刻都能用一种毫不留情的方式,让我在极度的窘迫中冷静下来。
我狠狠咬了一下唇,也用极冷的语气回答他:“抱歉,是我多虑了,我只是不想亲眼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而已。”
说完一把捞起红木交椅上的包包走到门侧:“淩先生,麻烦你给我指一条明路,幸运的话也许我还能搭到回家的末班车。”
“床是你的,浴室在对面,周一我会让助理到电台广告部。”
他依旧背着身子,说话声音已经低哑,却言简意赅一下切中要害。
包从肩头“达拉“一下挂了下来。
曙光在前头啊,如果现在走,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手指缠绞着挎包带子踌躇地站在门边,就是伸不出手去转动门把。
贵妃榻上的背影起伏渐渐停息,好像有深重悠长的鼻息传来。
我忍不住转到他身前,他双目深垂,几绺湿发粘在额上,眉头还微微皱着。
好像是在极度的疲累中深深睡去了,双手还保持着紧紧抱在胸前的姿势,仿佛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这个人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发病时片刻的软弱还算可亲。
而这样难得一见的睡容,简直就算得上可爱了。
心里松动一下,我英雄气短地下了决定:为了光辉灿烂的前程,留下!
说是在对面,其实我走完了整段楼廊,才找到搭建在古楼外侧的那个浴室,木质结构的外观与小楼浑然一体,里面的装修也是古色古香,洁具卫浴用品却都是欧洲的顶级牌子。
倒也真的累了,刚刚在包厢焐出了一身汗,又被几个客户油腻腻的手拉拉扯扯,洗浴用品好闻的香气让我觉得舒爽又倦怠。
浴缸边别致地放着一张油光发亮的竹梯,挂着纯白的毛巾和浴袍,镶蓝边的浴袍与刚刚淩舜晖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样,下面一个藤篮,随意地丢着那件灰色的衬衫,我拿毛巾的时候他的气息隐隐钻入鼻翼。
心莫名地“突“了一下,我急急绕过浴缸钻进淋浴房。
刚要打开花洒,浴室半开的窗子飞进一团黑影。
它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着,拍打着翅膀在淋浴房上方掠过,模模糊糊看到它的形状时我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啊——”
竟然是一只蝙蝠。
我憎恶或者说畏惧一切毛茸茸飞窜的小兽,现在它插上了翅膀向我飞扑而来,简直就是恐怖至极。
我缩到淋浴房的角落,等它飞高一点就抓起大浴巾一裹跑了出去。
我在昏黑的楼廊仓皇飞奔,脚下一绊摔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咚”的一声。
其实并不很痛,就是怎么也爬不起来。
原来是身上的浴巾被我的膝盖顶在地上,我一用劲它就拼命向下扯落。
等我心急慌忙地爬起来,那条浴巾从我身上全部滑落。
一条长长的影子在楼廊地面晃了过来,我又是一声惊呼蹲了下去,拽住浴巾遮住前面的身体。
来人在离我两三步时停下脚步,似乎一怔,随即又向我逼近。
我抖抖索索地后退:“你,别过来!”
对面的人缓缓低下头来,眼睛划过一线熟悉的寒光:“宁小姐,你的戏,好像有点过了。”
把浴巾在身上胡乱包一下,我狼狈地爬了起来。
“因为我没有想到和我演对手戏的包括一只蝙蝠。”
气急败坏之余,我欣喜地发现发现自己对淩舜晖施加的精神蹂躏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免疫力,同时自动生成了反唇相讥以牙还牙的自我保护机制。
借着浴室透出的灯光他瞥了我一眼,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干嘛!”我揪着胸前的浴巾使劲挣脱,他被我推到楼廊的栏杆上,一阵阵地闷咳。
“我不是故意的!”吓得我赶紧跌跌撞撞跑了上去,却不防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他清瘦的身体贴着我,因为喘咳而在不住地颤抖。
“你——”我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楼廊的亮了,芳婶气喘吁吁地张大嘴巴站在楼梯口,“哦呦“了一声慌忙地偏过头去。
“你没事吧,胳膊在流血。”他费力地忍住咳问我,声音极尽轻柔,完全怜香惜玉的温情男友形象。
我别扭地闪了一下身子,他非但没有放开我,反而举着我的胳膊在灯光下仔细端详起来。
我这才发现小臂上擦破了一层皮,红乎乎亮晶晶的一片。
“芳婶,赶紧去拿清创药。”淩舜晖短促地吩咐,声音听上去很急。
芳婶转身后他长吁了一口气,手在我的肩膊上越箍越紧,好像要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撑在我身上,猛地一个不稳向后一仰。
我被他拽得整个身体都紧紧贴在他身上,不由自主叫出来:“放开我。”
他反而胳膊猛力一收,我顿觉前胸压出一阵闷闷的痛,抽出手来对着他肩膀狠拍:“放开!你放开!”
他被我摇晃地猛咳,却还是不松手。
“宁小岑,你确定,要我放开你?”他靠在栏杆上僵硬地直起身子:“你不怕,刚才的戏都白演了?”
原来他是这么看我的!
我气极了反而想笑,一甩头从他肘弯挣脱出来,抄起他的一只手朝着自己的胸口拉过来。
他任我摆弄,一眼不眨看着我。
我也睁圆了眼睛对着他,在他的指尖就要触到我的皮肤时,狠狠地,把那只手甩了出去。
“凌先生,您太高估我了,我的戏路没有那么宽,或者,您是太低估您自己的身价了,能搭上您的起码应该是三流以上的明星吧,哪里轮得到我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
淩舜晖的眼神一闪,似乎掠过一丝意外。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我用眼角余光一扫,居然是凌董事长亲自过来了,敬伯跟在后面。
我压低了声音孤注一掷:“凌先生,如果您不想让今晚的戏白演,那就请你从现在开始,给我起码的尊重!”
老人一脸的关切:“宁小姐,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
凌舜晖迅速取出浴袍披在我身上,安慰似的拉住我一只手:“没事,浴室里有只蝙蝠,小岑胆子小。”
我整整脸色:“不好意思,让爷爷受惊了。”
老人立刻让敬伯去浴室赶走蝙蝠。
芳婶拿着药水纱布小跑着过来,看到淩董好像也吃了一惊。
“我来吧,芳婶。”凌舜晖把我牵到一张茶几前坐下,接过蘸着药酒的棉签擦拭我肘下的擦伤。
创面不小,不过并不严重,只是微微渗了几粒血珠,药棉沾上来的时候我“丝”得吸了一口气。
老先生神色凝重地看着,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爷爷,没事,我的凝血机制很好的,一般伤口流一点血就结痂了,很快就好。”
老人的脸色好像忽然沉沉的一黯,马上又笑了:“好啊,身体健康……最好啊。”
淩舜晖手一抖,棉签滚落在茶几上洇开一道淡淡血痕,他头也不抬地说:“芳婶,麻烦你再拿一根。”
芳婶到底精干,边递药棉边请示:“看这个样子宁小姐还要洗个澡,要不我守在浴室外面,有什么事宁小姐随时吩咐。
“不用,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惶恐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叫我怎么担待地起!
淩舜晖不急不躁拍拍我,转向老人:“没什么大事,惊动大家已经不应该了,爷爷,您快点去休息吧,小岑这里有我就行了。”
恭送了凌老先生我迫不及待重返浴室,淩舜晖竟然从后面跟了过来。
“真的要替我把门?不用那么客气吧淩总。”我决定再也不在这个人面前忍辱负重,口气也随意起来。
他没听见一样搬个凳子放到浴室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你来真的?”我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几位老人家都有高血压,禁不住你再来一次夜半歌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你自便。”
走进浴室还是心有余悸,一点小小的光影就让我杯弓蛇影好一会儿,走进淋浴房前我还是没骨气地叫了一声:
“淩总,你……还在吧。”
“唔……在。”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含混。
我安心打开花洒,陌生的空间中,飞旋的彩色水珠让我朦朦胧胧地感到新奇而又惶惑。
神清气爽走出浴室,正好看见淩舜晖的头把持不住倒向墙边,还低声咕哝了句什么。
我不禁莞尔:再不可一世的人,睡着了都像个孩子一样坦白。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这样处心积虑地活着,他一定很累。
我蹑手蹑脚走了上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淩——”
他突然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呓语:“我在,别怕,我会一直在,一直在你身边!”
我瞬间呆住。
他竟然在梦中喊出了,我对曾经那段感情最奢侈最无望的贪念。
有个人,他会一直在我的身边,我想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羡慕到心底发痛,能得到一个人睡梦中如此真实的告白,那个她,或者……那个他,此生何求。
“你——”他睁眼的一刹那,几乎让我已经麻木的嫌恶神色毫无遮掩,“你在干什么?”
我的感动顿时消失无踪:“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是你抓着我的手,还说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了什么?”他立刻坐正身子警觉地问。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我打了个呵欠:“凌先生,谢谢您把床让给我,那么,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