枟招魂枠篇结尾(“乱”)三十句,除三对奇偶句式是已知的外,其余十二对奇偶句是一种新句式,值得探讨。姑举出三对六句来考察: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
奇句五言,偶句三言,后者在枟楚辞枠中是独特的。就本篇十二句这种三言句式看,有八句的意义节奏形式是“一二”,如“齐/千乘”等;有四句是“二一”,如“斯路/渐”等。对这些三言诗句可有两种读法。一种是依照占多数的意义节奏形式即“一二”形式来读,把少数“二一”形式也形式化为“一二”形式。这样,上文那六句诗的句式便是:
青骊/结驷/兮,
齐/千乘。
悬火/延起/兮,
玄/颜烝。
步及/骤处/兮,
诱/聘先。
其中,有一处形式化的地方。这种读法的好处是与意义节奏形式较为
统一。
另一种读法相反,把占多数的“一二”意义节奏形式一律形式化为“二一”格律形式:
青骊/结驷/兮,
齐千/乘。
悬火/延起/兮,
玄颜/烝。
步及/骤处/兮,
诱骋/先。
哪一种读法较好?大约是第二种。理由有二:第一,奇句既是单音顿结尾,偶句如果也以单音顿结尾,诗的节奏调子便是统一的,显得较和谐。比较以上两种读法,不难察觉这一点。第二,本篇十二句这样的三言句式中,意义节奏形式为“二一”的占三分之一。意义节奏形式为“一二”而被形式化为“二一”的占三分之二。这种形式化的成分是偏重了,换言之,如果要形式化为“二一”,意义节奏形式本来就是“二一”的诗句的比重还应大一些。不过,与枟楚辞枠其他句式中的三言结构(其中绝大多数为“一二”形式,很少数为“二一”形式)相比,这里的“二一”形式已是大大增加了。这也许多少体现着从枟楚辞枠的“一二”格律形式向后世三言诗的“二一”格律形式以及五七言诗下半截的“二一”格律形式的过渡。这也是我们之所以着力考察枟招魂枠中这种新句式的一个原因。在下章将看到,枟楚辞枠句式演变成五七言诗句式,就是通过将前者中的三言结构(“一二”形式)先转化为独立性的三言诗形式(“二一”形式)后再实现的。枟招魂枠结尾中的三言句式虽然还不是独立的三言诗句式,但已是独立的三言句式,而不是作为句式中一个部分的三言结构。这是值得注意的。
枟九章枠的句式 枟九章枠中除枟橘颂枠、枟怀沙枠两篇外,其余各篇的主要句式与枟离骚枠相同。
枟橘颂枠篇较多的是招魂体句式。如: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
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
更/壹志/兮。
与招魂体句式比较,只是语助词不是“些”字而是“兮”字。枟橘颂枠篇有十句带“兮”字的四言偶句,其中八句(包括以上三句)是这样的“一二(一)”形式,算正格,另有两句为“二一(一)”形式,算变格。因诗篇短小,后者适宜格律形式化为前者。
枟橘颂枠中另一种奇偶句式与枟招魂枠篇的前一种奇偶句式相同,只是语助词不是“些”而是“兮”。如:
独立/不迁,
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
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
横而/不流/兮。
这种句式在枟橘颂枠篇中占少数。它是通过对枟诗经枠的二顿四言句式略加变化而成:在偶句末尾加上一个“兮”字单音顿。
枟怀沙枠篇正文六十句,其中有两种很接近的句式。一种为“二二(一)”和“二二”奇偶句式。如:
滔滔/孟夏/兮。
草木/莽莽。
“兮”字在奇句末,与枟橘颂枠中的“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的奇偶句式相反,后者的“兮”字在偶句末。
另一种奇偶句式如:
任重/载盛/兮,
陷滞/而/不济。
这是“二二(一)”和“二(一)二”奇偶句形式,奇句与上一种相同,偶句中间多一个虚字。奇偶句式都是五言,但句式各不相同。
以上两种奇偶句式在枟怀沙枠中为主要句式,但在枟楚辞枠其他篇章用得很少。枟怀沙枠篇正文中的次要句式大多与这两种主要句式相近,其中有的是离骚体句式。
枟怀沙枠篇结尾二十句,大多是招魂体句式(也是枟橘颂枠的主要句式),如:
浩浩/沅湘,
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
道/远忽/兮。
枟九章枠中除枟橘颂枠和枟怀沙枠两篇外,还有枟惜诵枠、枟涉江枠、枟哀郢枠、枟抽思枠、枟思美人枠、枟惜往日枠和枟悲回风枠七篇。各篇的主要句式都是离骚体句式,即“一二(一)二(一)”和“一二(一)二”奇偶句式。如枟惜往日枠篇共七十六句,有七十句是离骚体句式。后者中六句是变格,其中五句是由于句首为双音词而造成,如“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等句子。这很能说明:以“一二”结构开头的离骚体句式是诗人有意安排的,只有当遇到双音词(如人名地名)和双音词组时,才不得不以“二一”结构开头。这七篇中的次要句式,大多是在四言句式上加“兮”字的句式。可知枟九章枠的句式也是有规律的,但那规律不太严格。
其他作品的句式 枟楚辞枠中除上述作品外,其他作品的句式已无独特意义,因为这些作品的主要句式在前面已经出现过。以下只指出各作品的主要句式,以便了解这些主要句式在枟楚辞枠中的普遍程度。
枟天问枠有三百多句,主要是枟诗经枠那样的二顿四言句式。五言以上的诗句只有六十多个,其中五言句子居多。五言句子中大多数的意义节奏形式是“一二二”,也可以认为是“一四”,即在四言句式前头增加一个单音顿。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它还不是后世“二二一”五言诗句式。这也说明,屈原对楚辞句式的创造,确实是在句首(少数在句式下半截的前面)增加单音顿:枟九歌枠如此,枟离骚枠、枟招魂枠如此,枟天问枠中部分五言句式也如此。如果枟九歌枠的主要句式不算句半中的“兮”字,枟离骚枠的主要句式不算句半中的虚字和奇句尾的“兮”字,剩下的便是“一二二”形式,与枟天问枠中的五言句式相同。这绝非偶然。
枟九辩枠为宋玉所作。首节(依意义划分)十九句中,近半为离骚体句式,其余则是宋玉创造的较灵活自由的句式,其特点是“兮”字在句中的位置不固定,句式大多较长。如“怆怳忄广悢兮去故而就新;坎糜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第二节十八句,大多是九歌体句式。只有三句有特点,如“悲忧贫蹙兮独处廓”。这实是枟招魂枠结尾部分的奇偶句式在这里合而为一句了。
枟远游枠、枟大招枠、枟卜居枠、枟渔父枠四篇,大约为楚人所作。枟远游枠一百七十五句,主要是离骚体句式,其他句式很少,格律较严整。枟大招枠二百二十句,几乎全是招魂体句式,只是语助词“些”字变成了“只”字,如“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枟卜居枠、枟渔父枠两篇较短,句式不定,长短参差,不用“兮”字(只是在所引用的枟沧浪歌枠中有两个“兮”字),所以没有格律性,是散文性的赋。如其中“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等句子中连词“而”的用法,正是赋而不是诗的特点。
枟楚辞枠中还收有不少汉代作品。其中枟惜誓枠、枟哀时命枠、枟七谏枠、枟九叹枠等主要用离骚体句式。它们占汉代作品的大多数。枟九怀枠和枟九思枠共计十八篇,有十七篇主要用九歌体句式,余下枟株昭枠一篇用枟怀沙枠的句式。这些诗一般通篇用一种句式,有的是一句例外也没有,这反映了枟楚辞枠的格律形式日趋严谨,以至于板滞、僵化。
四 枟楚辞枠句式的特点
先将枟楚辞枠的主要句式归拢一处,并附上例句,以便考察它们共同的特点。
九歌体句式
(1)“一二(一)二”
(浴/兰汤/兮/沐芳。)
(2)“一二(一)一二”
(操/吴戈/兮/披/犀甲。)
离骚体句式
(奇)“一二(一)二(一)”
(乘/骐骥/以/驰骋/兮,)
(偶)“一二(一)二”
(来/吾道/夫/先路。)
招魂体句式
(奇)“二二”
(天地/四方,)
(偶)“一二(一)”
(多/贼奸/些。)
以上三类主要句式也有主次之分:离骚体句式是最主要的,其次是九歌体句式(1),余者再次之。离骚体句式主要用于枟离骚枠、枟九章枠、枟九辩枠等篇,九歌体句式主要用于枟九歌枠各篇,招魂体句式主要用于枟招魂枠、枟大招枠和枟九章枠中的枟橘颂枠等篇。
枟楚辞枠以上诸主要句式具有以下六点共同特点。
(一)多样统一
枟楚辞枠句式的多样统一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一篇作品的句式常常是多样的,但其中总有一种(有时是两种)主要句式。这一点上文已具体指出;另一方面是与前此的枟诗经枠和后此的五七言诗比较,枟楚辞枠的主要句式也是多样的:枟诗经枠的主要句式只有四言句式;五七言诗的主要句式自然各自只有一种,即五言句式与七言句式。枟楚辞枠的主要句式却有上述三类六种。不过,枟楚辞枠的主要句式虽然多样,如果考察作为其基础的意义节奏形式,却发现有相对的统一性:如果去掉主要在诗律上表示顿歇作用的“兮”字等虚字,离骚体句式和九歌体句式(1)就变成“一二二”形式,可见这两种主要句式有着内在的统一性,而这两种主要句式是枟楚辞枠中运用最多的句式,是枟楚辞枠句式的代表。
(二)“兮”字特征
在枟九歌枠和枟离骚枠等作品的句式中,普遍运用了特殊的语助词“兮”字;在其他作品的句式中,“兮”字演变成“些”、“只”字。所以,“兮”字是枟楚辞枠句式的普遍特征。
枟诗经枠的少数作品中已有“兮”字,主要用于句尾表示感叹语气,类似现代汉语中的“啊”、“呀”等语气助词。如“月出皎兮,姣人僚兮”。在枟诗经枠中,“兮”字有时并非用来表示语气,而仅仅用来构成一定的节奏形式,如“绿兮衣兮”,但这种情况很少。所以总的说来,当枟诗经枠作为歌诗时,“兮”字不主要是音乐特征;当枟诗经枠作为诵诗时,“兮”字也不主要是诗律特征。
枟楚辞枠中的“兮”字就不同了。从诗句意思看,它常常并不表示感叹语气。如“日吉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谬锵鸣兮琳琅。”(枟东皇太一枠)。“兮”字一律在九歌体句式的半中和离骚体奇句的末尾,那儿也不可能一律都是感叹语气。据闻一多的考察,枟九歌枠中的“兮”字具有相当于“之”、“而”、“夫”、“其”、“以”等虚字的作用,“竟可以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 [5]。不过,正因为“兮”字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它的含义就很笼统,不可能有明确具体的语法意义。所以,如果省去枟九歌枠中的“兮”字,也不会影响对意义的理解;枟离骚枠奇句末的“兮”字则完全无语法意义,省去它于诗句的意义更无妨碍。所以上文论及枟楚辞枠的意义节奏时就省去“兮”字不算。
那么,“兮”在枟楚辞枠中的主要作用是什么呢?枟九歌枠作为歌诗,其中的“兮”字可能是拉长来唱的,它除了具有抒情的作用外,还有丰富音乐节拍、和谐音乐节奏的作用。这些都是音乐的功用,所以“兮”字在歌诗中是一种音乐特征或者说歌唱特征。枟九歌枠作为诵诗,句半中的“兮”字不可能读得太长,所以其抒情的功能减小。但它读得比其他字音长,单独作为一顿,对于构成枟九歌枠的各种句式有很重要的作用,并使这些句式显得灵活。这时,“兮”字就由歌唱特征转变为诗律特征了。
从上述可见,“兮”字在枟九歌枠中无论是歌唱特征还是诗律特征,其主要作用不在于表示语气和其他语法功能,而在于丰富和调整节奏(或者是音乐节奏,或者是诗歌的节奏)。在这种意义上,可以把“兮”字这个特殊的语助词叫作“节奏助词”。
在离骚体句式和招魂体句式中,句尾的“兮”字已无笼统地代替许多虚词的意思,其作用单纯地在于构成一定的句式和显示句读(顿歇),所以也主要是一个节奏助词,一个诗律特征。
(三)“一二”结构
“兮”字固然是枟楚辞枠句式的重要特点,但还不是最本质的特点,最本质的特点是“一二”结构。枟诗经枠中就有带“兮”字的句式,但它们不是枟楚辞枠句式,因为它们为“二二”形式,而不是“一二”形式。楚民中“兮”字用得普遍,但它的许多句式与枟楚辞枠的句式也不同,原因也在于那些句式中没有普遍包含“一二”结构。如“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前一句与枟九歌枠中“浴兰汤兮沐芳”同为六言句子,但前者不是枟楚辞枠句式,而只是楚民歌句式。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为“二二一(一)”形式,其中没有“一二”结构;后者为“一二(一)二”形式,有“一二”结构。楚民歌中那首枟越人歌枠之所以最接近枟楚辞枠的形式,便主要因为其中“心/几烦/而/不绝/兮”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等句的节奏形式中含有“一二”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