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D的茶馆就象多嘴的婆娘。无论谁家发生了多么丁点大的事都要说三道四，加油添醋编出一些奇妙的故事。我家的哪些事自然是逃不过那个多嘴婆娘的嘴巴。有人说我可利害了，才出生就去营救老爸，怕是王母娘娘派来的钦差，在危难的关口救那个小老头一命。有人说陈师母脑壳好用，那么一窝娃儿往派出所一摆，谁敢接招啊，光是吃饭，那派出所也找不到那么大的锅那么多的碗筷，还不要说那下锅的米不晓得到哪儿去找呢！有人会提些吊人胃口的问题，“想想，想一想，所长好多岁？陈家大女娃儿好多岁？”，是啊，所长年轻标致，陈家大女娃子年轻漂亮，这所长是不是耗子别左轮-----起了打猫心肠？

“嗨嗨，话说好听点儿，就是看上了也是明媒正取嘛！”

“就是就是，你几爷子在这乱说话，到时候就是老鹰在棕垫子上抓鸡儿----脱不开爪爪哦。”

“真是小人之见！”每个故事都有高人出来收尾，做出一针见血似的见解，“陈掌柜是陪杀场。”

父亲是不大理会别人议论的。他只专心自己的事，只会埋头做自己的运算题，但是被我的喊叫声要回来后却显得恍兮惚兮，面对朝夕相处的一大摊坛坛罐罐着实找不到正确的答案，而且时不时的看到奇怪的事。有一天他看见师傅从天上掉下来了，母亲说怎么可能呢？都过去好几年了，就是炸到月亮上也早该掉下来了。有天晚上母亲正在烫脚，父亲盯着木盆发呆，看得母亲很不自在，问：“看啥子看？没见过这双脚？”

“不对呀，我记得你裹的是小脚，咋个的喃？它长长了？”父亲甚是好奇的问道。

“唉，”母亲深叹一口气，答，“裹小脚？那是你们家非要给我裹的嘛，你见我痛得要死，深更半夜帮我扯开布筋筋连夜把我背到CD来，你咋个忘了？嗨，老头儿，你真的有点不对劲啊！”

公家的事还未了结，这个“找饭”的老头儿又不对劲了，母亲真是愁上加愁，这如何是好？父亲吃了一包又一包头痛粉，还是不能让脑袋正常的做运算题。母亲说，老头儿的压力太大，太空前，一定要让他去放松放松，减减压。你不是爱看川剧么？往常时不时就找借口溜到剧院去，就放你几天假，让你去把那些花脸盘儿看个够，让那哐啷哐啷的川剧锣鼓把你敲醒！父亲真去了。他一看就是三天三夜，还没有公私合营，还可以自主支配资金，只管看，全都记帐。当父亲走出剧院时脑袋真的就清醒了。其实死死的坚守到最后，派出所都响起了枪声，还是没有签字，全都因为手里握着一张定单！全都因为柜台下那一笔笔大生意！这是解放军后勤部下的定货单，这是与军方的大生意。定单不大，就两块巴掌那么大，但写在上面的数字却很大。

郫县豆瓣一万斤；

太和豆豉一万斤；

白菜豆腐乳一万笼，一笼五百块。

备注：先打款后生产。

这么大的生意在门市部上至少需要做几十年，低头顺墙根走几圈，运算运算，单就十多万修川藏公路的解放军中的川军，一天三顿一人各拣一块豆腐乳，那数字也得是一万一万的了。还不算两广的，松辽的，西北的，也都会伸筷子来挟，肯定会伸筷子的！在那块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能有几多下饭菜？四面八方都来挟，那数字可就不是一万一万的对付得了的了。不算不知道，一算可是很喜人，很吓人的。如此巨大的数字，怎舍得撒手？妈哟，“我怎么舍得你走“？

部队不仅是<百味香>利润的源泉，也是救命的挡箭牌。有一种希望让父亲坚守。有一个人让父亲等待。顽固到如此地步，父亲就是在等待着那个抗战时期的军需官，现在的后勤部生活物资处长。陈勇勇走了很久了。上次装车走了已后，几个月没有音信了。茫茫大山路途险恶，要完成战斗任务谈何容易？处长得提着命把定单上的东西分配到一个一个兵站，没几个月是回不来的。

走出剧院父亲异常想念解放军了。抬头望救星，解放军您在哪里？

不难理解，父亲为啥有军人情怀，从师傅那里盘下的不仅有酿造秘诀和坛坛罐罐，更有生死悠关的军方关系。想当初，刚接手酱园铺就遭到南门大桥堂口的袍哥非常热情的“光顾”。父亲读了几年私塾，小有点儿文化，师傅那间挨了一颗炸弹的店铺重新开张那天，他心潮澎湃，提笔在一块木板上写上“百味香”几个字，挂在了门头上。CD的大街小巷有很多酱园铺，但大多都是从别人的作坊里批发出来的，父亲的用意是向世人展示自己“前店后厂”的经营模式，是向市场表明自己的产品是正宗原味。当然，这种经营理念是先进的，但是先进的并不就是合理的，有些人不高兴了。那些做零售的人就不高兴，你“先进”去了，我们这些人又到哪儿去呢？你这个“新毛头儿”是不是有点狂妄了？于是，不高兴的人唆使南门大桥的袍哥们去修理修理“那个小老头”。

果然，不出几天，南门大桥的舵爷带着一群弟兄们到＜百味香＞朝觐庆贺来了。

“掌柜的！”舵把子带着弟兄们站在街中间，挺着肚子冲着他要修理的对象高喊，开始施行江湖上的修理程序。

父亲急忙跑出来，一见这阵仗心头直打鼓，来者不善。师傅只教过勾兑产品，勾兑豆瓣酱之类，却未教授勾兑江湖社会，勾兑袍哥之流。不是师傅不授予此番秘诀，而是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开这门课就被日本人请到天上去了，请到月亮以远的空间去了。父亲诚惶诚恐的站在一大堆人面前，不知如何应对，不知这道江湖题该咋个算。瘦精精的小老头，系着大围腰，光着膀子光着头，可怜巴几的，左看右看也不象胸怀大志的掌柜，但那就是我父亲，就是怀揣梦想的小掌柜。

“你是哪个？”舵爷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父亲，“难道你就是这个铺子的掌柜？”

父亲的光老壳在庞大的围腰上点了点，“就是我。”

“呵呵，看不出啊，瘦精精的小老头还做起大买卖了！弟兄们，大家恭喜陈掌柜！”

“恭喜恭喜！”袍哥们双手合拳热烈祝贺，但腔调却怪怪的，听起来让人心里直发怵。

CD人爱围观，不大的陕西街上顿时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街都砸断球。那些别有用心的同行们自是窃笑不已，你这个“新毛头儿”有好戏了。

“＜百味香＞！”舵爷望了望父亲一笔一画非常豪迈的写在门楣上的字，大声的一字一句的朗读着，说道，“不错！有了字号啦，看来陈掌柜的生意做大了。不过，请教一下陈掌柜，你这百味香都有哪一百味喃？”

“是呀，”舵爷的弟兄们应和着，“请陈掌柜给我们数一数，数出一百味来！”

“这.。。”父亲一脸的为难。

“数啊！”舵爷瞪着大眼球，提高音调逼问道。

“这..”父亲还是一脸的为难。

这怎么数？万紫千红，你能数出一万个紫一千个红吗？千山万水，你能数出一千匹山一万条水吗？妈的，这不是来闹事吗？但父亲又能怎样？只能一脸无奈的在广大群众面前瓜起。

“陈掌柜，”舵爷开始手舞足蹈，“你既然立了字号，要做大买卖，那就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做，不能欺骗领导欺骗群众，大家说对不对？！”

“就是，就是，不许骗人！不许霸市！”很多人开始起哄了。

舵爷压了手臂让大家平静，随后从袍哥队伍里拉出一个人来，对着父亲问道：“这个人你认得到不？”

父亲的光脑壳在庞大的围腰上摇了摇。

“认不到？这可是堂堂有名的“屎将军”啊！”舵爷装做万分诧异的说道。

舵爷的话语却引来一阵嬉笑。地球人都知道，这屎将军是专门尝大粪的。CD各个出城的堂口都有肥料市场，这些市场都由各堂口的袍哥舵爷把持着。肥料市场卖的全是有机肥，不卖化肥。啥子化肥？化肥这个词还没有飞到中国来呢。有机肥全是城里的人生产出来的，头天吃的饭第二天就变成有机肥，从数不清的生产线产将出来，肥料越新鲜价钱越昂贵，从大大小小的排泄处集中起来的肥料要分等级出售，怎么分等级？一是观看，二是品尝。品尝是对观看的进一步也是最终的判定，品尝至关重要，而且需要巨大的勇气，这种勇气是将军级的，所以封予“屎将军”。将军们都有一根“金手指”，竖起手指往肥料里一伸，抬起来就变成金黄色的了。往嘴里一塞，横着一拉，肥料的品位就鉴定出来，可以分等级出售了。

一阵嬉笑过后，舵爷说道：“既然数不出来，哪就让这位将军来品尝品尝，看能否尝出一百个味道！”舵爷说着，大吼一声，“将军请！”

只见屎将军大摇大摆的向豆瓣坛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挽起袖子，唰的一下竖起了金手指。见此情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傻眼了，难道真要伸进去？这根金手指一旦伸将进去，这豆瓣卖给谁呀？

果然伸进去了！屎将军竖起金手指往坛子里一伸，但抬起来的不是金黄色而是红通通的手指。往嘴里一塞，横着一拉，大叫起来：“妈呀，比屎还臭！”

哈哈哈！陕西街上响起一阵阵狂笑。

不得不说，“那个小老头”太坚强了。一般的人遭此戏虐，定会立马倒地而毙！但父亲没倒，他愤懑的注视着眼前这群疯子无耻的表演。做生意难，做大生意更难。

舵爷又抬起手臂压了压，对着人群招呼道，“雅静，雅静..”。

鼎沸的人声随及平静下来，黑压压半条街的人期冀着下一场表演。

“陈掌柜，”舵爷冲着父亲说道，“你是张天师画符一一玩的是鬼把戏。你这个做法太不落教！我袍哥大爷专门为街坊邻居，为芸芸众生打包不平！＜百味香＞，你这块匾牌是不是挂错地方罗，”话说到此，舵爷来了一个转身，大声喧嚷道，“它该挂到哪儿？！”

片刻沉静，袍哥们心领神会，齐声高叫：肥料市场！

哈哈哈.。。又响起一阵阵狂乱的笑声。

“你，自己把它摘下来还是我们动手？”舵爷伸长脖子问父亲，跋扈的脸庞几乎贴在父亲的光头上。

“老子给你拼命！”受尽羞辱的小老头突然大吼一声，沉默的羔羊爆发了！

舵爷吓了一跳，大吃一斤小吃半斤，一边退一边掏出白手帕，擦拭着沉默的羔羊喷溅在脸上愤怒的口水。

“拼命？”想不到，你这个瘦精精的小老头也会跟我拼命？舵爷甚是不解，“你要跟我拼命？蚂蚁子搬大树一一你哥子太不自量了！”。舵爷说着从人堆里拉出一个身高体壮的大个子，“陈掌柜你哥子认得到不？他是哪个？”。

比起屎将军，拉出来的大个子一点也不逊色。他是南门片区防空救火队的消防员，身强体壮专职拉救火车。只要日本人的轰炸机飞来，他就拉着救火大板车，追着炸弹去救火，脑袋瓜不好用，但命比个子还大，日本人一次次的扔炸弹，就是不能把他送上天。大个子食量惊人，一旦敞开肚子，那是永远填不满的，所以成天饿兮兮的，象动物园的大狗熊，怪可怜的。谁也不知他来自何方，只知道他是随着退守的****流落在此。大个子就象一只被遗弃的养不起的大宠物。

“只晓得吃的大狗熊，”。父亲怎么又想不到，威震一方的舵爷竞会搬出这么高大而可怜的“大狗熊”，让他和自己拼上一命，虽然象一匹山耸在面前，但小老头仍是嗤之以鼻，“退一边去，去啃你的玉米馍馍，去耍你的大车车。”

这大个子可是舵爷的镇山之宝，本想拉出来镇住父亲，不料却遭到瘦精精的小老头讥讽，舵爷一下子来了大脾气，指着＜百味香＞凶狠狠的叫唤起来：“大个，把大锤子拿出来，给老子把那块木片片砸球！”

黑压压一群人又屏住了呼吸，等着十八磅大锤砸向那个小老头的匾牌。就在大狗熊抡起铁锤子正要砸的瞬间，砰！砰砰！突然，在人群后响起了清脆的枪声。飞起的铁锤嘣的一声落在地上，差点砸在舵爷的脚上。所有人都惊耸回首，身后出现一队****的人马。

“干啥？干啥？！”军需官陈勇勇带着部队在关键时刻出现了。

人们赶紧给这队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带着枪的部队闪开道，让气势汹汹的军队直奔事件的核心地带，人们边闪边退，生怕血溅在自己身上。

舵爷正想向长官报告情况，却见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已抵达自己的眼皮底下，“别.。。别抠！别抠！..”舵爷边求饶边举起双手。

一见父亲那付模样，军需官上前关切的问：“陈掌柜，咋回事？你没大碍吧？”

“太欺负人，抠屎的手指头都伸到豆瓣坛子去罗！还要砸我的铺子！”父亲用手指了指举起双手的舵爷，又指着屎将军，愤愤地说。

“都不要动。”军需官怒视着那群袍哥大爷，“老子在前方打日本人，你几爷子在后方打自己人，好！你们好斗，那就统统抓起来，拉到前线去打日本人！”

“别.。别抓，别抓！”舵爷已经发抖，“长官，您不能在大街上抓壮丁啊！”

..。。

有军方背景真好。父亲的酱园铺因为与军需物资挂钩让人们另眼相看，＜百味香＞躲过打砸风波后稳稳当当的立了起来。那些别有用心的小商小贩终于知道父亲是有“来头”的，只好让先进的那个小老头“先进去”了。气势嚣张的袍哥大爷们真的就被抓了壮丁，不过最终只抓走了屎将军，当官的说，这么敬业的同志不去前线简直是浪费人才，那根金手指不该老是往肥料里伸，该抠枪，对着日本人抠枪。舵爷还是成天领着“大狗熊”在肥料市场“镇堂子”，让交易有条不乱的进行，袍哥们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继续通过他们的手把城里产出的肥料分等级输送到生产大米的田间地头。蒋总统到处收刮粮食，没有肥料哪能完成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军粮？

没有屎哪有米？没有米哪有吃？

袍哥大爷们真是一时糊涂，每人挨两耳光，清醒清醒头脑，给老子滚回粪堆去，继续为革命努力工作。那些龟儿子真是猫舔狗鼻子一一自讨没趣！一切似乎过去，但有一个人却跟我家记上了仇，这个人就是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