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河心望去，只见夜幕初罩的河面上，模模糊糊地漂着两只大南瓜。两只南瓜靠得这样近，应该是两只连藤瓜。
"南瓜！两只，是两只，是两只大南瓜！"
"我去把它捞上来吧！"王达江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随即把手上一直拿着的酒瓶摇了摇，里面还剩大半瓶酒，刚才他是舍不得让鬼喝光。他一张嘴，咬掉瓶盖，仰起脸往喉咙里灌酒，只听"咕嘟咕嘟"的几声闷响，酒瓶内的酒被喝得精光。他扔掉空酒瓶，脱去上衣、长裤......
人们看见，也许是今天劳改场人性化管理伙食改善的原因，长期的劳改生活，王达江竟然有一身犍子肉！
人们望着肌肉发达的王达江快步走近水边，顿时都激动起来！面对这样的大洪水，竟然有人敢要跳河游到河心捞南瓜，好厉害！难得一见啊！这时看了半天洪水的人们才知道，这河面上似乎缺少点什么，原来是缺少有人在河心与洪水搏斗啊！
此时虽然洪水很大，水流湍急，老天也开始黑下来了，王达江的行动无疑冒着极大的风险，甚至是凶多吉少。但人们转念一想，如果没把握，谁又敢为这么一件小事拿生命去挑战洪水？何况要涉险者是个曾是恶贯满盈的人，不必替这种人操心，就等着看热闹吧，何况当年他是本镇水性最好的人，或许没事儿。
望着"哗哗"打着旋涡的洪水，还是有几个好心人劝王达江别下水冒险。
一名善良的老人说："王达江，俗话说，欺山莫欺水，你犯不着为那两只南瓜去冒这个险......要想吃南瓜，明天去我家拿两只。"
但是王达江显然主意已定，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的，大家别忘了，几十年前我曾经是马鞍镇中学游泳比赛的超级冠军呢。当然，我30年没游泳，也许技术大不如前了。不过，就是有危险，那又怎样？反正我这条命不值钱......哈哈，是吧？不值钱。"王达江说得轻描淡写。
王达江没听劝阻，他说到此，人也走到了水边，只见他纵身一跳，"扑通"一声，便跳进了湍急的河流，奋开双臂，劈起一团团水花，如出水蛟龙，向河心的两只大南瓜游去。
望着急流中艰难游向河心的王达江，望着强大可怕的洪流与洪流中弱小无助的人，不知怎的，岸上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动了恻隐之心，都为王达江的冒险捏一把汗！是啊，不就是两只南瓜吗？在监狱中熬这几十年容易吗？既然不容易，就应该更加珍惜生命呀，怎么刚回来就拿着鸡毛去试火？是一时无米下锅？那还不容易解决？人们是对你有看法，但是人心是肉长的，只要你开口，不就是几斤米吗？人们还是愿意给的。过去的事？算啦，冤冤相报何时了？今天，和谐社会呢。
此时王达江越游越远，因为南瓜已经漂到下游，他也被急流斜斜地冲向下游，几乎被越来越浓的夜色吞没，只隐隐约约看见他的头在浪尖上时隐时现地晃动。
又过了一小会儿，大家连他那影影绰绰的头也难以看得见了......
就在此时，王达江的喊声划破夜空，惨绝地号叫："救命！救命！快来救我！我的腿......我的腿抽筋了......啊啊......你......你们......天啊！原来你们不是南瓜，原来你们是......你们是骷髅......你们是......是鬼！是鬼！别......别把我往水下按呀！别往下拉我的脚呀！你们......啊啊，杨得勋？钟鸣？你们......是你们？你们......唉哟，救命！救......救命啊......"
真是见鬼了！人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心里边都不由得一阵收紧，不由自主地向水边靠，有几个人甚至双脚都踩进水中了......
但是，他们立即理智地知道，过去号称江中"水獭"，水性最好的王达江在强大凶险的大洪水之中尚且小命难保，谁还救得了他！显然他是久不涉水，导致大腿肌肉抽筋！谁都知道，进行像游泳这样的强体力运动，一旦肌肉抽筋，就动弹不得。更可怕的是，他遇上鬼了，而且是与他死对头的冤鬼，是冤鬼死缠硬拽，将他往水底拖去......天哪，是冤鬼作祟啊！
有好几个人同时向河心疾呼："王达江......王--达--江--！"
"王达江你听见了吗？"
"王达江你回答呀！"
"王达江你快游回来呀！"
人们的一声声呼唤，没有任何回音。他们在想，如果王达江听见他们如此关心的呼唤，也应感动地回答，会舍命游回来，因为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善良的人们那不计前嫌之心已经表露无遗。患难见宽容，和谐万岁啊！其实河岸上这偌大的马鞍镇，并非如王达江想象的那样容不下他，相反，人心是宽容向善的，社会是和谐美好的，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然而，人们的呼唤得不到任何的回声，大家知道，王达江无疑已经沉没，已经葬身水底，已经......偌大的洪水，这样无亲无故的人，也永远无人去找回他那多余的尸骸，人之凄凉，莫过于此了。
有两个善良的中年人小声商量片刻，随即以最大的音量同时面朝河面大喊：
"王达江--王达江你快回来......"
他俩的喊声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地面朝河心大声喊：
"王达江--王达江你快回来......"
他们连喊几遍，再侧耳倾听，但是听到的，依旧是"哗哗哗"似有几分愤怒、几分揶揄的流水声，间或几声听来叫人心寒的旋涡吞噬漂浮物的"刮刮杀杀"声。
有人悄悄对话："你的预言真应验了，果然不出三天，王达江就......"
"别说了，我害怕极了，我当时是有口无心，说说而已......竟然出这等事，竟然有鬼！吓死我了，真吓死我了！"
"是啊，别说了，晚上别谈鬼，尤其是现在，是说鬼鬼就到的......"
一个妇女尖声喊："那你还说什么呀，说什么呀！快快停了你屁眼一样的臭嘴！"
此刻，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徒劳的喊声也停止了，只有像胜利者一样得意地示威的"哗啦哗啦"的洪水的欢呼声。
对岸不远的丛林内，突然传出"咕孤！咕孤"几声猫头鹰似哭丧一样的悲鸣。天上，没有月亮，几颗寥落的星倒映在滚滚的浊流里，不愿随波而去，只在那里晃晃荡荡，晃晃荡荡，像是夜巡的水鬼打着灯笼引导新鬼登程去另一个世界报到。
不知是谁长叹一声，然后无限感慨地说："真是人容鬼不容啊！"
立即有人意味深长地响应："是啊，真是人容鬼不容。"
人们无言地悄悄散去了，只有王达江扔在河岸上的衣服孤零零地、叫人有点恐惧地待在河岸上。
不久，有几个调皮的，去了又复来的孩子从街上走来，他们提心吊胆地向王达江的衣服走去，但是，当晚风掀动衣袖时，就像王达江躺在地上往上伸手似的，所有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喊，立即失魂落魄地跑得无影无踪。
人们把王达江溺死的事报告了镇派出所，约10分钟后，派出所陶所长和两名民警打着手电快步来到了河边上。此时有几个欲看热闹的村民也走过来，他们想从民警那儿探听关于王达江的更新的新闻。但陶所长和两名民警只往呜咽东去的河水晃了一会儿电筒，就朝他遗在河边的衣服走去。
陶所长弯腰捡起王达江的衣服，发现这衣服的衣兜里露出一张纸，这是一张灰白的纱纸，摁亮电筒，把折开的纱纸打开，在电筒光下，纱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吓人的毛笔字：
"我杨得勋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
几个民警凑在一起看了这幅字，都相对无言。
此时在旁偷窥的几个居民，其中那个年届花甲的农民突然"啊"了一声，说："咦，这字，是他写的，这句话，这句话啊，我记得，这更是当年他说的。"
陶所长问："你说什么？谁写的？又是谁说的？"
"还有谁？杨得勋呗。哦对了，当年杨得勋就要被王达江他们下令杀掉时，他还当着王达江的面，当着参加批斗大会的众人的面大声喊这句话。"
"这句话？就是这句'我杨得勋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这句话？"
"对。他就喊这句话。因此，杨得勋死后变鬼都不放过王达江的事，当年在马鞍镇是尽人皆知。"
两名民警对望一眼，拧起眉头，再次缄默无语。
刚才说话的老农突然"啊"了一声，又说："所长，王达江从劳改场刚回到家时，在家门口也捡到像这幅字那样一模一样的一幅字。没其他原因，是鬼，是鬼杀死了王达江。我敢说，镇里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
"哦，不对吧？仅仅根据这样一张字条，就妄下结论？这未免太幼稚，太可笑......"
"何止只根据这一点啊！我说这上面的字，那字迹是他写的，只有他能写这样漂亮的毛笔字。杨工程师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啊，高才生啊，大工程师啊，我敢说全镇再没有别人写毛笔字写得比他好了。我认得他的字，全镇许许多多的人都认识他的字。他是老好人，每年春节，他都免费为大家写春联......谁不认得啊。你看那个'变'字，那么有力，那么饱满的最后一笔......那是他写春联写多了，写得好，写出了特点，让人印象深刻，这一看，就记得是他写的。"
"按照你这样说，王达江的死，是......是杨得勋变鬼杀的？哈哈，这太荒谬了吧？可信吗？"一名民警用力摇头说。
"有什么不可信的？现在整个马鞍镇，没有哪个人不信的，因为许多上了年纪......也就是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都知道，杨德勋临死的时候曾经多少次大喊大叫要变鬼杀死王达江等人。他是铭心刻骨要变鬼的。他变鬼就是要杀死这些人的。"
陶所长若有所思地说："大伯，人变鬼，这没有科学根据啊，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还是给我们提供了有益的线索，谢谢了。"
"咦？你所长还是不相信群众啊！我敢说，王达江就是被冤鬼杀的！告诉你吧，当时王达江为了不让杨得勋再喊出声音来，一拳打断了他的牙齿。你说他怎样？他把被打断的牙齿和一口血水吐到王达江的身上，又大喊一句'我杨得勋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他还反客为主，挑衅王达江，愤怒地面对群众喊：王达江不敢脱掉他杨德勋身上的衣服。"
"王达江哪吃这一套？这个世界上，哪还有他不敢做的事？于是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几下子就撕掉杨得勋的上衣......此时王达江没有想到，会场上几千名群众望着赤身的杨德勋都惊呆了！"
"怎么？大家都惊呆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原来杨得勋的胸脯和腹部上也写上了那句话，就是："我杨得勋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
"也是这字条上写的这行字啊？唉，大伯，你这事让人听来难受，那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结果。由此可见，我们国家的法治建设，太重要了，太必要了！"
"是啊，要是当年是法治社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了。"
杨所长说："所以杨得勋的'我杨得勋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这句话，这幅字，今天看来，既是对王达江一伙的抗议，也敦促我们加紧法治建设呢！"
最后陶所长说："大伯，你说在王达江的门前也有这样一幅字，那幅字，现在何处？"
老农思考片刻，说："也许还在王达江的屋里吧？"
"大伯，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谢谢你。"
"其实这不算什么，是众人都知道的，因为这给人的印象太深了，虽然过了几十年，谁看见这行字，都会想起过去那些事。说句心里话，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冤枉死的......可是文化大革命那时，没人救得了他啊。"
陶所长嘱咐一名民警将王达江的衣服，尤其是那幅字分别装进塑料袋，然后派他们马上送到市局技术科进行科学鉴定。他和另一名民警马上去王达江家，他想找到那同样的一幅字。他很担心"鬼"在马鞍镇造成的消极影响，现在所谓的鬼和鬼杀人的流言正在全镇大行其道。可这世界哪有鬼啊？当科学很清楚地解释这幅字之谜时，也就是"鬼"原形毕露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