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疾病叙述强化了人物的塑造
首先,品特戏剧中的疾病展现了人物的性格。由于戏剧不但是文字艺术还是观赏的艺术,因而戏剧不仅重视感知,也重视视觉效果。这在中国戏曲上表现尤其突出。中国戏剧通常将戏剧人物分为旦、生、净、丑四大角色,这些角色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从他们的外表便可以大致看出人物的性格,猜测得出他们的大致行动方向,例如“生”代表正面人物,往往聪明能干、勇武过人;“丑”则通常代表反面人物,多为阴险狡猾、贪婪自私之辈。“戏剧就是模仿行动中的人”,西方戏剧虽然注重以人物行动来展现人物性格,在人物划分上不如中国戏曲明显,但也认为人物的外表刻画对于人物的性格展现非常重要。亚里士多德认为,出于一致性的需要,人物的外表要暗示人物的性格。通常人物的外表也具有象征意义。品特式的人物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扁平式人物”,这类人物往往并不丰满,而是被抽象至某种特征,从而更容易让人判断出其性格。艾斯林认为:“品特戏剧中的人物不是没有交流能力,而是他们不愿意交流。”[113]昆雷也认为:“品特作品中的人物是不可爱的那种类别,他们自我封闭、不可信赖、狡猾而又充满防范之心。”[114]品特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是孤僻的,而孤僻正是疾病的一种后果。品特剧作中许多人物患有感官疾病,交流器官功能的丧失一方面对正常的交流产生了阻碍,另一方面会使患者产生自卑感。患病尤其是久病之人通常会将自己封闭起来是一种常见的心理行为,查尔斯·兰姆的一篇《养疴记》很好的描述了病人的心理:
人在病中,其一己之重要性,在其自身眼中,也莫以此时为,他已变为其自身之独一无二之目标。唯己是务已逐渐形成他的压倒一切的责任。以亡二事实已成为他的二大法板。除了早日痊愈以外,其他则一概不思不想。一切房门之外乃至房门以内发生的事,只须房门本身不发生格格响声,便全都与他无涉。[115]
当然,病人的性格形成也受到了周围人们的态度的影响,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桑塔格这样描绘周围人们对病人的态度:“任何一种疾病……即使实际上是不会传染的。仍在道德上仍会让人感到是会传染的,尽管实际亡未必真的会传染。因此,就会有数目惊人的患者发现亲友纷纷对他们退避三舍。并且家人也会把他们当成隔离的对象。”[116]可见,健康的人们往往会将病人视为异类,在潜意识上与病人保持距离,客观上造成某种隔离,再加上病人心理上因患病而自卑,往往造成了他们孤僻而不愿意交往的性格,这正是大都数品特人物的特征。
其次,疾病预示了人物的命运发展方向。疾病是不祥之物,被疾病加身的人物通常预示着悲剧性命运的终结。例如,《房间》中的赖利,品特赋予了他双眼失明,还要加上腿脚残疾的病症,暗示了他的命运发展方向,他最终难逃死亡的命运。又如《山地语言》中的老妇,一出场时便已是手臂鲜血淋漓,她的命运走向也是可以预料,最终她被惊吓得精神错乱,患上了失语症,成为了强权统治的牺牲品。而在《微痛》中,疾病更是人物命运发展的象征。爱德华刚开始时表现得咄咄逼人,总希望压制妻子。当他们提起了站在屋外墙角下卖火柴的老人时,这时的他眼睛有了轻微的症状。随着爱德华的疑虑与妒忌心的加强,他的眼疾也相应发展了,变得布满红丝。最后,他变得视线模糊,目不能视。在这里,眼疾三次加深,成为了一种象征物,正是随着人物之间的关系不断发展,人物的眼疾也不断发展,人物的命运也逐渐呈现。刚开始时的爱德华与弗洛拉,虽然彼此想要争夺主导地位,但仍然不失为一对恩爱夫妻,存在的只不过是一种分歧。面对侵入的大黄蜂,两人齐心协力度过难关,分歧有所减弱,他们的关系犹如眼疾,只是轻微的不适。随着与妻子的关系有所改变,爱德华对弗洛拉越来越不信任,而弗洛拉也渐渐被老人所吸引,夫妻二人的关系走向了实质上的分裂,爱德华的眼疾也发展了。最后,爱德华与妻子的关系寿终正寝,弗洛拉投向了老人的怀抱,她将卖火柴的锡盘塞到了爱德华手中,爱德华与老人的身份进行了互换,爱德华失明了。在这里,眼疾不但象征着爱德华的焦虑,也象征着的人物的命运。
最后,疾病主宰了人物的思维,促成了人物的行动。“疾病会影响一个人的情绪、思想和行动”,[117]人的思维深受疾病影响。例如患忧郁症的病人往往对事物持悲观态度,常常因为小事自杀或杀死他人。历史上由于疾病影响了人物的思维,对一系列历史事件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事例也屡见不鲜,例如勘称法国历史重大政治事件的“圣巴托罗缪惨案”便是由于当时法国国王查理九世患有忧郁症,再加上紧急关头胃病发作,判断失误,情绪焦躁失控所造成,使得数万人惨死。[118]又据记载,拿破仑在进攻俄国的博罗季诺战役中,便是由于他患了伤风、重感冒,心绪不宁,于是误判形式,延误战机,使得战役迟迟不能取胜。[119]在品特的戏剧中,一些人物行为正是生发于他们的疾病,疾病影响了他们的思维,驱使着他们的行动。例如《送行酒》中的尼古拉斯患有施虐症,具有权力狂热,正是这种疾病自始至终主宰着他的行为,驱使他陷害知识分子韦克特一家,查抄他的书房,轮奸他的妻子,杀死他的儿子。又如在《房间》中,伯特患有偏执障碍,他不根据任何事实就认定凡是黑人就是坏人,表现出一种黑人认知的偏执。当伯特从外面回到家中时,突然发现旁边有个站着的黑人赖利,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举起椅子将赖利击倒了。促成伯特的行动的缘由,正是他的偏执障碍。疾病成为了驱使人物行动的动力,为人物的行为提供了合理的解释。
注 释
[1].在英语中,“illness”与“disease”的定义有所不同,“illness”的意义所指更加宽泛,泛指人体或思维上各种偏离了常规行为或状态的不正常现象,而“disease”通常是指生物医学上的疾病,“illness”包含了“disease”而不仅仅指“Disease”。See“Disease.”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2nd ed. 2004;See also“Illness.”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2nd ed. 2004.
[2].“Narrative.”Def. 1.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2nd ed. 2004.
[3].Arthur Kleinman. The Illness Narratives:Suffering, Healing and Human Condition. New York:Perseus Books Group,1988,p. 3.
[4].亨利·欧内斯特·西格里斯特,《疾病的文化史》,秦传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第2页。
[5].罗伊·波特,《剑桥医学史》,张大庆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第15页。
[6].柏拉图,《蒂迈欧篇》,陈村富等编《古希腊名著精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第117页。
[7].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第226页。
[8].亚里士多德,《范畴篇·解释篇》,方书春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第31页。
[9].The Holy Bible. The Authorized King James Version. Salt Lake City:Deseret Book Company, 1859.所引《圣经》文字均出自此版本,此后只标明书名及页码,不再另行加注,《圣经》的译文参考了中国基督教协会2003年版的《圣经》译文。
[10]. Giovanni Boccaccio. The Decameron. Trans. G. H. Mcwilliam. New York:Penguin Books Ltd., 1972,p. 12.
[11].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堂吉诃德》,屠孟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第910页。
[12].Clark Lawlor. Consumption and Literature:The Making of the Romantic Disease.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p. 15.
[13].Quoted by Clark Lawlor. Consumption and Literature:The Making of the Romantic Disease.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p. 111.
[14].Edgar Allan Poe.“Metzengerstein”. Great Short Works of Edgar Allan Poe:Poems, Tales, Criticism. New York:Harper Perennial,2004,p. 95.
[15].Susan Sontag. 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 New York:Penguin Groups,2002, p. 14.
[16]. 把艾略特所言,他的《荒原》创作灵感来源于《金枝》一文,受到了《金枝》中受到创伤、丧失了生殖能力的渔王所统治的荒芜的王国所启发。而《荒原》中缺乏生育能力的老妇、伦敦的死者等意象皆与疾病相关。See T. S. Eliot.“The Waste Land”. T. S. Eliot: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 New York: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1952,p. 50.
[17].Quoted by Susan Santag. Illness as Metaphor and AIDS and Its Metaphors. New York:Penguin Groups,2002,p. 77.
[18].Jennifer Cook. Legacies of Plague in Literature:Theory and Film.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09,p. 116.
[19].余凤高,《疾病阅读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第52页。
[20].Jennifer Cook. Legacies of Plague in Literature:Theory and Film.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09,p. 1.
[21]. Martin Esslin. 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 London:Penguin Books,1978,p. 75.
[22]. Eugene Ionesco.“The Bald Soprano”. The Bald Soprano and Other Plays. Trans. Donald M. Allen. New York:Grove Press,1994,p. 4.
[23].Eugene Ionesco.“The Bald Soprano”. The Bald Soprano and Other Plays. Trans. Donald M. Allen. New York:Grove Press,1994,p. 5.
[24].Martin Esslin. 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 London:Penguin Books,1978,p. 94.
[25].Ibid.,p. 93.
[26].涂通今编:《现代医学百科辞典》。北京:万国学术出版社,1992,第705页。
[27].同上,第893页。
[28].同上,第716页。
[29]. “失明症”“失语症”的划分方法参考了王燕的《论品特戏剧里的疾病》一文。
[30].刘新民,李建民,《变态心理学》。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5,第97页。
[31].同上,第99页。
[32].刘新民,李建民,《变态心理学》。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5,第220页。
[33].同上,第121页。
[34].同上,第122页。
[35].Horace.“Art of Poetry”. 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 Eds. Hazard Adams and Leroy Searle.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6,p. 85.
[36].Longinus.“On the Sublime”. 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 Eds. Hazard Adams and Leroy Searle.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6,p. 98.