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功不负众望地考取了全省最有名的大学。巧的是,那年秋天,胡三顺入了伍,严韵梅当了保姆,三个人都来到省城,只有胡春杏一个人留在胡家大湾放牛。
当了保姆的严韵梅有钱,对胡建功就特别好,她经常约胡建功出来吃饭,逛街,所有的花费都由她一个人出。胡建功渴了,她就给他买可口可乐,胡建功饿了,她就给他买鸡翅汉堡。有时候,他们也会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尽管电影票很贵,但严韵梅买的时候却从不犹豫,进去之前也从不忘了买桶爆米花让胡建功抱在怀里。
胡建功不好意思,说:“我们还是节省一点吧,这样下去,你那点钱哪里够花?你不是还要寄钱回胡家大湾给你妈看病吗?”
严韵梅大手一挥说:“下个月还有呢,花不完的,再说,这钱不花在你建功哥身上还能花在谁的身上?”
有一天,严韵梅对胡建功说:“建功哥,我们今天去服装大市场逛逛怎么样?”
胡建功问:“去那儿干什么?又不买衣服。”
严韵梅说:“我想买件裙子,想请你帮我把把关。”
胡建功说:“好啊,这个我乐意帮忙。”
那天,胡建功和严韵梅肩并肩手拉手,去了省城最有名的服装大市场。严韵梅对服装大市场像是特别熟,她带着胡建功从这条巷子钻到那条巷子,从这间店铺逛到那间店铺,一点都不迷路。最后,在一家名叫“国祥服饰”的服装批发店里,严韵梅停下了脚步。胡建功当时根本不知道,这家服装批发店的老板,那个笑得叫人怜惜、腿有点残疾的年轻人居然就是严韵梅后来的老公黄国祥。
严韵梅向胡建功介绍说:“这是我老板家的邻居,叫黄国祥。”
严韵梅又向黄国祥介绍说:“这是我建功哥,胡家大湾的秀才,名牌大学的大学生。”
黄国祥热情地跟胡建功握手,说:“建功哥你好,有空常来玩。”
胡建功笑着问:“你年龄比我大怎么还叫我建功哥?”
严韵梅在黄国祥的铺子里挑了一件连衣裙、一条围巾。
严韵梅对黄国祥说:“麻烦你再给建功哥选两样,一套西服,一件羽绒服,要款式最新质量最好的。”
胡建功一惊,赶紧阻止严韵梅说:“不要不要,我今天不想买衣服,我有衣服穿。”
严韵梅说:“建功哥你就买了吧,你每次来都穿同一件衣服,我看着心里怪难受的。”
胡建功脸一热,还想推辞,黄国祥却说:“建功哥,你客气什么,照顾一下韵梅的面子嘛,你放心好了,今天的衣服钱我分文不收,就当是我送给建功哥的见面礼。”
不久,严韵梅又跑到大学校园找胡建功。那是个四月天,校园里樱花如雪,胡建功领着严韵梅一路看樱花。胡建功发现,严韵梅那天的心情特别不好,脸上自始至终不见一丝笑容。
胡建功便关心地问严韵梅:“你没事吧?”
严韵梅一听,像是哪根神经被绊动,泪珠开始在眼窝窝里打转,说:“建功哥,我今后可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看你了……”
胡建功以为她要离开省城,便问:“你要去哪儿?”
严韵梅说:“不去哪儿,是我小姨要我跟黄国祥谈朋友。”
胡建功一惊,说:“胡扯,黄国祥不是腿脚有毛病吗?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嫁给一个残疾人呢?”
严韵梅眼泪汪汪地说:“一开始,我也不愿意,也想不通,但后来我越来越觉得我小姨劝我的话很有道理。建功哥你可能不知道,我小姨家是个半边户,我小姨在省城既没有户口也没有工作,全家的生活来源全指望我姨父一个人,日子过得好难好难。我姨父今年才四十出头,可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头。我不想将来我变成我小姨,而你变成我姨父,所以我就答应我小姨了。”
胡建功听后半天无语,后来,他终于有了点力气,便忍着悲痛说:“韵梅,你也别难过,建功哥尊重你的决定,建功哥更不会怨你,建功哥只想对你说,这辈子无论跟着谁,你一定都要幸福开心地过,就像小时候那样,就像我们在胡家大湾过家家那样,知道吗?”
严韵梅于是又是泪又是笑地说:“我会那样的,建功哥,你也一样,将来给我找个漂亮嫂子,不愁户口,也不愁钱花,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胡建功说:“那是一定的,你放心吧韵梅,建功哥一定会给你找个既有钱又有户口而且还很漂亮的嫂子回来!”
打完通宵麻将的马春杏还是在第二天早上蓬头散发、鼻青脸肿、哈欠连天地回了胡家大湾。她一回去,马屠户的电话就追过来了:“胡建功你个王八蛋,你敢当陈世美?你等着,看老子怎么剁你。”马屠户的声音特别大,通话结束后,过了半天,胡建功仍然觉得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
胡建功给胡三顺打电话,语气不温不火。他说:“马春杏要跟我离婚,马屠户要杀我,我如今面临着家破人亡,你说怎么办?”
胡三顺“嘿嘿”一笑,说:“这事还真有点棘手,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胡建功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的误会都是你跟严韵梅造成的,所以你得替我负责。”
胡三顺问怎么负责。
胡建功说:“你把你的车开上,我们一起回胡家大湾,当着我丈人和媳妇的面把误会澄清,然后把人接回来。”
胡三顺想了想,说:“行,我跟你去。”
丰田越野在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起码有一百八十码,路两旁的树木、房屋及山丘都是一泻而过。坐在副驾驶位的胡建功没有跟驾驶员胡三顺说话,两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胡建功真想一脚把胡三顺捅下车,真想跟他同归于尽。
胡建功原以为,长大了的胡三顺、当上兵的胡三顺、被自己救过命的胡三顺理应改过自新,成为自己的好朋友,但他却大错特错。胡三顺的行为不折不扣地印证了那个古老而朴素的俗语:狗改不了吃屎。
胡三顺当兵的地方离胡建功上学的地方不远,只要有空,胡三顺就会穿上崭新笔挺的军装,意气风发地去看胡建功。他们在校园赏花,在东湖划船,到三峡去看风景,关系一天比一天好。胡建功发现,胡三顺不论走到哪里,一双眼睛总喜欢到处瞟,看周围有没有漂亮女人。胡建功提醒胡三顺说:“胡老三,你看女人能不能含蓄一点,别那么色迷迷的?”胡三顺“嘿嘿”一笑,说:“我就是喜欢城里的女人,她们就是比马春杏长得洋气,就是比马春杏长得有气质。”
一提马春杏,胡建功就很不开心,他问胡三顺:“如今你都当上排长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你怎么还不去解决你跟马春杏之间的事?”
胡三顺却漫不经心地回答:“急什么?那事还早着呢。”
胡建功却说:“你不急我可急,我当初可是在马屠户面前立下字据的,我现在每次见到马屠户都是心惊肉跳,都夜不能寐。”
胡三顺一笑说:“你放心好了,等我当上连长后,就立刻上马家提亲,到那时你就彻底解放了,哈哈。”
第二年春节,胡建功在家过年,胡三顺也于正月初四回到胡家大湾。不过这回,他身边却带着个叫李丽的漂亮女兵。
胡建功感觉情况不对,便问胡三顺:“你怎么随随便便领个女的回来?你就不怕马春杏生你的气?”
胡三顺说:“你别瞎想,她只是我的一个战友,是部队医院的,因为从小住在大城市,没见过农村的西洋景,所以就跟着我回来走走瞧瞧,仅此而已。”
胡建功却不信,说:“我看你跟她那么亲热,不像是普通战友的关系呀!”
胡三顺笑着说:“你这家伙真是老土,战友之间就不能偶尔亲热一下?”
胡三顺要转业,特地跑到大学里来请胡建功喝酒。喝着喝着,两人渐渐地都有几分醉意。
胡三顺问胡建功:“建功哥,你说我们两个算不算好兄弟?”
胡建功说:“应该算是吧。”
胡三顺说:“那你说说看,你对我胡三顺了解多少?”
胡建功说:“我对你可是一无所知。”
胡三顺哈哈大笑,说:“你简直就是个笨蛋,我可是从小就对你了如指掌的!你说你读一场大学有个屁用!”
胡建功说:“你是曹操曹孟德,心深似海,这一点我还是比较清楚的。”
胡三顺又是一阵大笑,说:“这点能被你看出来,看来你还不算太傻嘛。”
胡建功忽然问:“听说你上次回胡家大湾,跟马春杏吵架了,有这回事吗?”
胡三顺醉眼蒙眬地说:“有,我是跟她吵了,也跟她摊牌了,我说我不可能娶她,我说我要娶李丽。”
胡建功一听,脸色立马变得极其难看,说:“你说的可是真话?”
胡三顺低着头,舌头打着卷,说:“建功哥,你不要怪我,我如果跟李丽结婚,就可以留在省城,就可以在派出所上班,当个警察,否则,我就只能回胡家大湾种地,我就……”
胡建功火冒三丈,没等胡三顺说完,“啪”的就是一巴掌搧过去,搧得胡三顺眼冒金星,踉踉跄跄。
胡三顺还要狡辩,胡建功不容他开口,又是狠狠一记耳刮子。胡三顺的嘴角被打得开裂,鲜血直流。
胡三顺不停地揩着嘴角的血和水,说:“对不起,建功哥,我知道自己不是个东西,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做,只能当个负心郎!你打吧,你尽管打,我今天是绝对不会还手的。”
胡建功接下来把耳刮子变成拳头,每一拳下去都很重。胡三顺不仅不还手,还连躲都不躲一下,硬硬地挺着。胡建功只觉得手背生疼,有点打不下去。
“胡三顺,你个王八蛋,你有种!”胡建功甩着打疼了的手大骂,“我从小就知道你很坏,想不到你长大后更坏!像你这种人,别说跟我胡建功做兄弟,就连做老乡都不配!从今天开始,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跟你一刀两断!”
胡家大湾还是胡家大湾,果园还是果园,小河也还是小河,只是,曾经的人早已面目全非。胡建功老了,才四十几岁的人就已经满脸皱纹,半头白发。他跟老丈人马屠户坐在一起时,脸上的颜色竟然还没有马屠户的颜色好看。要知道,马屠户可是七十好几的人啊。胡三顺也老了,他发福了,秃顶了。为了能更好地嚼肉吃饭,他已于五一之前给自己安了两颗大金牙。有部下反对胡三顺安金牙,说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安上大金牙就有点像电影里的反面人物。胡三顺却不屑,坚持要安金的,而且还要百分之百纯金的。马春杏其实也老了。马春杏呆在屋子里面时还好,一见阳光就不行。一见阳光,马春杏脸上的皮子就翘起来,黄褐斑就成片成片地往外冒,尤其是鼻梁那一带,总感觉像是上了一层釉,不停地反着光。
误会其实很好消除,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毕竟小时候大家还在一起过过家家,和过泥巴!所以,马屠户很高兴,马春杏很高兴,胡家大湾一湾人都很高兴。二十几年了,胡家大湾一文一武两个人才终于能够一起坐着车子回到家乡,终于能够冰释前嫌握手言欢,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真是一件值得隆重庆贺的事情!所以马屠户嚷着要杀猪,要请全湾人喝酒。他说要让女儿女婿还有大侄子吃饱喝足后开开心心地上路。于是那天,胡家大湾的热闹就不逊于过春节时的热闹。酒席开始之前,马屠户还特意把一挂二十万响的大鞭炮拿出来炸了,把他们家门前屋后炸得起了雾,面对面都看不着人。
遗憾的是,这个热闹丰盛的饯行宴却闹出大事故:集体食物中毒。当县里的救护车一路鸣笛风驰电掣地赶到胡家大湾时,全村竟有二十几个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中毒的人中有村长和妇联主任,有马屠户和马屠户的老婆,有胡建功和马春杏,当然还有市公安局副局长胡三顺同志。更为遗憾的是,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被救活过来,独独马屠户和胡三顺却因中毒太深不治身亡。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发生后,省市领导都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都是一脸的焦急和一肚子的火气。省长发市长的脾气,市长发县长的脾气,县长却到处找不着镇长,有人说镇长书记都打牌去了,暂时还不清楚这里的情况。省长于是大怒。他现场办公:镇长、书记就地免职,村长和妇联主任等身体恢复后也建议免职,至于事故的性质,就定性为正常意外好了,不必登报,不必上电视,也不必上报党中央国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