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仿佛觉得舅舅他其实就是一粒种子。
印象中,他老是背着个一个装满种子的布包不分昼夜地在武夷山一带走着。
资溪县的不少乡镇都坐落在武夷山中。森林茂密、山势陡峭,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很长一段时间,一些山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他们靠伐木烧炭、种菇榨笋过日子。太阳从东边的树林里渐渐升起,又从西边树林里坠落。能看得到的就那么一块天空。下山的道路陡峭而狭窄,一步留神便跌进深沟……。
舅舅从资溪回到老家若岭村时老这么对大家说。
舅舅是去那儿卖萝卜种子的。从老家若岭村走山道去资溪的山里必须在饶桥一带翻过一座山。这座山是武夷山的一个分支,海拔有多少,舅舅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从西边上山到山脊七里,从那边回来到山顶八里,一上一下加起来十五里。山里人家,村子都不大,居住也很分散。有时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得走几十里山路。舅舅一个人低着头在林子里走着,头上看不到天,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笔陡悬崖。一不小心就可能掉进峡谷深涧。可他一个六十多岁的外乡人却老是那么背着个包晃晃悠悠地走着,从夕阳走进月色,从星光走到黎明。
即便是出门做买卖,他还是头戴一顶灰色的、满是尘土的布毡帽,脚穿一双露出脚趾眼的解放鞋。衣服破破烂烂,有时扣子也对不齐,总给人以拖沓、猥琐的形象。加上说话、做事慢腾腾的,给人的感觉是四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来。
可就是他,一连十来年,一个人在武夷山中这么独来独往。尽管也掉进过深涧,也曾因口渴找水喝在山里迷了路,甚至,半夜三更与山豹一前一后走了几个小时山路,可每一次他都平平安安回到了靠近余江县城、隶属东乡的他的家。
萝卜是东乡的一大特产。中秋前后下种,年底收获。从泥土里拔出来的萝卜个大、皮薄、肉嫩,生吃水旺旺的,清炒更是一道泻火润肺的好菜。舅舅在余江的集市上卖东乡萝卜种子有许多年头了。
资溪山里人的庄稼地都只有巴掌那么大,加上水冷泥脚深,又缺少阳光,因而大多比较贫瘠。除种些水稻、栽些烟叶之外,几乎种不了什么时令蔬菜。舅舅在一个来余江卖香菇的资溪山里生意人那里了解到这么一个信息,于是准备去那儿卖萝卜种子。由于心里没有底,他先挑一些质地稍差的种子,用一个布包裹着一头就去了山里。起初大家都不买他的种子,他慢条斯理地劝说,好说歹说之后总算有人说话了:“老张,这样吧,我用干香菇换你的种子如何?”舅舅不慌不忙地吸完一袋烟之后,答应了。“你要换就换吧!”一个地方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碰到老实人他也会趁机卖个高价,然后像卖胡椒的人一样,从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萝卜种子郑重其事地放在人家的掌心里。花了本钱的种子,人家还不在施肥、管理上郑重其事。果然,长出来的萝卜个头大,肉质嫩。山里人淳朴,好坏都记在心里。第二年,他再去的时候,买他种子的人可多呢?几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大,舅舅挣了不少钱。
不过,他也被惊吓过几回。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月色朦胧的山林里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穿着白衣白裤、披头散发的女鬼,细听那女鬼还发出阴冷凄惨的哀叹。山里人常把去世的人葬在路边,就是白天阴森森的见了也让人害怕。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一边继续往前面走,一边问:前面是人是鬼你说话,别吓唬我。这一说,影子果然停了下来。可是就在与他靠近的一刹那,影子突然将他拽住了。舅舅感觉她的手有温度,猜想她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便给了她一个面包,叮嘱她早点回家。
一天夜里,他走累了,打算在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歇息。刚坐下,觉得身子在挪动,用手一摸冰凉冰凉的,原来他坐在一条正在蠕动的大蟒蛇身上。
“哎哟,山神爷你怎么打这里经过,我算是冒犯你了。”舅舅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可也有不平静的时候。
那天他从资溪的山里回来,路过快到家的一个村子。当时,天刚蒙蒙亮,突然从树林里窜出几个蒙面的毛贼。毛贼手里拿着家伙,显然是要抢他的钱。舅舅煞有介事地说:“孽畜,天都亮了,还出来吓人?”毛贼说:“别废话,我们是人,还不快把包给我!”。他装着没听见继续走:“我一个叫花子穿得这么破烂,那还有钱?”毛贼一把夺过布包掏了一遍,除了一条汗巾什么也没有,又动手脱下他的鞋子里里外外地摸。摸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毛贼溜溜地散了。
毛贼走远了,舅舅慢条斯理地把那顶脏兮兮的帽子取下来,用手捏了捏发现钱还在,不由得笑了。心里说,我张二爷山神都见过,还怕你几个小鬼?
出这事之后,舅舅就没有再去山里卖种子,改卖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时候,头上戴的还是那顶脏兮兮的破帽子,脚上穿的还是那双露脚丫子的破鞋子。只是一天到晚肩上扛着个稻草棒槌,棒槌上别着用红枣、苹果熬好的糖葫芦。就这些糖葫芦,这些年来补贴了一家人的费用。
如今,舅舅快八十岁了。只要天气暖和,他还经常出门卖他的糖葫芦。
今年春节,我们去他家时,舅母拿出他背了10多年的布包。翻开布包,看见里面还残存着几粒种子……
四 爷
我的伯父去世许多年了,人们还时常记起他。
这天,若岭村一个孩子被一头狂奔的牛给惊吓了。当时孩子刚过完四岁的生日,身上穿着那件奶奶亲手缝制的大红肚兜。一头被惊扰了的牛牯沿着进村的巷子没头没脑的瞎闯,慌乱中见一团红红的火苗子就撞了上去。当它看清眼前是一位小孩时,它的前蹄急促了避闪开了,随即腾起了眼看将踩着孩子的右腿。跃过孩子的一刹那,牛牯一个趔趄差点歪倒但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跑了一段路之后,停了下来,远远的朝那个孩子回望。
牛走后,孩子的奶奶将孩子抱起来,拍拍肚兜上的尘土,掀开肚兜仔细瞧瞧,又扯了扯四肢,确定孩子毫发无损,认定只是受了一场虚惊,也就没有在意,让她跟村里那些年龄一般大的伙伴玩耍,自己则忙着手里的活计。
到了晚上,孩子突然叽里呱啦地闹腾起来。然后,又迷迷糊糊,像是要睡觉。可是,刚眯缝上眼睛突然又醒过来了。嘴里急促地呼吸,脸蛋通红通红的。孩子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抖动着手脚。孩子的妈妈拍拍孩子,希望她能安然入睡,可孩子就是睡不安稳。朦胧中几次醒来,神智恍惚。年轻的妈妈一摸孩子的脑门,才知道孩子高烧得厉害。不一会,竟四肢抽搐起来,嘴角渗出泡沫……
孩子抽筋了,快叫四爷来。孩子他爸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啊?四爷前些日子不是刚离开了吗?孩子她妈说,这……,这怎么办呢?
得赶紧送乡卫生院。孩子他爷爷说。
可黑灯瞎火,又有几十里路,怕耽误孩子的病情。说话的是孩子她爸。
你骑摩托,我抱着,这就出发!孩子她妈显然十分着急。
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说,幸亏及时送到,否则孩子就危险了。
一家人在乡卫生院折腾了三、四天,花了上千块钱,孩子最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若岭村。
听到孙女病好出院的消息,奶奶买了一个脸盆样大的鞭炮在村口届孩子,见到孩子脸上舒展着笑容,奶奶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她吩咐一同在村口等待的老伴将那个鞭炮燃放了起来。
浓浓的硝烟在村头弥漫时,大伙都说,哎,要是四爷健在,孩子省得这么折腾。
可他老人家不在啊!有人这样感叹。感叹之余,四爷的模样便纷纷出现在大家的脑海里……
这四爷就是我伯父。由于在同族兄弟里排行第四,大家都叫他四叔。后来,年纪大了,就叫他四爷。伯父个头不高,人特精瘦,一双眼睛一笑就眯成一条缝儿。由于父亲去世早,家里很穷,伯父二十七、八岁才娶上媳妇。
从前,伯父曾在有钱有地的人家打过长工。由于人勤奋、心眼好,说话逗笑,东家包括东家的小姐都蛮喜欢她,小姐曾当着伯父的面说要嫁给他。无奈,那时候伯父家太穷,东家觉得女儿嫁给伯父一辈子得过穷日子就死活不肯。两位有情人棒打鸳鸯。
不过,由于这事东家觉得有愧于他,除了照付工钱之外,逢年过节还要捎上一些东西让他带回家。后来,伯父曾亲口对我说,从前,雇人干活的东家也有心肠好的。
别地不说,他巧治孩子受惊吓绝得活就是那东家传授给他的。东家的祖辈是个草药郎中,一生悬壶济世,留下不少好的口碑。到了东家这辈就靠地里种草药积攒的一些钱买了十几亩地。
东家说,但凡惊吓多为幼儿,往往不易觉察,一旦出病便冷热无常、四肢抽搐,口出诳语,嘴冒泡沫,甚是吓人。若不及时救治,自有生命危险。可这毛病有时又非药物所能凑效。
于是,他将他祖辈传授的专治这毛病且不吃药、不花钱的技艺悄悄地传给了伯父。
那年秋天,我随村里的孩子到稻田里拾稻穗。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离得不远的地方的一座小山上,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土墩,我怎么看都像一个老人蹲在那儿,眼睛还直溜溜的看着我。我胆怯了,指给同伴看,他们都说没看见,可我却似乎看得清楚。我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偷望,那老人似乎还在朝我微笑呢。
当天晚上,我便开始发烧,且一直高烧不退,神智迷糊。父亲用了不少办法仍旧无济于事。第二天一早,母亲将我送到一里外的赤脚医生那里。医生向我母亲问了情况后认为我是受了惊吓。医生说,我可能当时已经发烧了,眼神才会出现迷幻和潜意识。这毛病治起来比较麻烦,要康复得三、四天。
听说是受了惊吓,母亲心里有底了,打完点滴就背我回家。回带家,立马叫来我伯父。我伯父让我躺在床上,他随即倒了半碗开水,面向东方喝了一口,然后手指沾上开水相互捻着,一阵呢喃之后,猝不及防地喷在我脸上。之后,对母亲说:你放心,冬子没事的,不信下午就可以蹦蹦跳跳的。果然,到了夜晚我便跟村里一群孩子在晒场上做起游戏来。
就一碗水。几句呢喃就治好了我的病,我觉得迷糊。村里的大人说,四爷用这一招治好了不少受惊吓的孩子。七乡八邻有不少人慕名相求,他都不厌其烦,且都能妙手回春。
有一回,我壮着胆子问伯父他治这毛病的秘诀。他眯缝着眼睛说: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也不能说,当年东家交代过他,这其中的秘诀让他不能外传。伯父是个守规矩人,加上不识字,不曾记在纸上,因而伯父死后,这技艺就这么失传了。
可是,每当有人因惊吓出现抽搐的情形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念叨着四爷,念叨的时候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一些逸闻趣事……
那个人,那个男人……
邹丽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可是,许多事不是坚强就能办到的。
36岁的邹丽26岁的时候,与男人离婚了。那时邹丽的孩子出生才3个月。当时两个人都有工作,是相互恋爱才结合的,可就在新婚的洞房中,男人因为她的一个同事在婚礼的喜宴上向她说了一句较为亲昵的祝福话同时给了她一个含情的眼神之后,男人扳起了脸孔,尔后扯起了嗓门,抡起了拳头。身怀六甲的邹丽一脸的迷惘。
离婚了,邹丽和刚出生3个月孩子相依为命。那些日子,邹丽在乡下一个粮站上班,孩子是唯一的寄托,忙碌和艰辛的空隙有时免不了还会回忆起那个其实已离婚了的男人。孩子每个月的78元钱的抚养费还像一根蜘蛛丝一样联系着他们。每年一、两次与那个人见面取钱都得背着孩子。
有一次孩子回到家中问邹丽。
“谁是瘦子?”孩子歪着脑袋,一脸的迷惑。
“不知道”。邹丽回答得很干脆。
“有人说他是我爸爸!”孩子拽着邹丽的手,瞪大了眼睛。
“是,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邹丽说完,把孩子搂进怀里。
偎依在邹丽怀里的孩子用手抚搓着邹丽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瘦子不是我爸爸,是我爸爸的那个人死了。”
邹丽点点头。可是她的心里却像塞进了什么东西似地。为了弥补一些什么,她在双倍地传达的母爱的同时,试着继续和强化自己原本拥有的阳刚、坚毅与粗犷,以此努力使孩子在畸型的家庭中尽早成为一个男子汉。
可是,一天晚上,躺在邹丽身边的孩子对正在沉思的邹丽说:“妈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邹丽问,“什么事?”
“你得答应我不生气,或是生了气也不能打我。”孩子说。
“是不是又在学校做了错事?”邹丽认真地询问着。
“没有。”孩子说。
“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吧!”邹丽鼓励着孩子。
“我还是怕你生气,不敢说。”孩子坐了起来。
“这孩子,怎么现在变得贼精了。”邹丽坐起来,摸着孩子的头,很亲昵地。“傻孩子,你这么懂事,就是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孩子拽开她的手,脱口而出,“妈,我见到了那个人了。”
“那个人,哪个人?”邹丽显然紧张起来。
“那个个子高,眉毛上长着一颗黑痣的瘦瘦的男人。”
“你肯定认错人了,瘦子很多。你爸爸死了。”
我爸爸是死了。那个人也不是我爸爸。我不会理那个人。
“那个人没良心,那个人不是人。那个人死了。”
邹丽仿佛对“那个人”很冷淡,这样态度明朗地和儿子对话。
“那个人没有责任感。我恨那个人。”孩子说。
孩子说:有一次幼儿园里的老师跟同事说到他时,老师说,这孩子很懂事,可却碰上了那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老师的同事问,男人是什么样子?老师说,瘦瘦的,高高的,眉毛上有一颗黑痣。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孩子见到了这样一个男人。男人看了他一眼,尔后就匆匆地走了。
孩子说那个人就是我爸爸。当时,他还停下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妈妈你却说他死了。
“睡吧孩子,你认错人了。那个人是个好人。你爸爸也是个好人。”邹丽说。
“是好人,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孩子?好人为什么会抛弃我们?”
邹丽无言以对。
一个双休日,邹丽带着孩子在公园的草地上看别的孩子放风筝。突然,孩子这样问邹丽:“那个人的抚养费为什么老不给我们?你又不上班了,我们哪里来的钱?我知道你没有钱,我没有让你替我买风筝,在这里看他们放风筝,就像我自己在放飞风筝一样。”
邹丽听了心情有些沉痛。没想到,她和同事谈起每月78元的抚养费还不能及时支付的事,竟被这孩子听去了。想起这事,她心里就像灌了铅似的,六、七年了,孩子他爸晓得她家的住址和电话,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孩子,可从没有联系过,更没有买过一件礼物,见过一次面,这样的男人恐怕世间少有。
她埋怨那个男人,但也希望那个男人能良心发现。她那个单位效益不好。靠轮岗和领取生活费过日子的女人,独立地带一个孩子,还要上学,真难。
其实,孩子他爸还不错,在城郊某学校受聘,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每月工资1000多元,在消费水平不是很高的县城是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至少每月法院判给的抚养费应该及时给付。可是,孩子口里经常说的那个人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基于此,她心里真的疑惑。
有一次在大街上,孩子扯着邹丽的手,又对邹丽说。“妈妈,刚才我又见到那个人了。”邹丽莫名其妙。邹丽问孩子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孩子说:“在开往城郊的公交车上。”
邹丽又问:“你是不是老看去城郊的公交车?”
孩子说:“是的,那是因为你也那么不经意地看。我看你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而我刚才却看到一个人,一个你肯定也想见到的人。”
邹丽问,“谁?”
“瘦子!我想,他就是那个你讨厌的人,我记着他了,等我长大了。我去找他评评理。”孩子很严肃很郑重的样子。
“你别瞎说,你看到的那个人,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我说过。你别再说了,再说,妈要生气了。”
“好,不说了,那个人已经死了。”孩子说,“就当他死了。”
邹丽听了,心里一阵酸楚,但她必须给孩子坚强。
灯下,邹丽见孩子已经睡着了,便从包里掏出从母亲和大哥那儿挪借过来的一叠钱,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同时正盘算着将开支什么。这时,孩子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邹丽知道孩子在做梦,赶紧把他叫醒。
醒来后,孩子说:“我梦见爸爸了,那个瘦瘦的、高高的男人。他说他没有死,他说他是个好人。”
这时,一向自信的邹丽一脸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