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胡家大湾没有一个人不怕马屠户的杀猪刀,包括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三顺。马屠户长得壮硕肥胖,膀大腰圆,肚子挺,嗓门粗,一脸的胡子拉碴。马屠户的力气尤其大,一头三四百斤的肥猪,他可以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杀掉后剁肉剔骨。所以在胡家大湾,若论人的威慑力,村长不算第一个,马屠户才算第一个。马屠户无疑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但就是这个粗人却硬是喜欢胡建功。因为胡建功书读得好,在镇上出了名。马屠户在镇上杀猪、卖肉。镇上便有人问马屠户,你们胡家大湾有个叫胡建功的孩子吧?马屠户说,有啊,是我邻居呢,怎么啦?那人说,听我家孩子讲,胡建功将来出息可大着呢。马屠户问,到底会有多大个出息?那人说,不是当省长就是当县长。马屠户一笑,以为那人是在开玩笑,便没太在意。谁知后来这样问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居然还包括镇长、书记的老婆,于是马屠户就有些当真了。他开始回忆小时候的胡建功,琢磨现在的胡建功。经过一段日子的观察,马屠户终于相信那些人所言非虚:胡建功那小子确实与众不同,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因此,当再有人这么问他时,他就不说胡建功是他的邻居,而是会笑哈哈地说胡建功是他女婿,是从小就定下来的娃娃亲。大家当然不会相信马屠户的话,马屠户也知道自己是在说玩笑话,但马屠户的内心却十分向往着将来某一天,胡建功真的能成为他马屠户的女婿。
高中三年级的某一天,胡建功正在教室里上课,看门老头忽然从门缝里伸出个脑袋问:“哪个是胡建功?”大门口有人找你。胡建功以为是家里人给自己送东西来了,便一路小跑着赶过去,谁知等在那里的却是一脸惶急的胡三顺。
胡三顺是来找胡建功救命的。胡三顺告诉胡建功,马春杏不小心怀孕了,马屠户察觉到马春杏怀孕了,马屠户勃然大怒,马屠户呼着喝着要找出那个混账王八蛋把他阉了剁了。胡建功一听,只觉得心里面如同有千万根钢针在狠狠地扎着自己,很痛很痛,但再痛胡建功也只能忍着。
他明明知道肇事者就是胡三顺,却故意骂着他说:“我觉得不止该剁,我还觉得该千刀万剐,那种人连猪狗都不如,留在世上只会祸害人。”
胡三顺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胡建功面前说:“建功哥,连你都这么说,那我胡三顺的性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胡建功一脸惊讶地问:“胡三顺,我又不是你爹,你跪我干什么?”
胡三顺眼泪“哗啦哗啦”地直往下流,说:“我告诉你建功哥,我就是那个王八蛋,我今天就是来找你救命的!马屠户把春杏关起来,逼她交人,但春杏跟我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她爹知道这事是我干的,他非把我剁了喂王八不可,所以我就跑来找你帮忙。”
胡建功说:“这就奇怪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死读书的人怎么能救你的命?”
胡三顺说:“建功哥,你别这样说,你如今可是胡家大湾响当当的人物,是大才子,大秀才,是咱们村的脸面,胡家大湾的人个个都喜欢你,尤其是马屠户。春杏说了,只要你承认这件事是你干的,他爹绝对连个屁都不会放一个。”
胡建功踢了胡三顺一脚,说,“亏你个狗日的说得出口,这种事也要我替你顶包,我才不会犯傻,你给我滚蛋吧,胡三顺。”
胡三顺却一把抱住胡建功,哭得呼天抢地:“建功哥啊,你一定得帮我,如果你不帮我,那我跟春杏不是死就是残,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马屠户那次真的想杀人,但那是在胡建功没出现之前,胡建功一出现,马屠户就不仅不想杀人,反而还挺高兴。不过老辣的马屠户不会让嫩鸡子一样的胡建功看出他的高兴,所以马屠户的脸上便还是先前的痛心疾首,还是先前的恶气难消。他关上自家大门,洋言土语夹七夹八地把胡建功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忽然问胡建功:“你狗日的自己说,这事该怎么办?”
胡建功按照胡三顺事先嘱咐好的回答说:“我明天就带春杏到县城做手术。”
马屠户一拍桌子道:“屁话,就这样算啦?那我家春杏的损失呢?你胡建功难道不打算赔?”
胡建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个变化胡三顺没猜到,没有教胡建功该怎么讲。
一旁的马春杏忽然大声嚷嚷起来道:“赔个屁啊,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怪人家建功干什么?”
马屠户扬起巴掌就搧马春杏,把马春杏搧得哇哇直哭。
胡建功赶紧拉住马屠户说:“马叔你别发火,你说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马屠户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后,忽然眉头一挑,停下脚步道:“胡建功,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今天这个事要是换个人来,我不杀死他也会把他打成一级残废,念在你从小就跟我家春杏好的份上,我姑且饶你一命。但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就是将来你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你哪家姑娘都不能娶,你要娶就只能娶我们家春杏,你能答应我吗胡建功?当然,口说无凭,必须立字为据。”
马春杏的电话居然关机,这让胡建功的眉头皱成了疙瘩。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给马屠户打。马屠户的电话是通的,但他却告诉胡建功,马春杏根本就没有回胡家大湾,还问他,你们两个怎么又吵架了呢?你们两个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要让我这个快入土的人替你们操心呢?
胡建功搪塞完马屠户后,赶紧四处打电话找人,可是打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马春杏在哪儿。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竟拨了一下胡三顺的号码。巧的是,胡三顺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胡建功于是脑壳一麻,心说完了,这傻婆娘看来真的是找胡三顺去了。
胡建功赶紧穿衣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他上哪儿,他说去市公安局。可是走到半道上,胡建功却稍稍清醒了一点点,心想,这个时候去公安局怎么能找得到人?然而,不上公安局又能上哪儿去?自己并不清楚胡三顺家住何方啊!转念一想,就算马春杏去找胡三顺,胡三顺也未必会领她回家,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会约在外面某个地方见面,比如说酒吧、会所……一想到“某个地方”这几个字眼,胡建功就觉得背心有点发凉,脑袋有点发晕,思想有点儿混沌不清,就像是被一团稠稠的浆糊裹住。于是,他赶紧让司机停车。下车后,他开始沿着马路瞎转,拿着手机瞎按,尽管马春杏的手机还是关着,但他却期待着能够突然出现奇迹。
有人跳湖了!前面突然有人喊起来。
这声音很恐怖,像一枚炸弹,把宁静的夜晚炸得粉碎。人们一窝蜂似地往发出喊声的地方跑。胡建功也跟着跑。但跑着的胡建功却想,这一定跟马春杏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定是另外有人在跳湖。
听说跳湖的是个女的!又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胡建功心里说,我说不是马春杏就一定不是马春杏,马春杏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跳湖的。就算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是说万一,马春杏也会跟我打个电话,好好威胁我一番。这不是马春杏的风格,马春杏的风格是威胁至上,是胡搅蛮缠至上,她是不会连个威胁都不来一下就糊里糊涂地跳进东湖去的。
已经断气了,没救了。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在拼尽全力之后不无遗憾地说。
跳湖的人果真不是马春杏,胡建功只要远远瞟一眼就可以断定。但是,胡建功还是差点崩溃。他蹲在人群里,也不管别人会不会踩死自己,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哭得纠结丑陋,就像跳湖的人真的是她马春杏一样。
“生命的长河中,我们永远孤独,甚至没有自己做伴。只有在最孤独寂寞的时候,我们才明白,那个曾经天天跟自己吵架拌嘴扯皮拉筋的人是多么重要,她是死不得的,千万死不得的。因为,如果没有她的纠缠吵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们一定会孤独乏味至死。”这是哭着的胡建功突然间悟到的,这是哭得哽哽咽咽哭得沧海横流的胡建功突然间深深体会到的。
很晚了,当胡建功拖着疲惫之躯回到小区时,他却被一个正在花坛里打球的孩子吸引住。那个孩子他认得,就是邹嫂子的儿子小哲。胡建功走近小哲,有点好奇地问:“小哲,你怎么这么晚还在一个人练球,今天没写作业?”
小哲一看是胡建功,便停下球说:“家里太吵,没法写作业,只好出来运动一下。”
胡建功问:“你妈又在打牌?”
小哲说:“是啊,你们家马阿姨不也在吗?”
胡建功张大了嘴巴,说:“什么?马春杏在你们家?”
小哲拍了两下球后,说:“是啊,她这两天一直都在我们家,她们还说今天晚上要战通宵呢!”
胡建功一听,差点儿没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