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翔进入小然家的时候,小然已经到了十三岁。她和她的妹妹们已经像上足了肥料的玉米,在不知不觉中拔节,嫩嫩地生长。苏三翔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李玉华认可,是因为李玉华和林玉笑之间出了岔子,他才有机可乘。
那段时间,村长三番五次上门来要罚款,说李玉华是“超生游击队”。李玉华就数着女儿们的头,对村长说才五个,就饶过这一回吧。村长也数着她们的头,说已经四个了,最少要交三个孩子的。李玉华说这不都是女娃嘛。
村长说就因为全是女娃才拖到今天。李玉华低下头,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来,她感到委屈。她最终把复杂而又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小然身上。她突然快步走过来,狠狠地在小然的头上扇巴掌,不停地扇。小然最终哭了,忘记了逃跑。村长摇摇头,说准备准备吧,不能超过后天,最后又强调说这次是逃不过去的。
村长走后,李玉华就一直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她可能是感到了无助,她是否又在心里恶毒地咒骂死去的男人,小然不得不知道。对于她的安静,她的孩子们都心存芥蒂,她们一个个坐在土炕的角落里,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她们也怕李玉华在某一刻,冷不丁地挥起已经散开花的笤帚,向她们的脑袋砸来。
那天晚上,李玉华没有回来。林玉笑找了几回都不悦而去。
村委会大院的房子里飘出明灿灿的光,酒肉臭和腥臊味以及李玉华的体香模糊了村长的眼睛。村子里静极了。小然和妹妹们躺成一排,静静地等待着,空气流动得很缓慢,他们惶惑得难以入睡。
后来,罚款自然是免了,但林玉笑却开始中伤李玉华。他大骂她是婊子,骚婊子!林玉笑的态度让李玉华始料未及。其实她是多么想得到林玉笑的慰籍!李玉华为自己不能得到谅解而恼怒。她诅咒林玉笑,大骂他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不相往来。
而这个时候,苏三翔就出现了。那时正是深秋,地里的农活都忙完了,各村里都要唱社戏。上苏村请了陕西来的秦腔班子,苏三翔是他们的主角。
上苏村的人热爱秦腔,他们一直有自己的秦剧团,所以,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时不时都能哼上几句像模像样的段子。大家对一年一度的社戏十分重视,当然更多的人都是冲着剧团的好坏而热切的期待着。
苏三翔就正如大家期待的那样,没有令人失望。整个剧团里只有他一个能人,生旦净丑样样在行,吸引得大家叫好连连。戏场里挤满了人,这是小然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的事。每个人都记住了他在第二个晚上表演的“孙悟空盗扇”一折戏,他从七八个火圈里钻上钻下,腾挪闪移,活脱脱一个万能的孙悟空。
鉴于苏三翔的能耐,村子里秦剧团的老人便商量着要留下苏三翔给上苏村剧团的演员教授技艺。这样的决定一出,村子里登时沸腾起来,大家争相来看。苏三翔当真留了下来,他没有跟着他的剧团走。
等选好了场地,老人们在苏三翔住在哪里觉得很为难,快到冬天了,没有人愿意单独伺候苏三翔,大家都觉得苏三翔是村子里请来的客人,全村人都有义务伺候他,所以想安排他轮流在村子里吃住。
而苏三翔有觉得这样很不方便,他的要求是吃饭可以轮流管,但住处最好是固定的。正当大家商议不定的时候,围着老人们看热闹的小然从人群里挤进来,大声说:“住我家吧。”老人们看了看她,不无欣喜地答应了。小然的冲动使她莫名地兴奋起来,直至她长大了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当时复杂心情。她只觉得苏三翔是个亲切的人。
就这样,小然领着苏三翔到了家里。苏三翔给了李玉华一些钱,希望她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并且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李玉华当然很高兴,她已经习惯或者喜欢在男人(尤其是陌生男人)面前卖弄自己。李玉华给他做了自己最拿手的长面条。
苏三翔吃饭的时候,李玉华就和他说话,小然和妹妹们围成一圈站着,很新鲜地看着这个外地来的小个子男人。他有些拘谨,用游离不定的眼神怯看着李玉华。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间或问她一句,总不多说。后来三妹要求他吹一曲笛子,他立马就答应了。
在他演奏笛子的时候,小然家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但更多的是小孩子。小然第一次看见有这么多人到她家来,陡增出许多优越感。三妹和四妹守住了门,见了大人一律放行,对于小孩子,平日里对她们好的,就放进来,不好的或者欺负过她们的都统统挡在门外,任凭他们喊叫和努力地张望,她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关上门,不留情面。
小然和妹妹们高兴极了,平生第一次有了炫耀的东西,享受到了别的孩子的乞求和奉承。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
突然有一天,苏三翔对李玉华说,他想留下来。李玉华说这太突然了,需要想一想。
谁都没有想到,李玉华竟然为了这件事破天荒地咨询了小然和二妹的意见,她们两个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没有人能够体会小然那时对拥有一个父亲的渴盼。
李玉华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她给了苏三翔肯定的答复。
李玉华请来家族几个年老的长辈,备好酒席,让他们做个见证。那几个爷爷太爷们都说这个家也应该有个像样的男人了,也算是帮了村子里的忙。在二太爷的主持下,李玉华和苏三翔对着香案磕了三个头,互相敬了两杯酒,太爷们就宣布这事定了。
二太爷又叫来小然姐妹五个给苏三翔磕头,然后挨个叫他父亲。苏三翔急忙给太爷们敬烟敬酒,他们一个个在酒足饭饱之后剔着牙说这事好啊,这事好啊!
正是由于苏三翔的到来,才彻底使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重新有了温暖。苏三翔是个勤快老实的人,村里人也都十分敬重他,这就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小然一家在村子里的地位。欺负小然的孩子也渐渐减少了,甚至有人还想和她做朋友,以期望能在小然的家里看看苏三翔的某些表演。
李玉华重新展露出了光彩,他又开始打扮自己,在戏场里打情骂俏。晚上,就在厢房里肆意地叫唤。有时候苏三翔就坐在院子中央,趁着月色吹着他的笛子到半夜,小然和妹妹们也都围在他的身边听到半夜。很多次小然都会流下幸福的泪。
苏三翔给李玉华带来了好运。终于在她进入四十岁的时候,生下了自己的儿子。
弟弟出生的时候,小然已经十五岁了,面对着李玉华的喜极而涕,她略感安慰。她相信这个家由此肯定会变得更加温暖,十五年来的阴霾一扫而尽是她多年来的夙愿,以至于她在弟弟哭啼吵闹的那很多个夜晚,都兴奋得彻夜难眠。
十六岁时,在苏三翔的坚持下,小然上了高中。而在这之前的三年时光里,小然确实过着快乐的生活。尽管她已经习惯了不苟言笑,表面惆怅,但内心却充满着阳光。她不愿把她的快乐说给别人,她怕一旦被李玉华知道了,说不定会随时抽走那散布在她心上的小心翼翼的阳光碎片。她有这个权利,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许,隐匿起来的温暖,包含着背叛和不安的混合成分,因而有了别人不能想象的快意。她珍藏着这一切,就像她藏在抽屉里不愿示人的那许多信件的秘密一样。她守口如瓶。
小然继承了李玉华面貌上的某些特征。她具有农村孩子鲜有的光滑而洁白的皮肤,面部精致,充满喜人的可爱气息。但她却从不以此来炫耀,当喜欢她的男生悄悄把写好的暧昧的字条加进她的书页的时候,她反而紧张得把自己蜷缩成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怕得要命。
正如书上说的那样,一切美好事物的出现总是短暂的。小然十七岁那年,苏三翔在新疆的建筑工地干活时,从两层高的楼顶掉下来摔坏了左腿,自此,他便少了跟别人竞技的条件,干不了重活,只好呆在家里,在门口摆弄出一间逼仄的小卖铺过日子。家里的里里外外又重新落在了李玉华的肩上。
这无疑是一场灾难。苏三翔在跛腿之后突然变得懦弱起来,他往年的英气在不知不觉间被生活消耗殆尽。这场灾难重新把李玉华拉回到了以前的绝望中,如陷深渊,五个孩子的吃饭穿衣让她耗尽心血。她原指望着苏三翔能翻修房子,让她过上好日子,可这一切已经慢慢变成了泡影。
小然总是看见苏三翔坐在小卖铺的椅子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烟,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她甚至还在某个夜幕降临的时候,看见了他流下的泪。小然的心再次揪紧了,而关于李玉华的一些风言风语也重新扑面而来。面对着苏三翔的进退两难,李玉华的肆意谩骂,小然突然觉得她不能心安理得地呆在教室里了,虽然她尚没有做好离开校园的打算。而现实不容她多想。她毅然做了决定。
当小然把要去南方的想法告诉李玉华的时候,她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等待了很久的突然放松。苏三翔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眼睛里露出惭愧和无奈的神色。李玉华在那几天里变得温柔起来,她为小然奔前走后,为她买了新衣服和一个浅蓝色的旅行包。
她帮着小然整理行李并不断地嘱咐她应该注意的事项。小然对于母亲的变化,起先并无好感,她觉得那是虚情假意。可后来她还是眼角湿润了,糊里糊涂的感动使她产生了拥抱她的欲望。
她真的拥抱了她,这是她第一次抱住了母亲丰满的身体。李玉华也抱住了她,声音竟然哽咽起来,她毕竟是她的孩子。李玉华的激动小然没有预料到。她的胳膊强劲有力,几乎要把她抱起来,也许她做过如此的尝试。小然在她的怀里瘦小而轻盈。瑟缩着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