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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掐掉嫩芽

支离破碎

用眼泪黏住残破的心

装作漠然的样子徘徊在人海

彷徨,等待

夏夜萤火消失于天际

秋天最后一片叶子沉入泥土

冬天第一场雪来临

几许思念,统统埋进泥土——srely

中午放学回来,房间明显收拾过一遍,昨晚扔得满地的酒瓶已整齐的堆放在墙角,地扫的干干净净,不过总是潮湿的。这俩家伙又旷课了,此刻睡意正酣,我无心搭理,一个人提着水瓶到房东那边灌水。房东依旧是平时的老样子,闲得卧在院子大梧桐下的那把畸形的椅子上抽着烟,旁边扔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如《家庭》、《茶余饭后》。我进去礼貌地向房东问候,说明来意。房东慢吞吞并悠闲的吐着烟说话,“哎···默默,昨个晚上二文在那边胡成啥哩?”

她平日是不过问那边的情况,今天莫名发问确实令人奇怪。我没必要拐弯抹角,再说自己没那么多心眼,如实回答。“二文过生哩。”

“啊···”房东将手中抽完的烟头捻灭,重新点上一根,继续咕哝道,“怪不得今早可可找我说昨晚让吵得没睡好,原来是这回事,你过去把二文叫过来,一天还准是他的事,毛病!”

“姨···二文还睡着哩,醒来了我叫他过来。”我犹豫不决,知道孟文辉要遭殃,自己可不想去淌这浑水。

“还睡,”房东从椅子上费力的站起来,气愤的嚷:“他爸拿下钱是让耸羞先人哩,这两天我忙的抽不出身到那边去,狗耸还越逞越上样。”

房东托旁边的邻居照顾生意,气势汹汹地冲向宿舍,我没办法乖乖的跟在后面,至少可以替二文说说好话。房东走起路并不容易,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摇晃,短短的一段路就累的喘着粗气,大概是身上严重损伤的皮肤的缘故才导致她这样的。房东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进房间,口里嚷着脏话,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失去理智。孟文辉和章烨没料到房东会来,被突然的这么一吓匆忙在床上找衣服穿。房东一把拎起孟文辉,简直如同揪了一把草那样不费劲。这下滑稽啦,孟文辉仅穿一条裤头,赤条条的,还没等他找到衣服披上就结实地挨了两下,声音特别清脆。

孟文辉本能的甩胳膊去挡,摆出一副苦苦哀求的神态,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姨,你打我都能行,最起码叫我把衣服穿上,光身子,把人丢完俅了。”

“你还知道丢人,一天准给我找事,我还没生气,你倒好现在有理啦,是吧?”房东说着便给了孟文辉一记耳光,我和章烨不敢袖手旁观,连忙劝阻,毕竟男生活一张脸。

孟文辉被莫名其妙的一巴掌打的恼羞成怒,叫嚷:“姨,甭打我行不,我都不是娃了。”

“哎呀!还顶嘴,你要不再这住谁是爱管,受不了就滚远点,爱上哪住到哪住。”

房东扭头朝章烨叨唠,“叫你给我看住,你倒好,跟着一起逞欢咧。”

接着房东开始叨唠一大堆俗套语,我在一旁保持沉默,陪着笑直到她离开,估计是说累了回去休息。孟文辉迅速穿好衣服,嘴里愤愤的咕哝,“算倒了八辈子霉。”

孟文辉洗漱完毕开始拆看生日礼物,好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我注意到一个大大的玻璃框署有郭强的名字,是昨晚看到的那份礼物。心情蓦然变得哀伤,思绪飘向远方:好久没和强聊过,已然快到元旦,征兵的日子近在眼前,那时强子要去当兵。记得这是刚上初三时他亲口说的,转眼已数月有余,要好的哥们将要离开,恐怕今后再见不到一面,想到此便懊悔平时到临班找静琼时没去多和他聊天。眼前的玻璃框被二文收起来,我回过神来胡乱地瞧那些礼物,瞅见吴颉送的礼物,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被一种感觉束缚,最要好的两位哥们替别人过生。孟文辉可以收到如此多礼物,而我仅可怜的一个,虽然那么多人中没有一个与孟文辉是真正的朋友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大可不在乎,完全用这件事嘲笑我,现在不正讥讽吗?他指着郭强送的玻璃框,得意的笑说:“这个二十五块,我那天在工艺店问过。”

雷秋萍的相框乱扔在一旁,原来的位置被换作一个个漂亮的装饰品,孟文辉又指着一艘帆船模型,说:“这是吴颉送的。”

章烨洗完脸后凑热闹,他并不欣赏礼物,仅是玩,他把所有能发出声音的都倒腾一遍,喜欢听发出的曲调,他就是这样,永远玩不够。我实在没心情留在宿舍,加上学校里一大堆作业等着要做,随即离开房间。本来是想看静琼送的礼物,不料遇到如此尴尬的事,原定的念头无奈作罢,只能等下次机会再看。

吃过午饭后大多数同学喜欢搬个板凳坐在教室前面聊天,要么趴在护栏上想心事,总之,窄窄的楼道被占用得仅容一个人进出。经过三班时与周围的同学招呼,顺便扯上两句,本以为静琼会在教室,然而没有发现,悻悻地回自个班的地盘,稀零的几个聚在一块边晒暖阳边说笑,而其余全窝到教室里闷着,要么睡觉,要么做题。我凑过去与她们一块晒太阳,正谈着热闹时,一个女生指着大道说:“林默,方静琼她爸。”

我一听到方静琼三个字,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朝同学所指方向张望:一位约摸50岁样子、斑白头发、身着灰色老布衣,看上去像涂了一层泥巴似的,是那种典型的老农民。他推着车,走路有点儿吃力,却移动的快,车头上的老布袋有节奏的晃动,不晓得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心里美滋滋的,这是第一次见到静琼她爸,可惜没看清脸便过去,只剩下背影。

同学疑惑的问:“你没见过方静琼她爸?”

“没机会啊!”我苦笑,“她爸来干啥?”

“不太清楚,好像是方静琼有啥病了,难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静琼身体虚弱,哪敢乱问。”我有点窘迫,女生们基本上全知道我与静琼的关系非同一般,而我竟然对静琼的情况一无所知。

同学继续说:“她爸这段时间经常来,我都见到好几次啦。”

叶润昕从教师院里出来,楼道上班里的同学乖乖进教室。初中生大概都有这种通病,不管班主任是严厉的,和蔼的,心里都多少有点害怕。我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想着心事:静琼病了,我却什么也不知晓,到底静琼有没有将我放在心上,真不愿去怀疑。或许她有苦衷,不想让我担心,再说自己从未问过。今晚问问,她可是那种对我有问必答的。然而另一种感情却令人感到惶惶不安,仿佛对不起静琼她爸,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让他悲哀的事。心情是如此矛盾,恐惧感袭上心头,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懦弱呢?

天沉沉的,已好几天没看见月亮,今晚也不例外。静琼和我同往常一样出现在老地方,那里阴暗又潮湿,光线很差。彼此离得如此近,光线仍不足以让我看清楚静琼的脸。我忧伤的问:“静琼,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你从哪儿看出我病了。”

“我今天看见你爸啦,给你送药来的吧!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话语有点哀伤,眼睛潮乎乎的,自己不知为什么这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幸亏是黑夜,静琼看不到心上人如此脆弱般的表情。

“你今晚是怎么了,咋想起问这个,我好着呢,你别担心。”

“你老这样子,怎么不叫我担心,不要这样行不行?”

“真没事,一点小病,吃两天药就好了。”

“要是吃点药能好,你爸怎么跑这么勤,你到底咋啦呀?”

“没啥大病,身子弱,喝几副中药补补。”我默不作声,静琼看着我继续说,“没事的,你别担心···我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嗯,喜欢。”我顺口应承,然后我缄口不言。静琼今晚倒活泼,话比以前多起来。她以一种轻松的口气说:“你要不要钱?”

这么一说倒让我诧异,她怎么知道我没钱花。的确自己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外面的账拖欠太多,要再不清账的话,要让别人怎么说我呢?是啊!好久没有回去,是该回趟家了,好填补我那财政赤字的缺。

我带着轻浮的语气笑道:“不要,这两天还能凑合过。”

“死要面子,我还有一百多块钱,今儿我爸又给我20块,你甭害怕我没钱。”

“一百多块,你从哪弄这么多钱?”我有点吃惊,自己不要说有剩余,只要不赊不借就谢天谢地。

“我从开学时攒下来的,反正花不了···你到底要不要?”

“把人混成啥了,老叫你救济。”我自嘲的说。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要不了解你还有谁了解你。”

我听后心里暖暖的,总是这么对静琼说此种话,现在听到静琼这样说,怎能不让人高兴。然而我真的窘迫到窝囊的地步,总让女生们帮助,传出去还不把人笑死,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字‘穷’惹得祸。

“二十块钱够不够?”

“你想清楚借我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小心我不还了。”

“谁叫你还了。”静琼不容我说,将钱塞到我手中。

“跟你说了我不要。”

“给你就拿下,难道你和钱得是有仇哩?”

“看你这话说的。”我心安理得地收起钱,觉得再推辞就有点见外。

周末放假我借了辆车回家,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回家去,记得刚念初中的第一个星期五,放学铃声一响泪水便哗哗地流,怎么都止不住,至于什么缘故连自己也说不清。转眼间已初三,经常几个星期不回家已成常事,是否自己已经变得冷漠?

其实回家没什么事可干,田地已没有多少活,待在家里反而无所事事。父亲已把下一个月的伙食费给放到抽屉,但我并不急得去学校,躺倒在床上抱头大睡,好久没这么舒服的痛快的睡过觉,闭上眼睛就全然没有知觉。母亲心疼着叨唠说学习太累要多补补身子,做饭时不忘添两个荷包蛋,这一切全看在我眼里,铭刻于心中。这几年家里境况渐好,手头有富余的钱,母亲攒起来舍不得花,说是准备给我上大学用的,虽不知道这一点有多重要,更没想过自己要上大学,但为不让母亲伤心,只好拼命的学习。正因为家里寄予厚望反倒让我不敢有片刻懈怠。当然静琼的事除外,母亲好像已觉察到,农村人似乎对早恋看的很淡,拿母亲来说,她从不提及此事,这种无声的警告反而愈加令人内疚不已。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我草草地吃过饭便赶往学校,晚上有两节自习,我可不想迟到。由于在路上耽搁了点时间,等到学校已然踩着铃声,我加快步伐冲向教室,正好叶润昕迎面而来,我们在楼前的空地上碰见,我不好意思地朝班主任笑,快速从她身旁跑过。

“林默,”叶润昕好像在叫,我没停下来,回头顾。“你这学生,叫你跑什么呢?老师有话对你说。”

“都上课了。”我慌张地回答,这才回过神,眼前的不就是班主任吗,那还怕什么,便笑着挠头停下来。

“你到教室把丁龙叫下来,让他把作文本送到我房子。”

回到教室我将叶润昕的话不加修饰的传给丁龙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气喘嘘嘘地拿出练习册,不经意间注意到今天教室里的气氛与以往不太一样,平时自习多少会有同学窃窃私语的讨论,然而此刻格外的安静,个个脸色阴沉,如同入了夜的坟墓一般。素日里我对班集体的事漠不关心,完全处在的真空带,自己已然习惯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幸亏上天赐给一个好同桌,方才对班里的情况知道一二。谁让我是个危险分子,像这样整天腻在三班,说不定早被大伙认定犯有叛班罪,迟早要被驱逐出班。方琼见我气喘吁吁,没多问一句话,她知道我这人整天就如此慌慌张张、神不守舍的。待我平静下来,方才告知叶润昕要调走的消息,就是这个星期五。她说的时候表情沉重,显然在伤心。我顿时惊愕,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无心看书,烦躁地将手中的书扔在桌上,支着头盯着书本发愣。

叶润昕要调走,求学路上又一个了解我的老师要离开,心情是难以用三两句言语表达出来的。忆起上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是第一位有耐心教导调皮捣蛋的我,可惜犯心脏病死去,当时他仅五十岁,想起这些不免有些伤感,那时同学们组织去祭奠老师,唯独我未去,到现在我还责怪自己的无情无义。后来班主任的办公室被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占用,让我们去帮忙收拾,同学们睹物思人,有的偷偷地抹眼泪,而我克制住没让泪珠掉下来,等到最后,我看见墙上的一张画:光屁股的小孩津津有味的吃西瓜,眼睛眯成缝,脸上沾了几粒瓜子。以前每次看见总感到害怕,因为村医生家的墙上贴着同样的画,而那一刻却忽然感到倍加亲切。不料被年轻的女教师毫不留情的撕掉,我没吭声,默默地走回空落落的教室,简陋的拱房依旧如此,只是少了曾在此为我们进行精彩授课的老师,泪水终于落下来,尽管不停地拭,可怎么也抹不完,最后让泪水给浸成兔眼。

上了初一,班主任曾经毫不客气的揍过我,但我不怨恨,毕竟他对我的关怀胜过严厉。后来,他因要继续学习而离开,那时正赶上升级并没有太大的遗憾。而现在,叶润昕要离开,谁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她的丈夫在另一所学校教书,女儿跟着丈夫,她是要去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而我们仅是她教学生涯中的一批过客,有什么理由要求她放弃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和一群过客相守一年呢?说实话,她确实有人缘,常常帮忙给同学讲解其他课程的题,而且绘画超厉害,曾在省上获过奖,甚是让人羡慕她的才华,况且人长得俏丽,简直是无可挑剔。如此优秀和知心的老师,恐怕是同学们难以割舍的理由?

回想一下,受到叶润昕太多的恩泽,尤其是自己差劲的语文让她操心不已,经常不耐其烦的讲解,借一些资料供我参阅,甚至鼓励我多读名著,现在想想挺感激的,一般初中老师是不允许看课外书的,而我又如此酷爱阅读,为此和许多老师结下梁子,然而轮到叶润昕带班主任,一切变得让人不知所措,以前的许多禁令在她这完全废除,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况且她还亲自找了些比较好的书给我阅读,更是令我受宠若惊。没办法啊,经常处在强权之下,陡然间变得自由,难免生出感激之情。记得偶然的一次到班主任房间,看见一本小说集便翻阅起来,竟收不住神,陷入一种如空谷般静寂的环境,叶润昕见我如此痴迷随即将书赠给我,那种激动的心情难以形容。要知道我并非擅长用言语表达感情的人,尤其是在尊敬的人面前,内心里丰富的想法禁锢似的,从没有正确表达,是个思想上的开拓者,行动上的弱智。素日里平静时冷漠的表情,高兴时轻浮、得意忘形的张扬,而在那刻完全如个废物,真想当面告诉老师‘我爱戴你,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对于她的调离让我感到万般无奈,可有什么办法,一个初中生,哪能弄得清楚人间为何有如此多的别离,况且自己仅是老师教学生涯的一名过客,总之是要分开。与其在黯然中困惑,不如顺其自然,凡事都有定数。下课的铃声响了之后,我情不自禁的走出教室,并没有找静琼,这是很少有的事,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人啊!总会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校园,熟悉的花坛,翠绿的冬青,脱落的槐树叶飘着,梧桐稀零的叶子···一切都在低泣离别的诗歌。转悠着就来到叶润昕的办公室前,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糊里糊涂地闯进去。

“叶老师。”我惭愧的低下头,小声咕哝了一句。此刻,她正在批阅作文,对我的突然闯入并没有责怪,反而脸上的微笑绽开像画中的莲花,两边卷起的头发衬托的微笑,如此漂亮,如此迷人,我曾不止一次想:她的丈夫一定为娶到这么好的女人而感到幸福。她和蔼的用甜美的声音问:“林默,有事吗?”

这一问反倒让我不知怎么回答,心里乱七八糟的,能有什么想法呢!真想挨她训斥一顿,或许会好一点,至少心里不难受。我吞吞吐吐的嘀咕,“我···我···,叶老师···”“怎么啦?有心事别闷在心里,跟老师说,咱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听起来多舒坦!

“没什么心事,”我踌躇了一下,“想借几本书看看。”

“噢,喜欢看书是好事,书是精神的粮食,是人类的营养,可别太沉迷而耽搁学习。”叶润昕在书架上翻了一会,抽出几本比较新的,放在桌子上,有两本文言文版的寓言书,其他都是些语文方面的参考书。

“好久都没买书了,没什么好书,你喜欢哪本就挑哪本吧!”

我毫不客气的挑了那两本寓言,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其实内心是多么沮丧!

“叶老师,那我先走了。”

“去吧!”

从叶润昕房间出来我径直回教室,整整一个晚自习抱着借的书,全神贯注的阅读,仿佛是为了完成一件心愿,以回报老师的恩情,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百日的谆谆教导。老师给的书读起来煞是费劲,通篇文言文,勉强懂得字面的意思,但对其中的道理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尽管如此,依旧坚持要读完,懂与不懂是无所谓的,不是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相信会有明了的一天,书看多了是没什么坏处的,况且多出一层超越阅读本身的含义。

叶润昕离开的日子是星期五,算算仅剩可怜的四天,是多么短暂的一个瞬间啊!尽管心里有千万个舍不得,但是自己是那种爱掩饰内心的人,强颜装作对叶润昕的调离无所谓,实质上越是如此越是煎熬。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教室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忧郁的气氛,好像世界陷入悲恸似的。中午放学我毫无吃饭的意思,独自趴在教室前面的护栏上看楼下人来人往,像根木头似的呆滞地望着前方,思维像狂奔的野马在原野上跳腾那般狂躁不安。忽然一个人闯进我的视线,是静琼的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大道走过来,依旧是上次一身朴素的装束,黝黑的皮肤,秃顶的头,仿佛在诉说他经历过岁月的磨难。推着车艰难地往前颠簸,不辞辛劳的为女儿送药。说实话,我打心里佩服他。嘟哝道,“静琼的父亲真好!”

这一瞬间,逼着让我开始思考和静琼的问题,长期以来从未真正面对,总觉得一切是命中注定。然而看到她的父亲,平静的心开始慌乱,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愧疚。好像我正干一件伤害他的事,要他精心照顾培养的女儿,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夺走,这种悲哀如同一个艺术家花费一生心血去完成一件工艺品,可是在快成功的时候工艺品被毁掉一样,当然静琼不是工艺品,她有甚而无不及之。

恋爱啊,来的太早以致于我们谁也不能为之承担责任,这我知道,可感情总战胜理性,甚至到了麻痹的地步,偶尔会自责,觉得在堕落,并不断在内心鞭笞自己,可看到静琼的一颦一笑仍会让我继续迷失、沉沦其中,我恨自己这样。静琼是她父亲的希望,而我正在夺走一个人的希望,这和杀人有什么不同呢,况且最要命的一点是自己整日浑浑噩噩,真的看不到幸福的曙光,尽管自己一直在努力改变,但依旧会常常自遣,暗自咒骂。“无耻的行为,为了自己一点点感情需要去伤害他人,无耻!林默不是那样的人。”

这种思想斗争一直持续着,却没有一次像这样如此激烈,也没如此认真的考虑:老师要调走,父母寄于的厚望,别人的希望,静琼的未来···我陷入早恋了,仿佛一刹那美好的事全过早的落在我的身上,逼得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继续,要么放弃。继续,他人的美好愿望化为泡影,而我却快乐;放弃,仅自己一个人受苦,或许这种结果好点。想着想着,静琼的父亲的身影早消失了,是时候该做出一个决定。我茫然朝那个方向望,蓦然间真想大哭一场。

还有三个白昼,三个夜晚的时间,我要充分利用这几天处理一切事,好像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要独立承担责任,不知道有没有人理解这份苦心,说不定会背负许多的痛苦,后悔一生,或许情况会好一些。自己没敢,也不敢认真想未来等待的恐惧感,只愿做出这样的决定会让静琼得到幸福,反正自己做的后悔事多了,不在乎多出一两件。再说,为自己喜欢的人牺牲本身不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晚上放学我如常去找静琼,十二月中旬的天气有点怪,夜夜会莫名刮风,今晚的月亮不错,可惜缺了个口子,像被恶狗咬掉了一块似的,应该到满月的就是叶润昕离开的前一晚!月亮朗照,我站在背阳处,乳白色的月光泻下来,简直触手可及。周围悄无声息,显得如此肃静,楼梯底下教工宿舍里的灯光拼命往外钻,可还是没照亮我站的地方。旁边的会议室里校领导和老师们正在开会,站在楼上可以将里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静琼从阴暗处蹑着步子站到后面,我转过身关心的的问:“静琼,你冷不冷?”

“不冷。”静琼简单明了的回答,忽然给哑住,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可心里明显感觉到她内心是温暖的。我移动身体往她那边靠,紧挨在一起。她没有躲开,默许如此放肆的行为。

“你把我的伙食费拿着。”我实在找不出话题,将口袋里的所有钱塞给静琼。

“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嘛?”静琼明显有点吃惊。

“让你保管着,放在我身上两天就没了。”

“这么放心我,把钱花了可别赖我。”静琼开玩笑地说,脸上露出微笑,借着幽暗的光,我觉得她今晚格外漂亮,尤其是笑得时候宛若仙女,楚楚动人。

“我还害怕你把钱用掉,只要你不赔就行。”

“能行,我给你暂时保管着。”静琼收好钱,依旧保持着恬静的表情。我可不想在这段时间内有什么不愉快,剩下三天,这三天过后或许会形同陌路,那后果真不敢想象,要知道人间最痛苦的不是相互憎恨,而是碰到了形同陌路。

“我班里孟文辉讨厌的很,逮到空老是烦我,让人都不能静一会。”静琼向我诉苦。

“别理那货,脸皮厚的跟城墙一样,说两句他还跟你来劲···回去的时候我把他说说。”我知道孟文辉这段时间老打着我的旗号来接近静琼,可我不能因为此事和他干上一架,这完全犯不着,再说,我们还住在一起,所以对这种事只要孟文辉做的不过分,基本上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说:“静琼,你知道吗?我班主任要调走了,就这星期五,唉···说起来,她对我相当不错,还有点舍不得,听说今后苏倩就要带我班主任,是吧?”

“人家好像是这样说的,反正我班的语文老师这下代你,这事都定了。”静琼说。

“你说是那个胖老汉吧?”我故作疑惑的问。

“啊!你连王坤都不认识?他讲课可有意思了,我班里娃都爱听他讲课。”

“当然认识,天天听钢丝对我吹,耳朵都磨出老茧了,”我摆摆手,“这事跟咱没关系,管他呢,到时再说。”

夜景里的房屋如坟地一样静谧,老房子屋顶瓦片上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借着月光能模糊的看到影子,给人留下一种灰蒙蒙的感觉。苍穹暗淡下去,原来零星的几颗星早消失,留下月亮一个孤零零的守夜,夜变得寂寞,仿佛沉思的哲学家一样深邃。教学楼下的教室散出幽暗的光,伴随间接性的微弱笑声波动在两栋建筑物间。而会议室里的老师们仍在开会,个个神态严肃。

“我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感慨地说,“静琼,···嗯,我给你三个承诺吧!”

“好啊,”静琼以为我在开玩笑,“你别说话不算数,到时后悔。”

“算数,肯定算数,我啥时骗过你。”

静琼用手指按着嘴,“让我想一下。”

我看她如此可爱,心里偷偷地笑。是惨笑。

“听好了,记住了,第一个···将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第二···要听我的话,任我打任我骂都不许还手,第三···你要改掉坏习惯,别吸烟打游戏。”

“这叫啥嘛,再说一个吧。”

“那刚说的算不算?”静琼紧张起来。

“算啊!”

“现在想不起来,不知道咋说。等哪天想起来再告诉你。”

我揣测不出静琼的心思,心里难免犯嘀咕,要是她狮子大开口要了我的命的话,那也只能没办法。既然是自己答应人家就应尽全力兑现,母亲可一直这样教育,做人要顶天立地,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说静琼不会刻意为难,她可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

今晚不知怎地,无缘无故的应诺他人。大概是受爱情剧影响,非得搞点什么山盟海誓才算浪漫,自己知道这在一定程度上近乎于胡扯,但答应静琼的承诺一定会兑现,要让她明白,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我对她的感觉始终如一,我是多么在乎她。虽然素日里很少正经地对待过任何一件事,但是在静琼的问题上却如此认真。也许是自己有愧静琼对我那么好,以致于找不出任何拒绝她的理由。现在自己以承诺的方式终结我们的关系,这极近荒唐,但对我来说至少可以获得心灵的平静。我好恨为什么幸福来的这么早,让我根本不能承担,逼得我要亲手扼杀掉为之奋斗的快乐。

日子如水一样的平淡,我和静琼像平常那样,白天见面打招呼,互相报以微笑,说些简单的话,让旁人产生一种同学间纯洁式的友谊的错觉。已然星期四了,往常总抱怨日子是如此无聊,现在多希望这个星期会变长一点,人啊,总在失去时才知道珍惜。悲伤的气氛格外浓重,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快要凝结,同学们课间朗朗的笑声消失了,个个低头沉默着,连一向吵吵闹闹的此刻也安静下来,我没有趁下课的工夫到三班那边瞎扯,无精打采地坐在板凳上,像被人偷了什么东西似的,桌上摆着从叶润昕那借来的书还有好大一部分没看。我心不在焉地翻着,脑子里却想些其他的事。

这天,叶润昕布置了一篇作文,是关于离别的,估计她是有感而发,然后说了一大堆宽慰的话,我记不清她说了些什么,那时心情和雷雨天气一样阴沉沉的。到最后,教室里浓浓的离愁把叶润昕感染了,她本来想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还是没坚持住,面带微笑地交代了一些班上的事,让大家不要因她的离去产生抵触情绪,这样对学习不好,然而底下的学生有人开始抽泣,他尴尬的笑着什么都不说了,背着我们往窗外望,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用手帕擦眼泪。

以前布置作文时总觉得难写,这次竟十分顺利的写下来,等到作文课结束,我注意到大家开始交作文,这种情况还从未有过。本来这周的语文课不多,可学校照顾我们的感情,特意将下周的语文课调了两节过来,好让同学们和老师相处久一点。我担心的并非这些,而是前两天刚布置的作文还没批改完,这次又添了新作文,按老师的脾气,今晚肯定要加班。

接下来的英语课很是让苏倩难堪,大家一个个哭的跟泪人似的,根本没有一点上课的样子。她再过两天正式成为班主任,给人的感觉如同后妈似的,印象中的后妈形象想起来让人心惊胆战,尽管我所了解的苏倩是个开朗、待人不错的老师,但仍忧心忡忡,谁也不敢保证她当上班主任会怎样,说不定会把以前在英语课上所受的气发泄出来,到时某些人就要遭殃。苏倩让我们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缓几分钟上课,用为人师表的口气郑重地开导我们,这节课基本她没讲什么内容,倒说了一连串的道理。

明天叶润昕将要离开。

我和静琼这次站在教室前面,回去的学生早早的走了,楼道上倒清静不少。今晚是满月,格外的明亮,像玉盘挂在幽暗的天空,天地间仿佛浸在牛乳中,前面的针叶树让微风吹得不停的摇晃,很奇怪,空气有一股淡淡的暖流。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见花坛里的月季,景色好迷人,然而我的心情如此糟糕,本来想和静琼说点高兴的事,可月光下静琼那张漂亮的脸蛋,那时独一无二,多么令人心疼,一层淡穆的严肃表情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说到最后又回到沉重的话题。

“最近吃饭老吃不下去,你看我都瘦成啥样子了,估计得了厌食症,真不知能不能活到40岁?”我说这句话瞧了静琼的脸,继续说,“你说呢,像我这样,每年必得一场大病,连我自己都受不了,从小到大没说过一个安稳年,老天真会捉弄人啊!平时在学校没见有啥病,可一放假···哎!···年年如此,好像把一年的病积到一起。过一天算一天,估计想死阎王还不收咱呢。”

我缕了一下静琼的头发,接着说:“静琼,你可要注意身体,别像我一样,走路像飘一般,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你看你平时不注意吃饭,脸上一点血丝都没有,别舍不得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哪有啊!”静琼摸着自己的脸,“我可比你强多了。”

“你咋能跟我比,咱烂车拉到雨地——乱淋吧!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呀。可别没事小病一场。”

又陷入了沉默,我们在心里想着各自的心事,我坐在护栏上,静琼静静的站在旁边,盯着前面的花坛发呆,月光下她的头发看上去如此柔顺,每一根都充满了灵性。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她的头发,长久以来,我这样的举止她是默许的。

“静琼,你说点什么,”我不耐烦的地耍起性子,今晚是多么珍贵,可不能在静默中让她流逝。“不要老这样。”

“说啥呢?我不知道。”

“你老把心事搁在肚子里,一点都不想对我说。”这句话是不正确的,静琼差点没把心掏给我看,怎么能说隐瞒呢?

“没有···你想知道啥?你说嘛,我就告诉你。”

“算了,看,又来了,老这样子,我不逼你了。”我叹口气,严肃而语重心长的说,“你是你自己,别人是不能左右你什么的。”

我和她并排站到一起,共同注视月亮,这么长时间,月亮已陪伴我们走过多少日子,从月圆到月缺,再到月圆,估计今晚是最后一夜一起看月亮。我的心在滴血啊!今夜注定无语,我不自觉得把身子朝静琼那边挪动,紧紧挨到一块,从开始到现在,这算是我第一次做的最过分的行为,也是最后一次吧。我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莫名其妙的说:“今晚的风有点暖,估计明天要下雪了。”

“月亮真漂亮,要是永远都这样该有多好啊!”

我思维混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眼里却噙着泪水,幸亏夜晚静琼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表情。她朝月亮凝视,语气平静的赞同道,“相信会的。”

今晚的月亮好像专门为我们而准备的,创造出无比优美的意境,只为见证我和静琼昙花一现的恋情,同时标志着的初恋结束了,再见吧,热情渴望的初恋!

早上的课是叶润昕最后一次给我们上,教室里个个低头抽泣。

“大家别哭,我还会回来看大家的。”叶润昕没抑制住,自己的泪水流下了,她用手绢轻轻的拭,“最后一次作文大家写得都很好,老师把那裁下来···一会儿丁龙把作文本抱来发给大家。”

她说话夹杂着哭泣声,底下的同学低下头,使劲地擦眼泪,有的甚至趴在桌上哭,教室里一片哭泣声。但我没哭,母亲告诉过我男子汉要坚强,泪水别轻易掉下下。唯独旁边的一个男生倒无所谓,在桌底下玩笔,他与叶润昕没什么感情可言,也就谈不上悲欢离合。可我与老师有深厚的感情,内心怎能不伤痛?

“我走以后大家可要听苏老师的话,别给她添麻烦,我已把班里的事向她交代了,她是个好老师,相信会比我更好的对待大家。说到这,老师觉得对不起你们,代了没几个月就请了不少假,还好大家都守纪律,等我走后也要好好的,别耍小性子。”叶润昕拭掉眼泪,“丁龙,要努力点肯定能考上县重点,陈靖也一样啊,可不敢怠懈,林默,多与同学交流点,别老愁眉苦脸的,吕梅、王国玲、李雪芬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啊···”

“老师,你一定要时常来看我们。”一个哭得不成样子的男生喊,平时他可算班里数一数二的捣蛋鬼。

“会的,大家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给老师写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叶润昕从桌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了一行清秀的字,她写完哽噎住。“大家认真复习吧!”

她走到教室门口,擦着眼泪,估计回忆这段美好的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忽然,阴霾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昨晚上我说的话应验了,可我并不值得骄傲,内心被分离的悲情和杂乱的恋情困扰,反而变得更加忧郁,我透过玻璃看那白色的精灵往人间降落,好像在抒写冬日里的离别的律诗。

“下雪了,连天也为老师送行。”叶润昕开玩笑地说,“靠窗的同学把窗户打开。”

2002年的第一场雪啊!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同学们齐刷刷的朝外望,每个人的思绪让雪带走了。下课以后,我把从叶润昕那借的所有书拿出来,其中有她送给我的,现在要一并还给她,这是最后一次与老师接触的机会啦!

叶润昕正在收拾行李,房间里摆满了大箱小箱,她看见我进来,依旧像往常一样满脸微笑,刚才哭泣的泪痕还在,她亲切的问:“林默,有什么事吗?”

“老师,借您的书。”

“这些,老师用不着了,你就拿去看吧!”

“您的书我不能要···”

“好吧!真是个傻孩子。”她接过书,将它们放在桌子的角落里。

“那···老师我先走了。”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思想一下冻结,就这样慢慢的往外走。

“林默,”叶润昕在我掀开帘子的时候叫,“别早恋,耽搁学习。”

我回头抿嘴笑了笑,出了房间。

上第三堂课的时候,老穆跑进教室大喊:“叶老师要走了,我们去送送。”教室里的同学在他的煽动下出去了一半。我没有下去,趴在栏杆上望着停在教室院前的车。来上课的化学老师在教室转了一圈,没说什么也站到栏杆旁,离我很近,他没有赶我进教室,但我有自知之明,得给老师留面子,便主动回教室。雪已铺了浅浅的一层,天地开始泛白。我透过教室的玻璃往外瞧,算是为老师送行。一会儿工夫,出去的同学让撵回来,乖乖的坐着,只有老穆几个还在外面徘徊,他们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依依不舍地赖在外面送行。

教室外传来车的轰鸣声,同学们紧张的朝窗外瞅,希望目送老师。车缓缓的移出校园,最后化为一个白点,仅留下两道离愁的车辙。

对我来说,老师走了,我也决定了。雪花渐渐变小,最后干脆停下来,但阴沉未曾散去,天空依然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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