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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诱供引出奇供(2)

不料过了一会,差役上来回话,说那李成现在患病,不能到堂,并取有邻右的保结为证。说着,呈将上来。何别驾听了,很不耐烦,也去看那保结,便问患的是什么病?差役说是疮症。何别驾道:“生疮算不了什么大病,你可再去传他,无论怎样,务须叫他到堂回话。”差役只得领命下来。到得午后,李成是已经传到了,何别驾便立刻升堂,单提李成审讯,这是怕跟金宏见了,就许关碍情面,不肯直说的缘故。总而言之,他此时已是胸有成见,很盼着盗窃的罪名,能够成立,把金宏惩治一下子,好发泄闷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当时李成上堂跪下,何别驾看时,只见他的年纪约在五十以内,从前像是个很健壮的汉子,如今为病所累,已是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成了奄奄不振的样子了。倘问他仅仅生疮,何以竟至如此,原来他那个疮,非同小可,乃是一种冤孽之症,俗名儿就叫作砍头疮,生脖项以上,慢慢蔓延溃烂,等到成了一个周遭,便可以叫脑袋跟腔子彼此脱离关系,与受斩,首之刑一般无二,纵有外科圣手神医,差不多也是难于奏效。请想害了这种症之人,还能有丝毫生趣。在世俗的谈论,都说如非作恶之人,是不会得这样怪病的。当下何别驾问过姓名以后,便命左右取过包袱里的衣服,叫李成辨认,是否是他家内的东西。李成看罢,叹了一口气,点了一点头,表示承认之意,但是连一句痛快话,也不曾说。又问他,当初跟金宏是怎样一种交谊。他说曾经同过营伍。何别驾便道:“你的东西,何以叫他拿去?昨天因为他走在路上,形迹可疑,所以把他捕获。他若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只管从实诉将上来,我一定他的罪名,与你作主。”在何别驾的打算,以为这么一问,总能钓出告发的话来了。谁知事情的结果,竟出人意外,只见那李成少气无力的说道:“这虽是老爷的一番美意,但我却不乐于追究,最好是请您宽恩罢。”何别驾一听,不禁大失所望,便皱着眉头道:“如此说来,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他拿走你的东西,到底你还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李成见问到这里,却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要说我知道,也可以;要说我不知道,那也未常不可以。”何别驾道:“你这话,却是怎么讲?”李成道:“自从我有病以后,日子已经很久了,他在背地里,随便就拿走我的东西,也不止一次两次。我事后发觉,从来就不曾追究过。老爷请想,照这样的情形,不是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也可以么!”何别驾道:“这简直的便是窃取了。要长此放任下去,非闹到家产尽绝不止,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趁早打好了主意,到底是告他呢,还是不去告他呢?”谁知这般引导于他,均不发生效力,李成听完以后,毫不犹豫的说道:“方才我已经回明老爷了,无论怎样,我是不乐于追究的。”

何别驾一听,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便道:“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为着什么缘故,不肯告他呢?”李成顿一顿,方才开言道:“不瞒老爷说,我现在只是孤身一人,而且又得了这般冤孽之症,眼看着是死期不远,还有什么心肠,照顾到身外之物。况且我跟他,从前在一处打过仗,不但同过甘苦,还要算共过死生。如今他是为所迫,方才作这种事情来,又何必一定认真,伤了彼此的情谊呢。”当时何别驾听了,觉得这个话似乎也未常无理,但总想着,一个当军人的,未必能够如此看得开,总疑惑其中另有别的情节。忽然又心中一动,想起金宏曾经说过,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只要他的朋友不讼他盗窃,他的罪名便不会成立。据这种口气,他简直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看来他必有挟制着李成的地方,所以才肆无忌惮若此,我只须略用手段,这事便不难水落石出了。何别驾想到这里,已自有了打算。他只顾这么一多事,不要紧,多年冤沉海底的事情,可就要一旦发露,这也是天理昭彰,不由人算的了。当下何别驾主见已定,便叫先把李成押下去,好生照顾,不可难为于他。这是因为李成并不曾犯罪,所以才这般吩咐。随命把金宏提上堂来。只见他朝上跪下时,脸上表现一种怨恨之色。这是金宏,因为从前会面,既肯念其同乡之情,格外关切,此时就该宽恕免究,方是全始全终之道,为什么偏要吹毛求疵,非办自己罪名不可,这不是在理上讲不下去吗?他可哪里晓得,这位老同乡,单有一种古怪的脾气呢。

再说何别驾,见金宏跪在下面,便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朋友不告你么,却不料那李成,已把你窃取他东西的罪名,实行控诉了。你从先说,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这话也未常无理,无奈人家的心思,不能如你的期望,只怕事到今天,你要逃不出公道去了。”金宏不听犹可,陡然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浓眉直竖,怪眼圆翻,带出一种又是惊愕又是愤怒的神情,厉声说道:“这话当真么?”何别驾道:“怎么不真,他还告你窃取他的东西,并不是一次两次呢。”金宏切齿说道:“好个胆大的李成,他莫非要自己作死。如今他在哪里?我要当面问上一问。”何别驾道:“难道不晓得他有病么。这些话,都是他亲口对差役说的,自然没有舛错。现在他把告你的呈子,已经找人写好,递将上来。我想你也就没有可说的了。”谁知金宏听到此处,忽然昂起头来,发了一阵狂笑,满脸上带出一种怀恨报复的神气,哼了一声道:“我没得说么,要说的可正多着咧。

他既无情,我也无义,豁得两败俱伤,谁也不用顾谁。”他说到这里,便把眼望着堂上,很坚决的说道:“他既然告我,我这里还要告他哩!”何别驾一所,不禁满心高兴,以为是自己料事如神,果然略使手段,便把他们的阴私事情,给挑拨出来了。当下便问道:“你告他什么。莫非说他也偷过人家的东西吗?”只见金宏把眉毛一挑,眼珠子一瞪,厉声说道:“偷人的东西,算得什么。我要告的,他是个杀人的凶犯!”这一惊人的语言,陡然从舌尖吐露,不亚如暴风骤起,巨雷忽鸣,实乃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何别驾听了惊愕异常,其时所有一干伺候人役,无一个不痴呆呆地发愣,觉得这件事情,眼看着就要拐弯,从盗窃的小案要引出凶杀的大案。峰回谷转,要成了案中案咧。何别驾定了一定神,方才向金宏问道:“公堂之事,非同儿戏。你的话,可是当真么?”金宏接口道:“怎么不当真,不过我说了出来,就是怕你不敢办。”何别驾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气往上撞道:“你怎么见得我不敢办?”金宏冷笑道:“你不用叫横,我说的全是实情。这件冤屈的案子,已经有十来年了。如今要兜翻出来,不但你们保甲局担着不是,就连前任制台,都担着不是呢。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委员,官儿就好比芝麻粒儿那么大。你自己想想,能担得起来吗?”这番话一说出来,公堂上坐着的官儿,站着的衙役,都目定口呆了。

何别驾心中暗想,这事可闹大了,我用的这种钓鱼手段,原想是钓个金钩虾米,至多也不过是个金色鲤鱼,谁想把个龙王爷给钓上来咧。但是公堂上众目睽睽,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怎么能够说不往下问呢。好在他已经说明,这件冤屈的案子,已是十来年的事了,纵然旧案重提,事情扩大,也牵连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也得罪不着现在的上司,待问明白了以后,可以去回总办。总办还办不动时,不妨去回制台,那时说不定,因为自己审案有功,还许要得个异常劳勋呢。他当时把利害两层都斟酌好了,这才向金宏说道:“你不要这样讲,从来国家的王法,照例是公事公办。岂不闻有两句俗语,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我虽然提不起来,自然还有提得起来的人。但不知你说的事情果真?”金宏道:“怎么不真,想当初这件案子,曾经轰动一时,如今虽说事隔多年,但是提了起来,想来是无人不晓。”何别驾道:“不知你说的,究竟是哪件案子?”金宏道:“不是别的,就是当年正月初一,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凶杀案子。”何别驾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件案子,我也知道,不过据我所闻,此案曾经制台亲审,把主使之人,以及杀人的凶犯,全都正了法了,算是两命抵了一命,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料金宏听了,哈哈一笑道:“你晓得什么,可怜那个和尚,跟那个姓蔡的屠户,白白地项上餐刀,当了替死之鬼。他们这场天大的冤屈,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今天从我口中,把机关泄露,这可也算活该呢。”当时金宏这话说出来,自然是人人注目,个个惊心。但是内中有一个人,尤其感受了绝大的刺激。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上文书中曾经表过,他已当了保甲局内一名站堂的差役,此时在无意之中,忽然听了这番话,能够有个不动心的吗?

再说何别驾,见自己用诱供之法,引出这出乎意外的奇供来,虽说不免惊骇,却也有些得意,因为这样收获,实在是意想不到的。随即问道:“依你说,那个杀人的凶犯,到底是谁呢?”金宏道:“不是别人,就是李成。”何别驾道:“你这话果能靠得住么?”金宏又笑道:“怎么靠不住,当初我跟陈禹二人,是在场目睹的,只是没有帮助他动手罢了。”何别驾道:“那个被杀的,却是何人?”金宏道:“那人唤叫马标。当初我们四个人,原是在一处吃粮当差的,可以说是共患难的弟兄。”何别驾道:“既然如此,李成却是所因何故,把他杀了呢?”金宏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不是三言五语,所能够讲完的。”何别驾道:“这个不要紧,你只管慢慢地诉来。”金宏哼了一声,道:“你那里坐着听,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这里矮下半截去,还要成篇大套的讲话,可实在不大舒服呢。”何别驾道:“这是公堂上,你又是个犯罪之人,若不成也要想坐下么?”金宏道:“我也不敢那样妄想,只须放我起来,站着讲话,那不等说完了以后,重新再跪下呢,实在因为话太多了,这样爬着讲,太憋得慌。”何别驾此时急于要听这套供辞,当然诸事皆可从权,便道:“既是这样,你就姑且站起来讲。”金宏当即立起身形,又说口渴,讨了一杯水喝,这才站在公堂上,把这件案子的始末源流,滔滔不断的陈述。何别驾便命招房,替他写书供辞。那时除去金宏说话,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因为上自问官,下至人役,都在凝神屏息的听着,不愿从中走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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